清晨，呼啸的寒风肆意地吹着，对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毫不犹豫地将冰冷刺入或疲弱或强健的肌骨。这已是秋冬了，温度降到零度。一度闷热的随江，也已几度秋霜几寸冰了。
一声清脆的硬币打击瓷砖的声响，将他从梦中惊醒。蜷缩着的身躯，裹着破碎凌乱的衣被，露出蓬乱的头发，满面污垢的脸，和消瘦的布满老茧的双手。
他宛然已是一个乞丐了。
他睁开疲乏的枯涩的双眼，望着尚未远去的少女，和白发苍苍的老妪。
似乎就是这样了，离家数月，他沦落成乞丐，流浪街头。
可是，离家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是多么地斗志昂扬啊。一路向着东南，穿过高山，越过丘陵，滑过平原，进入偌大的随江。这是他第一次，远离家乡，异地求生。也是他第一次，从农业转行，迈入工薪家族，虽然，是在工地上干杂活。
像他这样的没有一技藏身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一个表面上与农业不搭边的城市里，生存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好在他有的是力气，所以他来了。他始终相信，只要肯吃苦，总有一条能走通的路。正是这样，他只身一人，跌跌爬爬地闯进了随江房屋建筑有限公司。
由于他最开始什么也不会，于是就在工地做杂活，一天下来累死累活地，拿五十块的工资，而其他人比他轻松太多，却拿着相当于他两三倍的工资，但他并不曾理会这些。他想，既然出来了，总得有点成就才回去，就干下了。老板傅华，是个很彪悍的男子，体长腰粗，一看就是典型的暴发户。但是，其实不是。
这是一家相当小的建筑公司，根本谈不上规模，基本上没什么特别。因为统共只有一个工地，所以，老板也就充当了工头。
第一天完工之后，他手脚就起了水泡。坐在凌乱的铺盖上休息的时候，他心想，这比农活还要折腾人呢。但是转念间，就又开始算自己的小账了。每天五十，除去吃饭的十块，剩下四十，一月下来，余积一千二，还算可以了。想到这时，他不由地灿然一笑，但是，一看到自己手脚的惨状，不禁又十分伤脑筋。
回去罢，怕无言以对，留下呢，却如此劳累。而在工地上，由于他的到来，似乎让众人有了支使和取悦的对象。他是纯粹的农民，文化水平很低，很难与其他人交流。似乎在别人看来，他们即便在做同样的工作，也是有严格的等级分层的，他们怎么说都是城里人，而他陈大富，最多也就是个泥腿子。
也难怪，户口属地已经决定了一切。一个人纵使千方百计地跻身另一个领地，也是不合群的，也是受排挤的对象。在地域文化观念如此强烈的随江，他的处境也不足为奇。于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多数的村民都宁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愿到外面的世界来闯一闯了，这实在不是一件很让人受用的事。
农民就农民吧，他一点也不在乎，嘲笑也无所谓，本来就不相识，也就没有所谓的难堪了。他想，怎样都没关系，我挣自己的血汗钱，工程完了拿钱回家，妻子孩子都高兴，就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老板虽是工头，但实则很少呆在工地里，只是偶尔来视察一下而已。工地上的事务，基本上都由李强代理，大家都以小工头来称呼他。李强是个比较随和的人，所以和大家关系处得很好，也是惟一一个肯“屈尊”来和陈大富聊天的人。
工地上，农民其实就只有陈大富一个。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求的工资较低让老板白捡个便宜，那么这个工地上的所有工人就是名符其实的工薪阶层了。老板也不笨，来个能干活的农民，干的多，拿得少，何乐而不为呢。
做足一个月的时候，陈大富已经消瘦了很多。也不奇怪，自他来后，不仅解决了其他人娱乐的问题，还成了实际上的牛马，而且是言听计从的那种。
他没什么心机，不会揣测别人说话，只知道做事。这是他的优点，然而，在一个枯燥的苦力行当里，这种性格是注定要吃亏的，况且他处于这样一个处境——一个来自他乡的陌生人闯进了一个也许不属于自己的大都市。
他想，有了工资，回去总算可以交代了。他从来都不曾这样急切地想要回家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念，莫名地充斥在内心里。这样，他就兴高采烈地去找老板去了。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心里乐滋滋的，美的不行。
到老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学着城里人一样敲了门。他并不知道敲门有什么用，在他看来，这是多此一举，但是，大家都这样做，他也不敢特立独行，免得惹人耻笑。
见了傅华，他开门见山地说：“老板，您看这都差不多一个月了，是不是该结下工资了？”
傅华陪笑着说：“当然，我能少了你这俩钱吗？”
“不过，”老板接着说，“工资不能全部给你，按照这里的规矩，每个月要扣押半个月的工资，等到工程全部完工时一并支付。”
“可是您之前，之前没说过啊。”他都囊道。听老板说要扣留他的工资，慌了神。
“是的。但是，我不说，是因为这是规矩，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不说，不代表不成立。”老板不紧不慢地说，理直气壮。
“那，、、、、、那工程什么时候完工呢？”
“不十分确定，按照计划，也就半年。当然，要看你们的努力状况，和实际状况。”
虽然他不懂这些圈圈绕，但他心里很清楚的是，他的钱有一半是暂时拿不到手的。七百五十块，他拿在手里，竟有点激动了。出门的时候带的三百块差不多花完了，工资发的正是时候，他想到这里，很想感激老板的通情达理。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另外七百五十还在老板那里，这又让他产生了一些恨意。
他想，在完工之前，他是没办法回家的了。如果要让他放弃那七百五十，是怎么也做不到了。既然这样，就只好继续做下去了。他想，既然要长做了，不妨添些日常用品，迟早也用得着，而且来随江这么久还没好好逛下这个城市，未免有点可惜。
于是，在一次要等待混泥土息固的时候，工地放了半天的假。这样，他带了他的七百五十块，就大大咧咧地行走在随江的大街上了。
对于他而言，这七百五十块的意义可是非同小可。四十年来，这可以说是他第一笔非农业收入了。于是，最有意义的收入，就要用在最有意义的事物上。在一个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他不能对这里的一切熟视无睹。
然而，等到他走完了差不多一整条街的商店时，不禁要开始感叹了。他没想到，自己一天的工资，也就那么一件商品。这开始让他舍不得了。而当他走进高级的商场里时服务员的那种不屑的眼光，又使他心里难受。没办法，谁叫他穿得太不体面了呢，一看就知道不会购买高级商品的。是啊，他几天的沉重的工作加起来，就换来那么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被子，他当然不能不心疼了。
虽然走在陌生的商场，感觉却是那样熟悉。对于陈大富来说，这就是梦想中的天堂。而当他对着商品的价格望而却步的时候，终于明白，梦就是梦，与现实总是截然不同。
但是，倒也没什么可惜的，毕竟，他还没有那么高的生活追求。所以，在富丽堂皇的商场溜达了三四个小时后，他转身到了一个小商业巷子，买了生活必须的衣服被子之类的，但就是这些，也花掉了三四百。想到一半的钱在转瞬之间就付诸东流，他心里毕竟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回到工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看着日渐西下的夕阳，一向坚强的他，内心竟有新柔软了。家里还有妻子和孩子，这不能不让一个身在异乡的人心里有某些牵挂。他想到英子才十五岁，而妻子却要承担即将来临的农忙季节，就有点憎恨自己了。
他显然是不能回去的，七百五十块，虽然也不是特别多，但就这样白白丢掉，他是万万不会的。可是，家里呢，也难。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贸然出来闯荡是不对的，作为一个男人，他确实没有尽到足够的责任。然而，却也只能如此而已。他能怎样呢，他只能期望着工程完工之后，能够赚得相当的酬劳，作为家用，以告慰妻子和女儿。
想着想着，就困了。于是又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在一个普通人的心境迷惘中静悄悄地过去了。
清晨，又一天忙碌的工作开始了。从这个月开始，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开始了了固定式工作——搅拌和运送水泥，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他不再作为杂工任人玩弄了。这使得他尤为高兴。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的空档，可以稍事休息而不用总忙个不停。
干到五月的时候，天气就热了起来。这时候，每天挥汗如雨的工作，倒让他少了很多烦恼。而他也没有明显的不适应症状，因为随江的气候跟家乡范南差不多，只在空气湿润度上有些许差别，毕竟随江的江湖数量之多不是范南所能比得了的。
五一劳动节的时候，老板请所有的工人吃了一顿大餐，并发给每人两百元补贴。这可让他高兴坏了。他虽然不大明白劳动节啊法定节日什么的，但是眼前的奖励却是他看得实在的。农村人，就图个实惠。说多了没用，有钱拿，就是好事。
虽然工地上没有所谓的黄金周，但好歹也有三天的休假，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这三天休假是带薪的。不劳动还有工资拿，陈大富今天算是见识了。在感谢国家的好政策的同时，不得不好好规划一下这几天的安排了，毕竟来了也差不多三个月了，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过。于是乎，难题就这样摆在了眼前。他只身一人在一个依旧陌生的大城市里，能去哪里呢？再者，外面高额的消费，并不是他乐意和消受得起的。但是，就这样白白浪费掉，未免过于可惜了。
几经思考之后，他终于有了好点子——去拾荒。这样，一来可以有机会走遍随江，另外，也不用担心额外消费的问题了。还没来得进为自己天才的想法高兴的时候，他已经在准备第二天的行程要备的物品了。其实也没什么，一瓶水，一个大袋子，就足够了。
这晚，他彻夜难眠。酒劲还没有完全消去，但头脑却异常地清醒。三个月来，家里没有任何音信，他也不曾联系过任何人。本来他是可以联系到家里的，虽然稍有麻烦。因为，他妹妹陈小燕家里就有电话。但是，想到自己出来时妹妹的反对，反倒不敢惊扰了。另外，离家这么久了，家里究竟是什么样，自己也不清楚，这么贸然打回去，感觉也不好。他说不出什么，但是却也产生了怯意的情绪。他在害怕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此番出来两手空空地回去，从今以往，就再没有出来的理由了。他从没讨厌过自己生存的环境，但是他更乐意走出深山，去更广阔的天地去历练一番。
深夜，阴风遂起，乍起波澜。不一会儿，伴随着狂风的呼啸，雷雨阵阵轰鸣，惊煞了天地。雷雨天气他见得多了，但是，这晚却是第一次感觉到恐怖。不时一道闪电照亮工房，宛如白昼一般，霎时间又归于黑暗。他仿佛听到了英子大声的哭叫。当然，这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在几百上千的昼夜过去之后，他的英子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胆小脆弱的小孩子了，而这，也正好给了他奋斗的理由。他自己读的书很少，就注定了要用英子来弥补自己对知识的缺憾。他和妻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英子考上好的高中，然后上大学。
算算时间，也该快到英子初中升高中的中考了。向来，英子都是那样地优秀，以至于他基本不用为英子的成绩而操心。英子很懂事，这是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虽然他没有儿子，但是对于他而言，这并不影响什么。他没有养儿防老的思想，有了英子，一样可以防老，这是他自信自己不用担心的。宽且，即便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他也相信，自己不用为养老而忧愁。
雷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息的，然后雨也停了。随江的天气似乎就是这样的，风云雨雪，来去无形，瞬息万变。到这二天破晓，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照亮了沉寂了一晚的大地。流线型的泥土，成为昨晚暴雨的印迹，记录了狂热的雷雨的讯息。
温度渐渐地升高了，休息了一夜的人们从睡梦中醒来，迎接新的一天。于是，在雷电的轰鸣中压抑了整晚的随江，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按照既定的计划，他带着自己的装备——水和袋子，踏着初晨的阳光，开始了拾荒之旅。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少。清朗的车道，偶尔走过洒水车那熟悉的声响，让人找到似曾相识的味道。明媚的阳光，照亮着湿润的水泥地面，泛起琐碎的光芒。也许，这就是城市与乡村的不同吧，当乡村被改造了成了城市，就需要用乡村的手段来维持城市了。
他先是走着，只当散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亲近地观察这个陌生的城市，它的宽广的街道，它的耸入云端的高楼大厦，甚至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这个城市的急躁，毕竟是与他的性格不大适应的。拥挤的公交、街道、住房，烦躁的各色人们，以及古板生硬的标准化建设。
然后，他决意开始自己的工作了。他虽不曾做过，但是用土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且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但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毕竟是过于简单了。在一个行人往来不息的陌生的空间里，屈身下就总也不如在农村那样的方便和遂心自如。拾荒，他曾想过无数次，而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这终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需要克服强烈的自尊心的作怪，更重要的是，需要走出第一步的坚强的决心和能摧毁一切虚荣的勇气。
他总是努力告诉自己，这总的来说也是件自力更生的事，是不需要任何外界扶助的自强的一种手段。不和乞讨一样，拾荒不需要用自己的可怜去博取别人微弱的同情心以取得少量的收入。然而，理论停留在思想的空间总是容易行得通，付诸于现实则不总是这样。
没有等他想许多，第一次的考验就出现了。在候车亭的站牌下面，他发现了一个空的绿茶饮料瓶子。他大跨步走过去，然后双眼斜盯着那个瓶子，迅速环顾四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候车的人很多，谁也顾不上谁，每个人焦急的表情潜藏着深藏不露的面颊之下，恍惚的眼光探望着远处，随着公交车的出现渐渐由远及近地移动着。然后，近了，蜂拥而至车门，开始一场并不异常的你推我攘的小型对抗赛。
然而，在他终于确定大家在焦急的等待中不会分心来注意他的作为的时候，一把扫帚从站牌下面的空隙里横扫过来，于是等他回头的时候，那只空瓶子已经成了另一个拾荒者的囊中之物。于是，他不得不感慨万千且望而叹息了。
但是，他总算基本克服了心理障碍，于是一天下来也小有成果，共计卖掉三十二块的饮料瓶子，基本上可以覆盖一两天的饭钱。对他来说，倒也不错了。晚上回到工地，已是满城辉煌。万家灯火，交成一簇。灯光，也许正是城市区别于农村的标志吧，他独自这样想着。
这天夜里，他睡得很晚，却不是因为失眠。他想着这一整天的各种经历，情侣们约会与的身影，、满大街热闹欢快的场景，和那水泄不通的壮观的交通局面，以及同时天涯流浪客的众多拾荒者。他有种发自内心的开心，不仅仅因为今天赚了三十二块，而是这些经历，将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人生的体悟。他也明白，很多东西，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明白得更加深切。纵使十几个小时已让他腿脚酸软，却也值得。
转眼间，六个月一晃就如青烟般散去，了无痕迹。在建工程，也渐渐见接近尾声了。看着日益收尾的大楼，陈大富心里乐开了花。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拿到相当的薪水了。其间，他由于干活勤快踏实而被老板嘉奖，也因此加了工资，每天七十。因此，这样算来，前五个月扣押了三千六百，加上最后一个月的两千一百，他就能领到五千七百的工资了，如果再加上自己已经领到的工资的一千六百，就有七千三百了。这当然不是一笔很少的钱，更重要的是，这是对他这么久以来辛勤劳动最好的回报。他想到能有这么多的钱可以拿，就兴奋异常。于是，他开始筹划着给妻子和孩子带很多的东西回去。
由于高兴，这几天他几乎都沉浸在这种未来的喜悦中，干活也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在幻想着回家后的场景，大笔的钱，大包的礼物，和大声的笑。
然而，乐极生悲，就在他即将收获人生的丰硕果实的时候，不幸却不偏不倚地降临在了这个可怜的人的身上。一天傍晚，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地收了工。西边夕阳俊俏笑脸羞红了的血色，在绵延无边的西方天垂蔓延开来。
吃过晚饭，他很早地就回到了工人宿营地。等到大家陆续回来之后，本来安静的工房就喧嚣不断了。听着大家各自高谈阔论自己的计划，他也不禁开始了自己的非凡设想。但是，由于所有的气氛都似乎与他不合，于是他自己选择了逃离，独自一人出去了，在工地上徘徊着。
没有月亮，但工地上却一点也不暗。工房里肆意的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衬托着这个热度不减的夏末。八月的天，正是随江最炎热的时候，但经历了七月的酷暑之后，八月其实已不在话下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听到奇怪的嚓嚓声从新建的高楼中传来。于是，他顺着声音，走进去看。如果他没有出来，或者他没有听到，或者他只是想着自己的宏图而不顾其他，就不会有如此不幸的遭遇了。但是，都没有。他走近了，于是被命运的魔爪触到，拼命地在他原本完好的身躯上撕裂了一个口子。在他意识到眼前的高楼正在坍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在那一刻作任何的逗留了。于是，他奋力地跑向空地，就像跌落进了大海，全力地游向彼岸。如果再快一点，就好了。如果楼塌得再慢一点，就好了。如果，可是，没有如果。坍塌的房梁跌落到地上后弹起的一大块混泥土，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后脊上，他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意识已经混乱以至于模糊和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床上，周围几双陌生的眼神，各自露着诡异的神情。淋漓的汗珠，浸湿了他们雪白的口罩，洁白的外套，沾着清晰的血迹。他想，他明白了。伸出手来想要起来的时候，一阵剧烈的痛使他不得不放弃无谓的挣扎。
看到他睁开眼睛，为首的嘴唇动了动，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走了。然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空空的房间里，就剩下了他一个。
但是，清醒之后，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可能的高额的医药费。他心里明白，这里不是自己能呆的地方。曾经村里有几个条件好的，都因为家里有人到了医院而从此败落了，这是他知道的。但是，他没法动。似乎除了手脚还没动弹外，别无其他了。
不久，就来了很多人来看他了。不是别人，正是平时都不怎么瞧得他的工友们。他一下子有种想要哭的感觉。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饱受歧视，不曾想，今日却能有如此优待。他们的到来，带给了他心里的安慰，更重要的是解决了他的医药费用问题。如果不是事实确凿，他根本不会相信，平日里对他冷眼相加的那些甚至有些自视甚高的工友们，竟会在关键的时候拉他一把。也许是出于可怜，或者是感谢他长久以来带给他们的快乐，抑或是出于曾经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报以无视的态度的愧疚，总之，八千块的医药费用，工友们你出一点我凑一点的，就齐整了。为此，他感动不已，又心有不安。一下子受这么大的恩惠，是他从能都不曾想过更没有想到了。
然而，有得也有失，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他。经有关部门检查，他们建设的大楼不在规划范围内，而且建设时用的是劣质材料，地基也不牢固，因此才会发生坍塌事故。事件发生后，老板傅华闻声而逃，现在已不知所踪。
没有比这更大的打击了。然而，这是他伤势渐好之后才被告知的。
随着他伤势的康复，工友们也各自找到各自新的工作离开了。虽然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但他却几乎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然而，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这样慷慨，无疑让他感激涕零。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帮助他，然后悄悄地离开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也许永远也不会了。但是，他们的恩情，他会永怀不忘。
出院之后，已是九月了。这时候，天气也不再那么炎热了。他也囊箧渐空，连吃饭也不成问题了。
他先去了工地，那儿已经被关闭了。老板的办公室，已经积了厚厚的尘土，看来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他终于相信了。他知道，数月来的劳动成果，就这样幻化成空了。
但是，他却是那样的心不甘。想到自己数月来含辛茹苦的劳作，不禁心灰意冷了。一时间，他开始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样走下去了。背部创伤留下的恶果，显然已经不能让他继续从事这繁重的工作了。现在他看起来比来的时候矮一大截了，但是从侧面看才会明白，他再也不能直立起腰部了。
就这样，连最辛苦的工作也不可能找到了，他陷入了一种无端的绝望。原本是幸福的前夜，缘何成了黑暗前的黎明？他不懂。他只看得到，自己的不幸已经在千门万户中凸显了出来。
不知道是听谁说的，他想到自己也许可以在劳工局寻求帮助。但是，显然，他从来都不曾和政府直接打过交道，这让他半信半疑了。但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试试也无妨大碍。于是，他去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找到劳工局办公大厅。但是，却被阻挡住大门之外。在听了他的来意之后，保安很不情愿的让他进去了，并说了好些敬告的话。
进去大厅的时候，有接待人员。他还是说明了来意。然后接待人员说：
“像你这种，每天来的多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总不放在心上，到了出事的时候，就来求我们来了。”
他低头不语，像确实是自己犯了错误是的。他细心地聆听着接待人员的教诲，就像许多年前被老师训斥一样的温顺，没有一丝的反抗。
“你在这儿等着吧，”接待人员说，“晚点我会来叫你，有关人员会帮你的。”
然后，偌大的大厅，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等着等着，从阳光灿烂的清晨，到日暮西山的黄昏。然后，那个接待他的女秘书又出来了。他站起来，和气地迎上去。
“今天恐怕没时间了，你先请回吧，改天再来。”
说着，她一转身，大跨步走了。
他依然像木头一样地杵在那里，几分钟过去之后，托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劳工局大厅。夕阳的余辉照着他，拉出常常的影子。他似乎听到，细长的影子也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就这样，他来了几次，就等了几天。于是，他彻底失望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在这里寻找到希望的曙光，于是在第五天的清晨，他走到大厅门口时毅然转身离去了。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坚决过，但是，他真的不想见到那种无谓的言语和不屑的神情了。
但是，他该去哪里呢？回家去？可是，连最基本的车票钱也不够了。他每天晚上栖息在勒河桥的河墩下面，感觉是那样的绝望和孤独。他想家了，比前几次更加的强烈。但是，他失望地遥遥头，又一次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也许，他该重操旧业了。
在不能当乞丐的时候，拾荒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虽然他来自农村，但却总是那样的硬骨头。他可以忍受歧视，可以不畏艰苦，但是却绝不会去接受别人的带有蔑视性的施舍。于是，在一次次剧烈的心里冲突之后，他又一次以拾荒者的身份出现在了随江的大街小巷中。这个世界真是这样的奇怪，命运弄人，也许正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于是上天就这样的对一个人开着玩笑，然后又一次地将命运的包袱压在了这个可怜而又强硬的老汉身上。
有了前一次的经历，这次他是轻车熟路了。目标只有一个，赚足两百的车票费用。他不再顾及回家后的两手空空的难堪了，现在，回家已经成了他最迫切的愿望，是任何人和事都不能阻挡的强烈的归心。
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激情所致，这两百块来得是那么的容易。一个星期，他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攒足了回家的路费，这让他兴奋不已。在几经周折之后，他终于可以回家了。他已经来不及去想回家之后的种种场景了，这种强烈的可以回家去的感情，已经足以告慰他久经风霜洗礼的心了。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去买了回家的车票。九月儿二十三号，十二点三十分，多好的时间啊，这样，他就不用再次露宿街头了，而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度过半晚上的时光，然后踏上回家的列车。
这样，二十三号这天，他兴奋得用多余的三十块尽可能地多买了可以吃的。他想，有了车票，其他的就不重要了，留下十五块的从范南火车站回家的车费，其他的可以全用掉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切如此顺利的进程却再一次受挫，幸福的秧苗再一次在无风无雨的夜晚里夭折。
晚上，他按照计划在候车室里过夜。十二点十分的时候，他从梦中醒来，开始检票进站。他梦到了家乡，梦到了妻子和英子，然后在一个美妙的下午，亲切地迎接着他的归来。也许真的是明天的场景呢，他这样想。
但是，他却再一次被拒之门外了。当他拿出车票递给检票人员的时候，检票小姐说：
“先生，请出事有效车票。您的车票已过期，请确定您没有拿错。”
他一下子惊愕了，然后拿着那张车票在一瞬间就扫过好多遍，似乎他的眼睛要从车票的背后揪出点什么。
中工作人员的提示下，他终于明白了，然后一下子就崩溃了。
原来，九月二十三号十二点半的车，就是凌晨的车。而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是二十四号的凌晨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应该想到的啊。可是，他就是没有想到。
看着远去的列车，他心里百感交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回到日日魂牵梦萦的家乡了。但是，他一个人依旧被抛弃在这个依旧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无止境的叹息，和绝望的影子。
他呆在车站里，迟迟不肯离去，一呆就是两天。他不想出去，因为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的精神颓废到了极点，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如果不曾来过，如果不曾有那两百块，他也许都不会像这样的绝望，至少，不会这样的颓废。但是，偏偏是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才发现错过了东风。
两天之后，他被礼送出境。带着仅剩的十五块钱，他泪流满面。本来，这十五块钱应该已经用在了回家的汽车上了啊。
这样，他又开始流落街头了。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时而朦胧。本来，他可以再一次去拾荒，赚足两百，然后买张回家的车票的。但是，他不再有这个动力了。他只想睡，只想一觉睡下去，永远都不再起来。
也许不是被硬币碰到瓷砖的声响惊醒，他就真的就这样睡下去了。显然，十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够冷的了。“十一”的喧嚣都没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起来吃点他那既少又差的那些可怜的干粮。准备在火车上的吃完了，然后剩下的十五块也吃完了。他惊奇地发现四十五块的最劣质的饼干竟然度过了整整一个月。望着随身带的大水杯，只剩下半杯的水。他每次去公共厕所接自来水管的水的时候就会想，自己还要不要喝下去。或者不吃不喝，不久自己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他知道，他是彻底的崩溃了。他不是挣不到回家的车费，也不是心疼那失去的财富，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遭遇迎头痛击了。他什么都不怕，但是一切不幸的遭遇来得那么突然，让他始料未及。
看着远去的少女模糊的身影，他想到了英子。也许英子也正盼望着他回去呢。可是，他还能回得去吗？
也许，常经过此地的路人会奇怪，这样一个人呆在这里这么久竟然不曾死去。也或者，他卑微得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以至于没有人来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少女的丢下的硬币，惊醒了他沉睡的身体，也惊醒了他沉睡的心灵，和那瘦骨嶙峋的灵魂。
想到了英子，他便再也无法这样安睡下去了。那个曾经一度缭绕在心中的故乡梦，又一次地回旋起来。是啊，有英子，他就还有家；有妻子，他就还有希望。
但是，他该怎样回去呢？这是个问题。他该怎样面对，也是一个难题。再走拾荒路，显然，他也无法做到。接受施舍，也是万万不可的。
在再次萌生了回家的想法之后，他开始疾走在随江的大街小巷，去寻找可以做的工作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曾经一度繁华过和闻名全国的华阳街，他的希望之火终于被点燃——背夫工。他想，虽然自己再也不能承受重压了，背夫这个相比而言比较轻松的工作，还是能够胜任的。在几经打听之后，他正式加入了背夫的行列，并开始了工作。由于背部的伤多少有些影响，加上驼背，他显然不如其他的背夫能干。但是，背夫是以多劳多得的原则分配工资的，所以做多做少别人不会计较，出多少力，就拿多少报酬。
当然，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不是要常做。一个月，他约莫挣了九百块的时候，就正式解除了背夫的合同了。
这一次，他十分小心，如履薄冰。在十分确定了火车开的时间之后，他开始准备了。既然有多的钱，自然要给妻子和英子买点东西回去。但是为了更保险起见，他留了三百，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则都买了礼物。
火车出发的那一刻，他激动万分。这一次，他终于没有错过回家的列车，终于一帆风顺地，踏上了久违的车门。或者渐渐驶出车站的时候，他看着伸头到窗外望着前方望不清的黑暗，轻轻地说了句，我终于要回来了，英子，等我。
火车一路西驶去，走走停停。他第一次感觉到时间过得是如此的缓慢，路程是如此地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窗外的田野，渐渐开始明朗清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嵌着波光闪耀的湖泊，是那样的美丽。
太阳渐渐升高了，射进窗户，那样的明亮刺眼。阳光如此明媚，正如他此时亢奋的心情。但是，阳光也令人产生困意，身心疲惫的他，终于在这暖暖的温情之下，酣睡入梦。
晚上，走到了海天，差不多有一半的路程了。但是，车却停了。本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是，这里并不曾有站。
这一停，听了好久，让他心里很是急躁。他不是的探头去窗外查探情形，但是，火车丝毫没有要启动的迹象。于是他慌了，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他想着，就更加的不安了。于是，在停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开始耐不住性子，离开座位，一路向车头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确认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向前走的时候，他发现很多人也一样的急躁，只是没有他这么冲动。大家也不时的望望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窗外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车厢的照明灯无精打采地亮着，关闭着的窗户，显出自己的影子。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如此落魄不堪了。虽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依然显得那么的寒碜。凌乱的头发，深陷的瞳孔，和那干枯的皮肤，冻裂的嘴唇，一切都是那样的尽显沧桑。而弯曲的脊背，再也没有的强壮的影子。
顾不上这些，他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一号车厢的时候，再也无法向前了。于是他敲门进了值班室。
乘务员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吗？”
他说：“我想知道，火车为什么停了，这里没有站啊。”
“哦，是这样的，”乘务女警说，“前方即将进入单行道，由于迎面来的有一辆快车即将经过这里，所以不得不停靠在路旁，等快车经过后方才继续行车。”
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大家等待的神情了。
在摸清状况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等着。虽然解除了列车出故障的疑虑和担心，他依然急躁得很。时间是那样的缓慢，以至于等待成了最无情的煎熬。
由于没有手表，他不知道过去的多久，总之，一辆列车非一般的刷过去了，然后列车开始鸣笛，脚下开始有了车轮滚动的震感。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好像在说，终于开了，谢天谢地。
夜幕开始散去，新一天的黎明在他的翘首苦待中姗姗来迟。这样算来，到了今晚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到站了。晚上没车了，最多次日中午，他就可以回去了。
想到这里，他再度兴奋。
然后，迎来了行车这么久的第一次查票。他上下搜索口袋，却找不到了车票，一下子就慌了，开始手忙脚乱。乘务员说，先生，别慌，慢慢找。但是，他却镇静不下来。是啊，他可不想再出任何的差错。在差不多把自己的行李搜了个底朝天的时候，他终于在座位下面找到了他的车票。在给列车员看过之后，他的精神终于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松弛了下来，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
总算有惊无险，他想。但是，即便找不到，也没关系，打不了补一张票，这一次他已经做的万全的准备了。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惊坐起来，叫了一声，坏了，差点把旁边的人都吓到了。
是啊，他的三百块呢？刚刚把东西搜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啊。于是，他重演了一次翻箱倒柜的好戏，再次由里到外的搜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
一定是丢了，他心里说道。是啊，昨晚离开了那么久，一定是在这个空档的时候被人见缝插了针。如若不然，他的车票没有理由会出现在座位下面啊。若不是被翻出来，车票应该不会自己跑出来的。想想自己搜东西前行李的凌乱状态，他终于明白，自己遭了小偷了。
他懊悔不已，不该那么急躁，就是离开，也该把钱和车票随身带着的。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地开始记恨自己的冒失和不谨慎了。但是，另一方面，毕竟车票还在。也许是小偷觉得车票毕竟也没什么用吧，所以就留下了。这倒让他产生了感激之情。是啊，如果小偷把车票和钱都拿走了，他该怎么办啊？被中途喝令下车？他不敢想象。
中午的时候，火车开进了睢宁，这是一个大站，要停留半个小时。于是，有些旅客下车买饭去了。也有人懒得下去的，只在窗户边吆喝着月台上的小贩们送过来。他没有买饭，也没有出去。看着车站忙碌的情形，他多想这就是范南站啊。
火车继续开着，然后开始了一路的滑行。他由于从昨晚就一直守着，现在有点犯困了。再加上天气甚好，阳光那么的温暖，他实在难以抵抗这沉沉的睡意。
这一睡，就睡了好久。他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朦胧的夜色了。他想，不会是过站了吧。他踉踉跄跄的跑到之前询问过的地方，果不其然，他坐过了。
下一站，是青畴站，离范南六十公里。
这一次，他不敢再睡了。他像乘务员说明情况，然后乘务员告诉他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坐哪路车返回范南。但是，显然，他已经没钱了。
回到座位上，他开始犯难了。如果坐到下一站，他没钱买返程票不说，也没钱补票啊。虽说他是坐过了，但对于这样的理由，是不会有人为此而免除车票的差价的。
于是，他想，不能进站，否则就麻烦了。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了。总之，不能进站，他告诉自己。
这一次，幸运女神真的光顾他了。
在离站还有二十公里的地方，火车停在了路边。他想，应该也是为了错车吧。于是，他瞅了个很少人注意的机会，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当然，有人看到他了，但是，没有人去多想。车内的人大部分都已经坐了两天的火车了，已经疲困不堪了，并无心搭理。
这样，他一个人被留在了孤独的黑夜。
四十里，其实也不是很远，而且如果他不回到范南站而直接超近路回家，也许还没有四十里。于是，他找了个缺口，离开了轨道附近。
虽然是在夜里，但由于他对这里很熟悉，倒也不至于迷路。只是，翻山越岭的时候，一向胆大的他却有点毛骨悚然了。
月亮高高的挂着，照亮了微白的路。呼呼的寒风，吹进他单薄的棉衣内，刺骨的冰凉。但是，这些都已顾不得了。他背着自己的那不堪的行李，趁夜赶路。
这样赶路，从月明走到月落，直到东边也隐隐地露出微白。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而遥望着山前的微微灯火，往事如烟般苒苒升起，浮现在脑海里。
他知道，他已经到了。最勤快的村名应该已经起床了。他立在山头上，凝望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片地方，心意难平，直到天明。
2012年4月5日
一声清脆的硬币打击瓷砖的声响，将他从梦中惊醒。蜷缩着的身躯，裹着破碎凌乱的衣被，露出蓬乱的头发，满面污垢的脸，和消瘦的布满老茧的双手。
他宛然已是一个乞丐了。
他睁开疲乏的枯涩的双眼，望着尚未远去的少女，和白发苍苍的老妪。
似乎就是这样了，离家数月，他沦落成乞丐，流浪街头。
可是，离家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是多么地斗志昂扬啊。一路向着东南，穿过高山，越过丘陵，滑过平原，进入偌大的随江。这是他第一次，远离家乡，异地求生。也是他第一次，从农业转行，迈入工薪家族，虽然，是在工地上干杂活。
像他这样的没有一技藏身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一个表面上与农业不搭边的城市里，生存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好在他有的是力气，所以他来了。他始终相信，只要肯吃苦，总有一条能走通的路。正是这样，他只身一人，跌跌爬爬地闯进了随江房屋建筑有限公司。
由于他最开始什么也不会，于是就在工地做杂活，一天下来累死累活地，拿五十块的工资，而其他人比他轻松太多，却拿着相当于他两三倍的工资，但他并不曾理会这些。他想，既然出来了，总得有点成就才回去，就干下了。老板傅华，是个很彪悍的男子，体长腰粗，一看就是典型的暴发户。但是，其实不是。
这是一家相当小的建筑公司，根本谈不上规模，基本上没什么特别。因为统共只有一个工地，所以，老板也就充当了工头。
第一天完工之后，他手脚就起了水泡。坐在凌乱的铺盖上休息的时候，他心想，这比农活还要折腾人呢。但是转念间，就又开始算自己的小账了。每天五十，除去吃饭的十块，剩下四十，一月下来，余积一千二，还算可以了。想到这时，他不由地灿然一笑，但是，一看到自己手脚的惨状，不禁又十分伤脑筋。
回去罢，怕无言以对，留下呢，却如此劳累。而在工地上，由于他的到来，似乎让众人有了支使和取悦的对象。他是纯粹的农民，文化水平很低，很难与其他人交流。似乎在别人看来，他们即便在做同样的工作，也是有严格的等级分层的，他们怎么说都是城里人，而他陈大富，最多也就是个泥腿子。
也难怪，户口属地已经决定了一切。一个人纵使千方百计地跻身另一个领地，也是不合群的，也是受排挤的对象。在地域文化观念如此强烈的随江，他的处境也不足为奇。于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多数的村民都宁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愿到外面的世界来闯一闯了，这实在不是一件很让人受用的事。
农民就农民吧，他一点也不在乎，嘲笑也无所谓，本来就不相识，也就没有所谓的难堪了。他想，怎样都没关系，我挣自己的血汗钱，工程完了拿钱回家，妻子孩子都高兴，就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老板虽是工头，但实则很少呆在工地里，只是偶尔来视察一下而已。工地上的事务，基本上都由李强代理，大家都以小工头来称呼他。李强是个比较随和的人，所以和大家关系处得很好，也是惟一一个肯“屈尊”来和陈大富聊天的人。
工地上，农民其实就只有陈大富一个。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求的工资较低让老板白捡个便宜，那么这个工地上的所有工人就是名符其实的工薪阶层了。老板也不笨，来个能干活的农民，干的多，拿得少，何乐而不为呢。
做足一个月的时候，陈大富已经消瘦了很多。也不奇怪，自他来后，不仅解决了其他人娱乐的问题，还成了实际上的牛马，而且是言听计从的那种。
他没什么心机，不会揣测别人说话，只知道做事。这是他的优点，然而，在一个枯燥的苦力行当里，这种性格是注定要吃亏的，况且他处于这样一个处境——一个来自他乡的陌生人闯进了一个也许不属于自己的大都市。
他想，有了工资，回去总算可以交代了。他从来都不曾这样急切地想要回家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念，莫名地充斥在内心里。这样，他就兴高采烈地去找老板去了。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心里乐滋滋的，美的不行。
到老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学着城里人一样敲了门。他并不知道敲门有什么用，在他看来，这是多此一举，但是，大家都这样做，他也不敢特立独行，免得惹人耻笑。
见了傅华，他开门见山地说：“老板，您看这都差不多一个月了，是不是该结下工资了？”
傅华陪笑着说：“当然，我能少了你这俩钱吗？”
“不过，”老板接着说，“工资不能全部给你，按照这里的规矩，每个月要扣押半个月的工资，等到工程全部完工时一并支付。”
“可是您之前，之前没说过啊。”他都囊道。听老板说要扣留他的工资，慌了神。
“是的。但是，我不说，是因为这是规矩，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不说，不代表不成立。”老板不紧不慢地说，理直气壮。
“那，、、、、、那工程什么时候完工呢？”
“不十分确定，按照计划，也就半年。当然，要看你们的努力状况，和实际状况。”
虽然他不懂这些圈圈绕，但他心里很清楚的是，他的钱有一半是暂时拿不到手的。七百五十块，他拿在手里，竟有点激动了。出门的时候带的三百块差不多花完了，工资发的正是时候，他想到这里，很想感激老板的通情达理。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另外七百五十还在老板那里，这又让他产生了一些恨意。
他想，在完工之前，他是没办法回家的了。如果要让他放弃那七百五十，是怎么也做不到了。既然这样，就只好继续做下去了。他想，既然要长做了，不妨添些日常用品，迟早也用得着，而且来随江这么久还没好好逛下这个城市，未免有点可惜。
于是，在一次要等待混泥土息固的时候，工地放了半天的假。这样，他带了他的七百五十块，就大大咧咧地行走在随江的大街上了。
对于他而言，这七百五十块的意义可是非同小可。四十年来，这可以说是他第一笔非农业收入了。于是，最有意义的收入，就要用在最有意义的事物上。在一个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他不能对这里的一切熟视无睹。
然而，等到他走完了差不多一整条街的商店时，不禁要开始感叹了。他没想到，自己一天的工资，也就那么一件商品。这开始让他舍不得了。而当他走进高级的商场里时服务员的那种不屑的眼光，又使他心里难受。没办法，谁叫他穿得太不体面了呢，一看就知道不会购买高级商品的。是啊，他几天的沉重的工作加起来，就换来那么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被子，他当然不能不心疼了。
虽然走在陌生的商场，感觉却是那样熟悉。对于陈大富来说，这就是梦想中的天堂。而当他对着商品的价格望而却步的时候，终于明白，梦就是梦，与现实总是截然不同。
但是，倒也没什么可惜的，毕竟，他还没有那么高的生活追求。所以，在富丽堂皇的商场溜达了三四个小时后，他转身到了一个小商业巷子，买了生活必须的衣服被子之类的，但就是这些，也花掉了三四百。想到一半的钱在转瞬之间就付诸东流，他心里毕竟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回到工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看着日渐西下的夕阳，一向坚强的他，内心竟有新柔软了。家里还有妻子和孩子，这不能不让一个身在异乡的人心里有某些牵挂。他想到英子才十五岁，而妻子却要承担即将来临的农忙季节，就有点憎恨自己了。
他显然是不能回去的，七百五十块，虽然也不是特别多，但就这样白白丢掉，他是万万不会的。可是，家里呢，也难。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贸然出来闯荡是不对的，作为一个男人，他确实没有尽到足够的责任。然而，却也只能如此而已。他能怎样呢，他只能期望着工程完工之后，能够赚得相当的酬劳，作为家用，以告慰妻子和女儿。
想着想着，就困了。于是又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在一个普通人的心境迷惘中静悄悄地过去了。
清晨，又一天忙碌的工作开始了。从这个月开始，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开始了了固定式工作——搅拌和运送水泥，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他不再作为杂工任人玩弄了。这使得他尤为高兴。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的空档，可以稍事休息而不用总忙个不停。
干到五月的时候，天气就热了起来。这时候，每天挥汗如雨的工作，倒让他少了很多烦恼。而他也没有明显的不适应症状，因为随江的气候跟家乡范南差不多，只在空气湿润度上有些许差别，毕竟随江的江湖数量之多不是范南所能比得了的。
五一劳动节的时候，老板请所有的工人吃了一顿大餐，并发给每人两百元补贴。这可让他高兴坏了。他虽然不大明白劳动节啊法定节日什么的，但是眼前的奖励却是他看得实在的。农村人，就图个实惠。说多了没用，有钱拿，就是好事。
虽然工地上没有所谓的黄金周，但好歹也有三天的休假，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这三天休假是带薪的。不劳动还有工资拿，陈大富今天算是见识了。在感谢国家的好政策的同时，不得不好好规划一下这几天的安排了，毕竟来了也差不多三个月了，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过。于是乎，难题就这样摆在了眼前。他只身一人在一个依旧陌生的大城市里，能去哪里呢？再者，外面高额的消费，并不是他乐意和消受得起的。但是，就这样白白浪费掉，未免过于可惜了。
几经思考之后，他终于有了好点子——去拾荒。这样，一来可以有机会走遍随江，另外，也不用担心额外消费的问题了。还没来得进为自己天才的想法高兴的时候，他已经在准备第二天的行程要备的物品了。其实也没什么，一瓶水，一个大袋子，就足够了。
这晚，他彻夜难眠。酒劲还没有完全消去，但头脑却异常地清醒。三个月来，家里没有任何音信，他也不曾联系过任何人。本来他是可以联系到家里的，虽然稍有麻烦。因为，他妹妹陈小燕家里就有电话。但是，想到自己出来时妹妹的反对，反倒不敢惊扰了。另外，离家这么久了，家里究竟是什么样，自己也不清楚，这么贸然打回去，感觉也不好。他说不出什么，但是却也产生了怯意的情绪。他在害怕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此番出来两手空空地回去，从今以往，就再没有出来的理由了。他从没讨厌过自己生存的环境，但是他更乐意走出深山，去更广阔的天地去历练一番。
深夜，阴风遂起，乍起波澜。不一会儿，伴随着狂风的呼啸，雷雨阵阵轰鸣，惊煞了天地。雷雨天气他见得多了，但是，这晚却是第一次感觉到恐怖。不时一道闪电照亮工房，宛如白昼一般，霎时间又归于黑暗。他仿佛听到了英子大声的哭叫。当然，这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在几百上千的昼夜过去之后，他的英子已经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胆小脆弱的小孩子了，而这，也正好给了他奋斗的理由。他自己读的书很少，就注定了要用英子来弥补自己对知识的缺憾。他和妻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英子考上好的高中，然后上大学。
算算时间，也该快到英子初中升高中的中考了。向来，英子都是那样地优秀，以至于他基本不用为英子的成绩而操心。英子很懂事，这是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虽然他没有儿子，但是对于他而言，这并不影响什么。他没有养儿防老的思想，有了英子，一样可以防老，这是他自信自己不用担心的。宽且，即便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他也相信，自己不用为养老而忧愁。
雷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息的，然后雨也停了。随江的天气似乎就是这样的，风云雨雪，来去无形，瞬息万变。到这二天破晓，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照亮了沉寂了一晚的大地。流线型的泥土，成为昨晚暴雨的印迹，记录了狂热的雷雨的讯息。
温度渐渐地升高了，休息了一夜的人们从睡梦中醒来，迎接新的一天。于是，在雷电的轰鸣中压抑了整晚的随江，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按照既定的计划，他带着自己的装备——水和袋子，踏着初晨的阳光，开始了拾荒之旅。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少。清朗的车道，偶尔走过洒水车那熟悉的声响，让人找到似曾相识的味道。明媚的阳光，照亮着湿润的水泥地面，泛起琐碎的光芒。也许，这就是城市与乡村的不同吧，当乡村被改造了成了城市，就需要用乡村的手段来维持城市了。
他先是走着，只当散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亲近地观察这个陌生的城市，它的宽广的街道，它的耸入云端的高楼大厦，甚至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这个城市的急躁，毕竟是与他的性格不大适应的。拥挤的公交、街道、住房，烦躁的各色人们，以及古板生硬的标准化建设。
然后，他决意开始自己的工作了。他虽不曾做过，但是用土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况且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但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毕竟是过于简单了。在一个行人往来不息的陌生的空间里，屈身下就总也不如在农村那样的方便和遂心自如。拾荒，他曾想过无数次，而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这终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需要克服强烈的自尊心的作怪，更重要的是，需要走出第一步的坚强的决心和能摧毁一切虚荣的勇气。
他总是努力告诉自己，这总的来说也是件自力更生的事，是不需要任何外界扶助的自强的一种手段。不和乞讨一样，拾荒不需要用自己的可怜去博取别人微弱的同情心以取得少量的收入。然而，理论停留在思想的空间总是容易行得通，付诸于现实则不总是这样。
没有等他想许多，第一次的考验就出现了。在候车亭的站牌下面，他发现了一个空的绿茶饮料瓶子。他大跨步走过去，然后双眼斜盯着那个瓶子，迅速环顾四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候车的人很多，谁也顾不上谁，每个人焦急的表情潜藏着深藏不露的面颊之下，恍惚的眼光探望着远处，随着公交车的出现渐渐由远及近地移动着。然后，近了，蜂拥而至车门，开始一场并不异常的你推我攘的小型对抗赛。
然而，在他终于确定大家在焦急的等待中不会分心来注意他的作为的时候，一把扫帚从站牌下面的空隙里横扫过来，于是等他回头的时候，那只空瓶子已经成了另一个拾荒者的囊中之物。于是，他不得不感慨万千且望而叹息了。
但是，他总算基本克服了心理障碍，于是一天下来也小有成果，共计卖掉三十二块的饮料瓶子，基本上可以覆盖一两天的饭钱。对他来说，倒也不错了。晚上回到工地，已是满城辉煌。万家灯火，交成一簇。灯光，也许正是城市区别于农村的标志吧，他独自这样想着。
这天夜里，他睡得很晚，却不是因为失眠。他想着这一整天的各种经历，情侣们约会与的身影，、满大街热闹欢快的场景，和那水泄不通的壮观的交通局面，以及同时天涯流浪客的众多拾荒者。他有种发自内心的开心，不仅仅因为今天赚了三十二块，而是这些经历，将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人生的体悟。他也明白，很多东西，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明白得更加深切。纵使十几个小时已让他腿脚酸软，却也值得。
转眼间，六个月一晃就如青烟般散去，了无痕迹。在建工程，也渐渐见接近尾声了。看着日益收尾的大楼，陈大富心里乐开了花。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拿到相当的薪水了。其间，他由于干活勤快踏实而被老板嘉奖，也因此加了工资，每天七十。因此，这样算来，前五个月扣押了三千六百，加上最后一个月的两千一百，他就能领到五千七百的工资了，如果再加上自己已经领到的工资的一千六百，就有七千三百了。这当然不是一笔很少的钱，更重要的是，这是对他这么久以来辛勤劳动最好的回报。他想到能有这么多的钱可以拿，就兴奋异常。于是，他开始筹划着给妻子和孩子带很多的东西回去。
由于高兴，这几天他几乎都沉浸在这种未来的喜悦中，干活也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在幻想着回家后的场景，大笔的钱，大包的礼物，和大声的笑。
然而，乐极生悲，就在他即将收获人生的丰硕果实的时候，不幸却不偏不倚地降临在了这个可怜的人的身上。一天傍晚，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地收了工。西边夕阳俊俏笑脸羞红了的血色，在绵延无边的西方天垂蔓延开来。
吃过晚饭，他很早地就回到了工人宿营地。等到大家陆续回来之后，本来安静的工房就喧嚣不断了。听着大家各自高谈阔论自己的计划，他也不禁开始了自己的非凡设想。但是，由于所有的气氛都似乎与他不合，于是他自己选择了逃离，独自一人出去了，在工地上徘徊着。
没有月亮，但工地上却一点也不暗。工房里肆意的笑声一浪接着一浪，衬托着这个热度不减的夏末。八月的天，正是随江最炎热的时候，但经历了七月的酷暑之后，八月其实已不在话下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听到奇怪的嚓嚓声从新建的高楼中传来。于是，他顺着声音，走进去看。如果他没有出来，或者他没有听到，或者他只是想着自己的宏图而不顾其他，就不会有如此不幸的遭遇了。但是，都没有。他走近了，于是被命运的魔爪触到，拼命地在他原本完好的身躯上撕裂了一个口子。在他意识到眼前的高楼正在坍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在那一刻作任何的逗留了。于是，他奋力地跑向空地，就像跌落进了大海，全力地游向彼岸。如果再快一点，就好了。如果楼塌得再慢一点，就好了。如果，可是，没有如果。坍塌的房梁跌落到地上后弹起的一大块混泥土，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后脊上，他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意识已经混乱以至于模糊和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雪白的床上，周围几双陌生的眼神，各自露着诡异的神情。淋漓的汗珠，浸湿了他们雪白的口罩，洁白的外套，沾着清晰的血迹。他想，他明白了。伸出手来想要起来的时候，一阵剧烈的痛使他不得不放弃无谓的挣扎。
看到他睁开眼睛，为首的嘴唇动了动，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走了。然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空空的房间里，就剩下了他一个。
但是，清醒之后，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可能的高额的医药费。他心里明白，这里不是自己能呆的地方。曾经村里有几个条件好的，都因为家里有人到了医院而从此败落了，这是他知道的。但是，他没法动。似乎除了手脚还没动弹外，别无其他了。
不久，就来了很多人来看他了。不是别人，正是平时都不怎么瞧得他的工友们。他一下子有种想要哭的感觉。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饱受歧视，不曾想，今日却能有如此优待。他们的到来，带给了他心里的安慰，更重要的是解决了他的医药费用问题。如果不是事实确凿，他根本不会相信，平日里对他冷眼相加的那些甚至有些自视甚高的工友们，竟会在关键的时候拉他一把。也许是出于可怜，或者是感谢他长久以来带给他们的快乐，抑或是出于曾经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报以无视的态度的愧疚，总之，八千块的医药费用，工友们你出一点我凑一点的，就齐整了。为此，他感动不已，又心有不安。一下子受这么大的恩惠，是他从能都不曾想过更没有想到了。
然而，有得也有失，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他。经有关部门检查，他们建设的大楼不在规划范围内，而且建设时用的是劣质材料，地基也不牢固，因此才会发生坍塌事故。事件发生后，老板傅华闻声而逃，现在已不知所踪。
没有比这更大的打击了。然而，这是他伤势渐好之后才被告知的。
随着他伤势的康复，工友们也各自找到各自新的工作离开了。虽然他们相处了那么久，但他却几乎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然而，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这样慷慨，无疑让他感激涕零。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帮助他，然后悄悄地离开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也许永远也不会了。但是，他们的恩情，他会永怀不忘。
出院之后，已是九月了。这时候，天气也不再那么炎热了。他也囊箧渐空，连吃饭也不成问题了。
他先去了工地，那儿已经被关闭了。老板的办公室，已经积了厚厚的尘土，看来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他终于相信了。他知道，数月来的劳动成果，就这样幻化成空了。
但是，他却是那样的心不甘。想到自己数月来含辛茹苦的劳作，不禁心灰意冷了。一时间，他开始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样走下去了。背部创伤留下的恶果，显然已经不能让他继续从事这繁重的工作了。现在他看起来比来的时候矮一大截了，但是从侧面看才会明白，他再也不能直立起腰部了。
就这样，连最辛苦的工作也不可能找到了，他陷入了一种无端的绝望。原本是幸福的前夜，缘何成了黑暗前的黎明？他不懂。他只看得到，自己的不幸已经在千门万户中凸显了出来。
不知道是听谁说的，他想到自己也许可以在劳工局寻求帮助。但是，显然，他从来都不曾和政府直接打过交道，这让他半信半疑了。但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试试也无妨大碍。于是，他去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找到劳工局办公大厅。但是，却被阻挡住大门之外。在听了他的来意之后，保安很不情愿的让他进去了，并说了好些敬告的话。
进去大厅的时候，有接待人员。他还是说明了来意。然后接待人员说：
“像你这种，每天来的多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总不放在心上，到了出事的时候，就来求我们来了。”
他低头不语，像确实是自己犯了错误是的。他细心地聆听着接待人员的教诲，就像许多年前被老师训斥一样的温顺，没有一丝的反抗。
“你在这儿等着吧，”接待人员说，“晚点我会来叫你，有关人员会帮你的。”
然后，偌大的大厅，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等着等着，从阳光灿烂的清晨，到日暮西山的黄昏。然后，那个接待他的女秘书又出来了。他站起来，和气地迎上去。
“今天恐怕没时间了，你先请回吧，改天再来。”
说着，她一转身，大跨步走了。
他依然像木头一样地杵在那里，几分钟过去之后，托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劳工局大厅。夕阳的余辉照着他，拉出常常的影子。他似乎听到，细长的影子也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就这样，他来了几次，就等了几天。于是，他彻底失望了。他知道自己无法在这里寻找到希望的曙光，于是在第五天的清晨，他走到大厅门口时毅然转身离去了。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坚决过，但是，他真的不想见到那种无谓的言语和不屑的神情了。
但是，他该去哪里呢？回家去？可是，连最基本的车票钱也不够了。他每天晚上栖息在勒河桥的河墩下面，感觉是那样的绝望和孤独。他想家了，比前几次更加的强烈。但是，他失望地遥遥头，又一次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也许，他该重操旧业了。
在不能当乞丐的时候，拾荒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虽然他来自农村，但却总是那样的硬骨头。他可以忍受歧视，可以不畏艰苦，但是却绝不会去接受别人的带有蔑视性的施舍。于是，在一次次剧烈的心里冲突之后，他又一次以拾荒者的身份出现在了随江的大街小巷中。这个世界真是这样的奇怪，命运弄人，也许正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于是上天就这样的对一个人开着玩笑，然后又一次地将命运的包袱压在了这个可怜而又强硬的老汉身上。
有了前一次的经历，这次他是轻车熟路了。目标只有一个，赚足两百的车票费用。他不再顾及回家后的两手空空的难堪了，现在，回家已经成了他最迫切的愿望，是任何人和事都不能阻挡的强烈的归心。
也许正是这种强烈的激情所致，这两百块来得是那么的容易。一个星期，他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攒足了回家的路费，这让他兴奋不已。在几经周折之后，他终于可以回家了。他已经来不及去想回家之后的种种场景了，这种强烈的可以回家去的感情，已经足以告慰他久经风霜洗礼的心了。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去买了回家的车票。九月儿二十三号，十二点三十分，多好的时间啊，这样，他就不用再次露宿街头了，而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度过半晚上的时光，然后踏上回家的列车。
这样，二十三号这天，他兴奋得用多余的三十块尽可能地多买了可以吃的。他想，有了车票，其他的就不重要了，留下十五块的从范南火车站回家的车费，其他的可以全用掉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切如此顺利的进程却再一次受挫，幸福的秧苗再一次在无风无雨的夜晚里夭折。
晚上，他按照计划在候车室里过夜。十二点十分的时候，他从梦中醒来，开始检票进站。他梦到了家乡，梦到了妻子和英子，然后在一个美妙的下午，亲切地迎接着他的归来。也许真的是明天的场景呢，他这样想。
但是，他却再一次被拒之门外了。当他拿出车票递给检票人员的时候，检票小姐说：
“先生，请出事有效车票。您的车票已过期，请确定您没有拿错。”
他一下子惊愕了，然后拿着那张车票在一瞬间就扫过好多遍，似乎他的眼睛要从车票的背后揪出点什么。
中工作人员的提示下，他终于明白了，然后一下子就崩溃了。
原来，九月二十三号十二点半的车，就是凌晨的车。而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是二十四号的凌晨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应该想到的啊。可是，他就是没有想到。
看着远去的列车，他心里百感交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回到日日魂牵梦萦的家乡了。但是，他一个人依旧被抛弃在这个依旧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无止境的叹息，和绝望的影子。
他呆在车站里，迟迟不肯离去，一呆就是两天。他不想出去，因为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的精神颓废到了极点，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如果不曾来过，如果不曾有那两百块，他也许都不会像这样的绝望，至少，不会这样的颓废。但是，偏偏是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才发现错过了东风。
两天之后，他被礼送出境。带着仅剩的十五块钱，他泪流满面。本来，这十五块钱应该已经用在了回家的汽车上了啊。
这样，他又开始流落街头了。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时而朦胧。本来，他可以再一次去拾荒，赚足两百，然后买张回家的车票的。但是，他不再有这个动力了。他只想睡，只想一觉睡下去，永远都不再起来。
也许不是被硬币碰到瓷砖的声响惊醒，他就真的就这样睡下去了。显然，十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够冷的了。“十一”的喧嚣都没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起来吃点他那既少又差的那些可怜的干粮。准备在火车上的吃完了，然后剩下的十五块也吃完了。他惊奇地发现四十五块的最劣质的饼干竟然度过了整整一个月。望着随身带的大水杯，只剩下半杯的水。他每次去公共厕所接自来水管的水的时候就会想，自己还要不要喝下去。或者不吃不喝，不久自己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他知道，他是彻底的崩溃了。他不是挣不到回家的车费，也不是心疼那失去的财富，他只是被突如其来的遭遇迎头痛击了。他什么都不怕，但是一切不幸的遭遇来得那么突然，让他始料未及。
看着远去的少女模糊的身影，他想到了英子。也许英子也正盼望着他回去呢。可是，他还能回得去吗？
也许，常经过此地的路人会奇怪，这样一个人呆在这里这么久竟然不曾死去。也或者，他卑微得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以至于没有人来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少女的丢下的硬币，惊醒了他沉睡的身体，也惊醒了他沉睡的心灵，和那瘦骨嶙峋的灵魂。
想到了英子，他便再也无法这样安睡下去了。那个曾经一度缭绕在心中的故乡梦，又一次地回旋起来。是啊，有英子，他就还有家；有妻子，他就还有希望。
但是，他该怎样回去呢？这是个问题。他该怎样面对，也是一个难题。再走拾荒路，显然，他也无法做到。接受施舍，也是万万不可的。
在再次萌生了回家的想法之后，他开始疾走在随江的大街小巷，去寻找可以做的工作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曾经一度繁华过和闻名全国的华阳街，他的希望之火终于被点燃——背夫工。他想，虽然自己再也不能承受重压了，背夫这个相比而言比较轻松的工作，还是能够胜任的。在几经打听之后，他正式加入了背夫的行列，并开始了工作。由于背部的伤多少有些影响，加上驼背，他显然不如其他的背夫能干。但是，背夫是以多劳多得的原则分配工资的，所以做多做少别人不会计较，出多少力，就拿多少报酬。
当然，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不是要常做。一个月，他约莫挣了九百块的时候，就正式解除了背夫的合同了。
这一次，他十分小心，如履薄冰。在十分确定了火车开的时间之后，他开始准备了。既然有多的钱，自然要给妻子和英子买点东西回去。但是为了更保险起见，他留了三百，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则都买了礼物。
火车出发的那一刻，他激动万分。这一次，他终于没有错过回家的列车，终于一帆风顺地，踏上了久违的车门。或者渐渐驶出车站的时候，他看着伸头到窗外望着前方望不清的黑暗，轻轻地说了句，我终于要回来了，英子，等我。
火车一路西驶去，走走停停。他第一次感觉到时间过得是如此的缓慢，路程是如此地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窗外的田野，渐渐开始明朗清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嵌着波光闪耀的湖泊，是那样的美丽。
太阳渐渐升高了，射进窗户，那样的明亮刺眼。阳光如此明媚，正如他此时亢奋的心情。但是，阳光也令人产生困意，身心疲惫的他，终于在这暖暖的温情之下，酣睡入梦。
晚上，走到了海天，差不多有一半的路程了。但是，车却停了。本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是，这里并不曾有站。
这一停，听了好久，让他心里很是急躁。他不是的探头去窗外查探情形，但是，火车丝毫没有要启动的迹象。于是他慌了，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他想着，就更加的不安了。于是，在停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他开始耐不住性子，离开座位，一路向车头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确认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路向前走的时候，他发现很多人也一样的急躁，只是没有他这么冲动。大家也不时的望望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窗外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车厢的照明灯无精打采地亮着，关闭着的窗户，显出自己的影子。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如此落魄不堪了。虽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依然显得那么的寒碜。凌乱的头发，深陷的瞳孔，和那干枯的皮肤，冻裂的嘴唇，一切都是那样的尽显沧桑。而弯曲的脊背，再也没有的强壮的影子。
顾不上这些，他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一号车厢的时候，再也无法向前了。于是他敲门进了值班室。
乘务员说：“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吗？”
他说：“我想知道，火车为什么停了，这里没有站啊。”
“哦，是这样的，”乘务女警说，“前方即将进入单行道，由于迎面来的有一辆快车即将经过这里，所以不得不停靠在路旁，等快车经过后方才继续行车。”
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大家等待的神情了。
在摸清状况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等着。虽然解除了列车出故障的疑虑和担心，他依然急躁得很。时间是那样的缓慢，以至于等待成了最无情的煎熬。
由于没有手表，他不知道过去的多久，总之，一辆列车非一般的刷过去了，然后列车开始鸣笛，脚下开始有了车轮滚动的震感。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好像在说，终于开了，谢天谢地。
夜幕开始散去，新一天的黎明在他的翘首苦待中姗姗来迟。这样算来，到了今晚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到站了。晚上没车了，最多次日中午，他就可以回去了。
想到这里，他再度兴奋。
然后，迎来了行车这么久的第一次查票。他上下搜索口袋，却找不到了车票，一下子就慌了，开始手忙脚乱。乘务员说，先生，别慌，慢慢找。但是，他却镇静不下来。是啊，他可不想再出任何的差错。在差不多把自己的行李搜了个底朝天的时候，他终于在座位下面找到了他的车票。在给列车员看过之后，他的精神终于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松弛了下来，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
总算有惊无险，他想。但是，即便找不到，也没关系，打不了补一张票，这一次他已经做的万全的准备了。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惊坐起来，叫了一声，坏了，差点把旁边的人都吓到了。
是啊，他的三百块呢？刚刚把东西搜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啊。于是，他重演了一次翻箱倒柜的好戏，再次由里到外的搜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
一定是丢了，他心里说道。是啊，昨晚离开了那么久，一定是在这个空档的时候被人见缝插了针。如若不然，他的车票没有理由会出现在座位下面啊。若不是被翻出来，车票应该不会自己跑出来的。想想自己搜东西前行李的凌乱状态，他终于明白，自己遭了小偷了。
他懊悔不已，不该那么急躁，就是离开，也该把钱和车票随身带着的。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地开始记恨自己的冒失和不谨慎了。但是，另一方面，毕竟车票还在。也许是小偷觉得车票毕竟也没什么用吧，所以就留下了。这倒让他产生了感激之情。是啊，如果小偷把车票和钱都拿走了，他该怎么办啊？被中途喝令下车？他不敢想象。
中午的时候，火车开进了睢宁，这是一个大站，要停留半个小时。于是，有些旅客下车买饭去了。也有人懒得下去的，只在窗户边吆喝着月台上的小贩们送过来。他没有买饭，也没有出去。看着车站忙碌的情形，他多想这就是范南站啊。
火车继续开着，然后开始了一路的滑行。他由于从昨晚就一直守着，现在有点犯困了。再加上天气甚好，阳光那么的温暖，他实在难以抵抗这沉沉的睡意。
这一睡，就睡了好久。他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朦胧的夜色了。他想，不会是过站了吧。他踉踉跄跄的跑到之前询问过的地方，果不其然，他坐过了。
下一站，是青畴站，离范南六十公里。
这一次，他不敢再睡了。他像乘务员说明情况，然后乘务员告诉他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坐哪路车返回范南。但是，显然，他已经没钱了。
回到座位上，他开始犯难了。如果坐到下一站，他没钱买返程票不说，也没钱补票啊。虽说他是坐过了，但对于这样的理由，是不会有人为此而免除车票的差价的。
于是，他想，不能进站，否则就麻烦了。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好的办法了。总之，不能进站，他告诉自己。
这一次，幸运女神真的光顾他了。
在离站还有二十公里的地方，火车停在了路边。他想，应该也是为了错车吧。于是，他瞅了个很少人注意的机会，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当然，有人看到他了，但是，没有人去多想。车内的人大部分都已经坐了两天的火车了，已经疲困不堪了，并无心搭理。
这样，他一个人被留在了孤独的黑夜。
四十里，其实也不是很远，而且如果他不回到范南站而直接超近路回家，也许还没有四十里。于是，他找了个缺口，离开了轨道附近。
虽然是在夜里，但由于他对这里很熟悉，倒也不至于迷路。只是，翻山越岭的时候，一向胆大的他却有点毛骨悚然了。
月亮高高的挂着，照亮了微白的路。呼呼的寒风，吹进他单薄的棉衣内，刺骨的冰凉。但是，这些都已顾不得了。他背着自己的那不堪的行李，趁夜赶路。
这样赶路，从月明走到月落，直到东边也隐隐地露出微白。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而遥望着山前的微微灯火，往事如烟般苒苒升起，浮现在脑海里。
他知道，他已经到了。最勤快的村名应该已经起床了。他立在山头上，凝望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小片地方，心意难平，直到天明。
2012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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