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理塘，清晨的寒意裹着酥油茶的香气钻进窗棂。洛桑掀开厚重的牦牛毛帐帘，晨光正将雪山染成玫瑰色。他望着厨房方向忙碌的卓玛，藏袍下摆随动作轻扬，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她总爱把野花别在发间，追着他满草场跑。
“发什么呆？”卓玛端着铜壶走近，壶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睫毛上的霜花，“尝尝新打的酥油茶，比成都茶馆里的浓多了。”
洛桑接过木碗，醇厚的奶香混着茶叶的微苦在舌尖散开。母亲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他眉头微蹙：“昨天医生说阿妈肺部积水又加重了，县里医院的设备。……”
“我联系了州上的藏医世家。”卓玛从怀里掏出泛黄的经卷，边缘磨损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雪莲花，“德吉活佛推荐的老藏医，专治肺疾。不过采药要去海拔五千的卡瓦格博峰，路不好走。”
洛桑的指节捏得发白。卡瓦格博峰是藏民心中的神山，陡峭的冰壁和诡谲的暴风雪吞噬过无数朝圣者。但母亲枕边那串摩挲得发亮的佛珠，还有卓玛眼中燃烧的期待，让他听见自己沙哑的承诺：“我去。”
三天后，洛桑背着牛皮药囊踏上征途。卓玛执意同行，说要辨认几种珍稀草药。两人骑着牦牛穿过迷雾笼罩的山谷，岩壁上经幡猎猎作响，仿佛山神在低语。当海拔攀升到四千，洛桑听见卓玛的呼吸变得沉重，回头却见她咬着嘴唇，把氧气瓶往他怀里塞。
“你高原反应比我严重。”她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当年有个学生在山上迷路，我找了整整一夜……”话音未落，脚下的碎石突然松动。洛桑伸手去拉，两人顺着斜坡滚落，在荆棘丛前堪堪刹住。
卓玛的藏袍被划破，小腿渗出鲜血。洛桑扯下袖口包扎，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时，记忆突然翻涌——小时候她摔破膝盖，也是这样倔强地忍着不哭，只把沾满泥土的手悄悄背在身后。
“疼就喊出来。”他的声音发涩。
卓玛摇头，指着远处冰川裂缝中摇曳的绛紫色花朵：“那是雪灵芝，药效最好。”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洛桑按住。
“别动。”洛桑解开皮靴，取出贴身藏着的护身符——那是卓玛十六岁时送他的，褪色的绸布上绣着文殊菩萨。“等我。”他把护身符塞进她掌心，转身朝冰川攀爬。
冰爪刺入冰层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洛桑屏住呼吸，指尖摸索着岩缝中的凸起。狂风卷起雪粒，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听见卓玛在下方呼喊。他低头，看见她如豆大的身影拼命挥手，脖颈间晃动的银铃是他临走前系上的。
就在伸手触及雪灵芝的刹那，冰层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洛桑本能地蜷身翻滚，整个人坠入裂缝。失重感中，他死死攥住腰间绳索，后背撞上冰壁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洛桑！”卓玛的尖叫撕破长空。洛桑感觉腰间的绳索猛地绷紧，抬头看见她趴在裂缝边缘，双手被粗糙的冰面磨出血痕，却仍在一寸寸拽动绳索。
“松手！会连累你！”他嘶吼着，喉间腥甜。卓玛的回答是咬着牙继续发力，泪水混着雪水砸在他脸上。当洛桑终于被拉上冰面时，两人同时瘫倒在雪地上。
“以后别做这种傻事……”卓玛颤抖着捶他胸口，突然被洛桑紧紧抱住。他埋首在她发间，闻到混着藏香与雪水的气息，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我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
暮色四合时，他们在山坳的石洞里找到避风处。洛桑生起篝火，用体温焐热卓玛冻僵的手脚。火苗跳跃间，卓玛忽然从行囊里摸出个油纸包：“下山前，我去了趟你小时候住的牧场。”
展开油纸，是块有些变形的糌粑，上面插着朵风干的格桑花。“那年你说要带我去看海，结果偷藏了这个当干粮。”她笑着，眼角却泛起泪光，“后来牧场拆迁，我总想着把它还你……”
洛桑接过糌粑，记忆如潮水漫过——十三岁的夏天，他们逃学去看传说中的“海子”，其实不过是片积水潭。那天他把最后一块糌粑掰给卓玛，看她吃得狼吞虎咽，自己却饿得直冒冷汗。
“卓玛，”他轻声说，“等阿妈病好，我们去真正的海边吧。”
洞外风雪呼啸，洞内的火焰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卓玛靠在他肩头，低声唱起古老的情歌。洛桑数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突然明白，所谓爱情，或许就是在生死边缘仍想为对方摘下一朵花，是风雪漫天时仍坚信掌心的温度能融化冰川。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他们带着采到的草药启程下山。卡瓦格博峰在身后闪耀着圣洁的光芒，仿佛见证着这段在绝境中升华的情缘。洛桑牵着卓玛的手，踩着自己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向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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