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我母亲的养父,一个脾气暴戾却对孙儿百般疼爱的老人。所以不管他在父亲的眼中是如何的“十恶不赦”,但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我最牵挂的亲人。
一 父辈的僵持
父亲与爷爷的仇恨有些源远。爷爷读过私塾年轻的时候仪表堂堂又叱咤风云当了好些年村长。奶奶是个言语不多,老实的近乎愚笨的妇人。他们唯一的男婴夭折后就再也没有生养过孩子,最后抱养了我妈,又认养了我老伯。母亲自幼丧母,到爷爷家却得到如掌上明珠般的疼爱与恩养。后来爷爷在文革的时候遭到颠覆,身体每况日下,母亲为了留在身边照料爷爷,回绝了城里的亲事,与同样生世相怜的父亲结亲。父亲上门后,奶奶便和老伯一家住在了一起,爷爷则随了我们一家。父亲身材瘦小在此又无三兄四弟,而我们家偏偏是两个女儿。在那个凭着劳动力吃饭且有着严重的门户观念的年代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受尽外人的耻笑与挤兑,就连爷爷的本家兄弟都说我们是野的。而爷爷也似乎站在他自家兄弟的行例一言不发。(现在想来,爷爷应该是痛到短处,无言以对)。起初父母的感情不太融洽,也许是出于对女儿的保护,爷爷对父亲使用了不少过激的言行。尽管改革开放后父亲凭着自己的胆识、坚韧和勤劳带着我们家率先在村里摆脱了贫困,并坚持把我们姐妹分别供到外地工作和读书,但往事如坚冰般磐横在他心里,他始终都不肯原谅爷爷。在我们看来爷爷他毕竟是老了,过去的事是因为旧社会的陋习作怪,现如今人们生儿育女的观念和社会风貌都变了,生存环境也通过自己的能力改善了,对别人都能不计过往,何况爷爷对妈妈对我们都有着深切的养育之恩。但父亲的感情是固执的。作为父亲的孩子,我希望能为爷爷多做一些,以弥补父亲所欠下的,而这恰恰是父亲最为憎恶的。一边是日渐衰老和孤独的爷爷,一边是为家庭呕心沥血无可指责的父亲,我们只能左右为难又一如既往地去爱他们。
二 祖孙情深
爷爷的确是疼我们的,小时候,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背着我就像当年他背着妈妈那样。父母亲太忙,每逢生病爷爷总想尽办法照料我们,后来包括坐立行走的姿势,爷爷也是要管教的。他常常给我讲岳飞、包拯等一些古代圣贤人物的故事,让我在那些满地撒欢儿的小朋友面前一遍遍的传播着骄傲的讲述。别人给他瓜果梨枣,他总是小心地收起来等我们回来统统拿给我们,我们总是吃的很欢喜,又奇怪爷爷为啥总说这不好吃那不爱吃,后来才知爷爷是看我们吃比他自己吃更开心哪。小时候怕黑,爷爷都每晚趴起来点灯把我解手。冬天做作业,无论天气多冷,我坐多晚,他也陪着我坐到多晚,在一旁给我拔灯油,生火缸、披衣服,雨雪天的教室外总会出现爷爷给我们送去衣服和鞋子的瑟瑟的身影。农村里用柴火烧饭,到了夏天爷爷怕灶灰落脏了我们的衣裳,总是嗔怪着把我们从厨房撵出去,哪怕是被熏的灰头土脸、汉流夹背也不让我们插手到灶前填把柴。那时候电视稀少,暑假里,我们老爱跑到别个村子里去看,天晚了不敢回来,爷爷便蹒跚挪动他那不太灵便的腿脚,喊一声我们应一声地给我们壮胆儿,远远地听到他“丫头——丫头——”地唤着,我们快乐的像鸟雀一样嗖的飞奔到他跟前,蹭着他的衣角跳回家去。直到有一天我们走的远了,他的风湿关节炎严重走不动路了,就在每个星期天的晌午拄着拐杖在村口张望,一路嘘寒问暖的把我们迎回家门。
三 年迈的孤独
爷爷的声音本是响亮而温和的,可是在我们越来越大以后,他同我们说话竟有些小心翼翼了,眼神时会幌过一丝怯意和乞望。这可怜的老人,他可能感觉自己不中用了,怕我们嫌他,常常说不上几句话,就像个孩子似的红着眼睛抹泪。这时候,我只有默默地为他做一些事情对他说一些宽心的话。有老人来窜门时,爷爷的情绪便会高涨起来,脸色也似乎红润些,说话的声音又像以往那样的响亮而自信了。天好的时候,他也拄着拐杖出门和村里的老人打打牌,虽腿脚不灵,但眼睛好,有时能赢上一大把糖,那时候,他的心情是明朗的。大多的时候,他都是落寞的坐在他的偏房里想着他的心事。或是僵坐在大门口的石礅上看走来过往的行人,不时地打着瞌睡,身旁放着他的拐杖。我知道他的孤独加深了,那孤独不只定格在我日后的速写里,更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不管我走多远,最放心不下的亲人便是他了。
实际母亲对爷爷也是不错的,一日三餐、洗脸端便从来都不懈怠,只是在农活太累的时候偶尔也会生些抱怨。可我还是觉得爷爷怪可怜的,他不是一条一日三餐喂饱就行了的狗,他应该和全家人一起吃饭、看电视,分享快乐。但是我们回去的时候少,有时回去不几日,也不想惹得家里气氛不愉快,表面上便收敛了一些对爷爷的关爱。我常常觉得亲人他们像一株沉默的老树,无论我走多远,我都会记着四季轮回里他们曾经繁茂的浓荫、沧桑的躯干和温和的风声,他们也以同样的姿态在守望着我,我没有长大,而他们也不会苍老,在任何一个我回归的时刻,他们都会在那里等我。我想,等有天,我有一个丰满的家,我可以接他和我一起住。出嫁那天,下着小雨,父亲催我匆匆上路(后来我才知道,前一晚父亲在田里割稻割到凌晨,是带着怎样不舍的心境),在众人的推嚷和慌乱中来不及告别他们一双双哭红的眼睛便钻进迎亲的车里走了。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最后的一别。姐姐来告诉我他去逝的消息时,我诧异万分,这之前竟没有一点预兆,我曾是他最贴心的孙儿啊,上次姐夫来,我问及爷爷的近况,他还说精神头好着呢。之后,我遭遇了车祸,不想将祸事带给家里,想到年关将近还是过年再回去吧,就这一个停顿,竟不能再见他老人家一面。
四 奔丧情形
我和姐姐赶回去的时候,爷爷就躺在堂屋的东头,他总算住进堂屋里了,在他死了的时候。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身上穿着妈妈早些年为他置备好的寿衣。我掀开盖在他头上的布,那张着嘴的脸颊,颧骨凸现,还有那变了形的关节,伸不直的膝盖,让人心酸心疼的瘦骨嶙峋。听妈妈说,那天上街回来爷爷已没了气息,他的桌上放了半瓶未开启的农药,脸色平静,衣被整齐,只是张着的眼睛和嘴巴最终也没有合上,谁也不知道他是喝了农药还是痰卡住了气管,一场感冒他竟没有抗过,或是磨着急了,他放弃了生的希望。妈妈说,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再未念叨起我们姐妹,也许是他掩藏了对我们的挂念,也掩藏了他心里的绝望,他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握着他余热未尽的手,我相信他没有走远,就在我身边,却只能像空气一样弥漫在我的心里,任凭我怎么呼喊都不会给我一声答应了。想着他走时候的心境,想着自己的懦弱,我的内疚,我的悲怆,在哽咽里崩裂出号啕不止的泪。多么傻啊,我年青的心!山石尚经自然风化,何况是人又怎不会是油尽灯枯?失去才知道珍贵,却没有反哺的机会!
那一夜,我和长辈一起为爷爷守了一夜灵,我心里出奇的平静,我知道这是我和爷爷最近也是最后的一次相守了,也突然变的很无畏,倒真的希望能生出些异样来逆转生命的迹象。
第二天,我再去抚他的手时,他的手煞白而冰凉,透心刺骨的凉。捧到骨灰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没有流下一泪,因为我知道他已消失在那个冰冷的我触摸不到的世界里,从此,对着那个偏门,我再也喊不到一声——我的爷爷。
葬礼棺木都遂了爷爷生前的愿望,而父亲也生平第一次在爷爷面前礼礼顺顺地尽了他该做的所有礼节,只可惜爷爷看不到了。
此后的许多日子,只要想起爷爷孤独的身影,想到东坡树林里的那堆坟土,我都会止住的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想起爷爷的点点滴滴,苏轼的那首词也颤三倒四的在我脑中浮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明月夜,短松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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