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镇里六里地,冬天白天短,我上学放学两头不见太阳,多年以后给我留下的记忆就一个字,“冷”。那天和父亲去镇里天也是嘎嘎冷,风很大,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父亲的胡子、眉毛、帽耳上都结了白霜,看上去就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他戴着母亲做的棉手闷子,我戴着买的棉手套,他不时拉着我的手,好像怕我被风刮跑了。他还脱下身上那件破旧的短羊皮大棉袄给我穿上,我像一只小企鹅一样,跟着他走。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身上和心里都暖暖的。
当走到十字街供销社门口时,父亲拉着我进了屋。我以为父亲要买鞭炮,因为每年过年他都叫我或自己买几个二踢脚和几联小鞭,说是一年到头了得喜庆喜庆,也崩崩穷气。可这次他拉着我竟来到鞋帽柜台前,非要给我买顶羊剪绒棉帽子。他说我的帽子太旧了,不暖和了,再说上上镇里上学起早贪黑也该买顶好帽子了。一顶羊剪绒帽子得十多块钱,那是很讲究的。别说我家没谁戴这样的帽子,就是全屯也没有几个人戴。父亲静静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我一个劲地摇头说,不买、不买,拉着父亲往出走。父亲站着不动,叫服务员拿这顶看看,拿那顶让我试一试,我都说不合适。服务员都有些不耐烦了,问我们到底买不买。父亲猜透了我的心里,他说,那你就随便买一顶吧。我说,不买帽子,买个帽胎,回家让我妈用你熟好的兔皮给我缝个帽子。父亲看着我,抚摸一下我的头,很温柔地说,你这孩子长大了。然后花了两元钱买个帽胎。
我和父亲来到市场,人很多,真有过年的气氛。卖白菜的、买蒜苗的、卖豆芽子的围满了人,那是当时的时令鲜菜了。另有买鸡的、卖冻鱼的,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父亲和我挤到卖猪仔的区域,有十五六家卖的,买的人却不多。父亲说,快过年了,家家等钱用,养母猪的人家有猪仔急着买。父亲继续说,可冬天的猪仔要精心侍弄,不然,容易过不了冬,所以,这个时候猪仔最贱,但买的人并不多。卖猪仔的人多数都把猪仔装在花篓里,便于买的人拎着耳朵看。我跟着父亲挨个花篓看了一遍,逐个打听价,多数都要一块钱一斤。我被一群人了吸引过去,钻进人群一看,原来也是卖猪仔的。卖猪仔那人用两根带螺丝转的绳子分别拴着两个小黑猪仔,那人蹲着摸索着那猪崽的后背,那猪崽趴在地上很享受的样子看着围观的人。那俩猪崽的黑毛油光发亮,像刚用黑油漆油过的一样,不时发出两声哼哼声,像是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我挤出人群找到父亲说,那人卖的两头黑猪仔可好了,我便拉着父亲又挤回人群。那人抓着耳朵拎起一只猪仔说,看看这猪腰身多长,样多好。然后又放到地上。他继续说,我家母猪一窝下了十一个猪仔,那九只前几天卖了,也是一块二一斤卖的;这两只是最好的,本来是想留着做母猪的,可家里的得了结核病,怕累,下仔没人伺候,没办法只好卖了。这时一个人说,人家都卖一块钱一斤,你要一块二一斤,太贵了。那人说,猪和猪不一样,一分钱一分货。我拽拽父亲的衣角小声说,你给他一块一一斤他可能会卖。父亲摇摇头说,咱不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摸摸那两只小猪仔,又挨个拎起来看看,二话没说,就称称买走了,还多给那人两块钱,说是栓猪的绳子钱。我对父亲说,那两个猪仔多好,可惜让人家买走了。父亲说,那样溜光水滑的猪仔奸碜(地方土语挑食的意思),不上食,买回家里不好喂。
父亲和我又开始挨个猪摊溜达,和这个挣讲挣讲,和那个砍砍价,溜达好几圈,最后父亲站在两个花篓前不动了。那两个花篓每个装着五个小白猪仔,一看那猪仔瘦骨嶙峋,呛毛呛刺的,和那两个小黑猪仔没法比。再看那卖猪仔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父亲拎出一个猪仔,肚皮上的毛有些发红,显然是尿溻的。我说,这个猪尿窝,不能买。那个老头说,小孩子你不懂,尿不尿窝不在猪,在人;你半夜把它哄起来尿尿,几天它就会半夜起来自己尿,就不尿窝了。那老头看着父亲继续说,这是生产队的猪仔,没人精心喂,才瘦成这样,可它上食,什么都吃,不挑食。父亲开始和他讲价,从八毛一斤讲到七毛,最后软磨硬泡讲到六毛。父亲挑出两只猪仔,那老头一过称,两只猪仔共二十一斤。那老头让父亲看称,父亲说,差不了。那个小伙子说,二六一十二,再加上六毛,一共是十二块六,说完记在一个小本上。父亲解开衣扣,在棉袄里面的兜里摸出两张十元票和一张五元票递给那老头,那老头朝小伙子努努嘴,父亲又把钱递到给小伙子。小伙子接过钱数了数,给父亲找钱。父亲不假思索地接过钱,揣在外衣兜里,然后把那两个猪仔装进带来的麻袋里,背起来就走。我跟在他的后边,心里还有些埋怨没买那两个小黑猪。
我俩走到镇的东门外,父亲放下麻袋想换换手,掏出小伙子找给的零钱递给我说,这点零钱你拿着,上学中午不回家饿了买个麻花吃。我说,我还有钱呢,我妈给我的钱和粮票还没花完呢。父亲说,我知道,你不饿急了也舍不得买着吃;以后不要饿着,中午买个麻花或两个烧饼垫补垫补。父亲说完,硬把钱塞在我手里。我一看是三块四毛钱,就说那人多找给一元钱。父亲说是吗?我一边钱拿给父亲看,一边说,一共是二十一斤,一斤六毛,应该是十二块六,你给他二十五块,他应该找你两块四,却找给你三块四,多找一块钱。父亲想了一会说,你在这等着我,我给他送回去。我看着父亲愣了一会说,一个生产队不差一块钱。父亲说,一块钱也不行,那小伙子对不上账是要赔上的,再说我们也不能占人家的便宜。我迟疑一会说,那您背着猪仔先往家走,我去给他送回去,再来追你。父亲说也行,就背起麻袋朝家走去。我转过头去,跑跑跳跳地把那帽胎抛在空中又接住,同时也接住了父爱,也有父亲的品德。
当我给卖猪仔的那一老一少送完钱,回头一边一路小跑,一边想着父亲给我披羊皮大衣、买帽子,拍我的头,和卖猪仔的争争讲讲,多找的一块钱还让我送回去。想着想着我突然感觉到,这次和父买猪仔很愉快,也很有意义。快追赶上父亲时,见父亲背着麻袋微驼着背,正朝着家的方向一步步走着。这时风住了,冬天的夕阳挂在西天,齐乌路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雪白的世界只有父亲一个人走着。两边的雾凇闪着银光,也把父亲全身镀上一层金色。我对着天地大喊一声:爹!(2025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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