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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时间:2024/10/25 作者: 末文 热度: 60817
  闲着没事,忽然想起他了,他手里明明有钱。终于见面了,我说的是周明山。

  知道地址,导航很容易找到岛城的那处高档小区,眼下藏好一个人,最佳选择就是大隐隐于市了。他提前在楼下等着,脸上不带落寞,乍看还比印象中胖了。握手,长久不见,还破例拥抱了下。乘电梯升至九层,左拐进入他的三居室。他说是租的(我知道是买的)。简单一转,我洗了把手,然后坐下来喝茶。老友相见,要么茶,要么酒。人坐下来,话头一时半会儿却没跟上趟。他有些拘束,好像不敢坐得太舒服。东一句西一句,像没上高速的汽车。嘴里说着话,心里都在想事。相比以往,他语气低微了许多,财大气粗的得意劲儿不那么足了。他每说一句都看上我一眼,弄得我很不自在,面对面聊天跟微信真不一样,一个不自在另一个自然也会不自在了。我知道他在通过触摸诸多细节来解读我此行的真实目的,眼神里透着些许多疑,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恐。我只说是路过,好久不见了顺便过来看看;他直说疫情改变了他的一切,靠客观稀释着自己内心里的诸多阴暗。

  从亲切劲儿判断,他是极想见到我的。这正是我赶过来的勇气。毕竟公务员出身,没掺和过他们的纠葛与恩怨。就像河水总能充当陆地的分界线一样,这体制是不少朋友圈里人与人交往最好的屏障了。

  他们还在到处找我吗?

  不可能不找吧。我语气里带着忧伤。

  他嘴巴空空地咀嚼了几下,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之后,他起身为我本来满着的茶杯又轻轻添了一丁点儿水。

  没人来过吧?

  没有,你是第一个。说完,他头靠椅背,懒洋洋地望了一下天花板。他在恢复着自信的语调。像他不相信我一样,我也不相信我是第一个,但知道此处的人应当不多。这世道,躲债躲的多是熟人。

  想的最多的是……

  牡丹花。他几乎没寻思就说出了口。

  他竟然说牡丹花!我反复琢磨着他这句话。

  他停了停,仿佛是在回忆。我们凑到一块不可能不回忆共同走过的路。然后又像是什么都看透了似地说,唉,一切都变味了。曾经认为这儿全国最漂亮,可惜,海边都不敢去。超市要去的,每次都匆匆去匆匆回,无心理会外面的鸟语花香、疏影婆娑……话语里带着沉重的色调,眼神里透露出那种很纯洁似乎也很有希望的可怜。之后,双手洗脸似地揉搓了几下,脸上随之升起了些红晕。我没有接话。住在闹市区的人对楼林是冷淡的,就像住在大山里对自然界冷淡一样。

  我晚上不开灯的,感觉只有黑夜才好。只身坐在阳台一角,看人家的万家灯火,听涨潮退潮,心绪比那还起伏。夜里醒来,知道我还是我,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闻之动容,他在接近真实。

  他们见不到你,父母妻儿也无法见到你啊!又不是没有,利索还了。说完,我报以微笑,想笑掉话里的严肃味儿。他实在没有被谴责的理由,走为上策——没说不可用来躲债。当时的我像一个知道谜底的人在给人猜谜语,我认为我具备揭开这个谜团的智慧和勇气。他像是背课文,背着背着忘记了下一句,瞪眼想着。他断定这是我来的真实目的了?重新转动的目光从我脸上挪走,张嘴闭唇,塌蒙着眼皮,又转头看了我一眼,看着我的眼睛。

  还了,我可就啥也没有了。声音低得几近耳语,弱弱的又不无狡黠。某些发窘的目光总会泄露彼此的心境。

  我多说一句,不碍事吧?

  不碍事,你说。

  唐连升跟别人不一样,是你主动借人家的,利息不利息的,本钱再……到这还没个媳妇,他更不容易。

  是!他重重地说了一个字。

  我知道,多说的这句不碍事,必然就是碍事。

  后面的几句话是他脸朝着我,眼看着地板说的,大意是想让我明白大老板多么地不容易。听到这些,我感觉这趟要白跑了,不由自主地说:我有啥呢?我想拿我做比较会提升他心理的优势。他或许会想,再怎么不行,也不能与你比。我不怕他这样想。我没借过他的钱,眼下也没钱借给他,只是想帮他创造一次重整旗鼓的机会。凡赖债的无不选择明天,一天天地要拖到什么时候!

  磨蹭了半天,再没怎么说话。有些话有些事得反复考虑才能说出口,这使我们的谈话极具间歇性。

  趁一时无话的空里,我从包里取出来一本书。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拿着的更像是道具的书;我抬眼看他,又低头看着我的书,想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我的书上来。他知道我天天手不离书。当面读莫言,是来前早就有过的场景设计,虽然有点不礼貌。

  读什么好书?

  听到他问,感觉计划要启动了,我把书皮翻过来说,莫言,《晚熟的人》。

  有意思吗?

  不错,带着他的体温呢。我们从小在农村长大,和莫言一样,都晚熟的人。

  你拿着书,像孔明摇着扇子。

  是吗?一句话逗得我哈哈大笑。

  还有多少没读完?

  快了,还剩十多页。我不好说早就读完了。

  要是能像你一样,把自己写成书就好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看着他,将此话在我内心引起的波澜准确无误地回传了过去。此刻,我感觉他像极了那本打开还没读完的书。

  以前不喜欢看书,现在憋得难受,也想看了。他说的与我不谋而合。

  我专门给你带来了几本。说完我看着他。

  是吗,谢谢!

  “送礼”送到心坎上了!从包里取出一套《红楼梦》、《金瓶梅》,还有一套《源氏物语》,这方面的书读这三本吧,好书太多,时间确有限。我又给他说,你们当大老板的一定多读读《金瓶梅》,那不是淫书!看看自己身边都聚拢了些什么人,花天酒地的,看似很光鲜,可不知哪霎会摊上事。

  期间,我还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似乎懂我的意思,又似乎没懂。好大一会儿,我看着我的书在想,此举是否真的有意义,或者有什么真的意义。他的手翻着书,眼睛也落在纸上。我判断,他在想心思。

  外面黑了。

  我藏有上千本书,若愿意看,免费提供。结合你的职业、阅历,我可替你列个书单,奋斗大半生,静下心来读读书对自己是个调节。我看着他说。听后他似有所悟,与我刚进门时相比,人已变得平静,平静的神色中又略带一丝回味。考虑到他不想见人,晚饭没出去吃。临来我带了酱猪蹄、烧鸡等,我俩动手,又简单备了几个时令菜,适合小酌。没开大灯,坐在台灯两旁喝酒,聊天,各自的影子爬在自己侧后的墙上。用台灯照明是我提议的,他竟然没反对。三居室的房子就他自己,不用费心找地方住,因此我们喝酒喝到很晚。他说他每天都喝点,喝不多,喝得很慢。心情总也还可以?我不带诘问的语气说。就一个字:累。他说。是累还是泪呢?我心想。时时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喝多,不能说刺激他神经的话。嫂子知道这地方?为迎合他说房子是租的,我这样问,用了嫂子一词,没说林华。知道,来过。他说。不见,你想她吗?他说想。不见就想,那就是爱!我打趣地说。听后,他一时无言,身子向下滑了滑,以更舒服的姿势坐在沙发里,透出一种懒洋洋的幸福状态……

  外面,夜晚使街灯变得明亮。

  那次的交往大体就这些。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敢说出心里最想说的话——高贵的国花最远离的应当是猥琐,就像唐诗宋词里千万次地歌颂爱情,却不见“我爱你”一样,当面说人这不行那不行无疑是种低俗。那天是9月16日,刚过完中秋节。幽蓝色的天空,冰盘似的月亮还有耳边的海风会记住我们今生里仅有的一晚。

  从岛城回来后,我又去看望了白从让——同学圈里少有的有钱人。他大半生都在做加法:365天挣多少,3650天挣多少……不幸的是已身患绝症。加着加着要把自己加没了——有理数相加有时是会等于零的。他直说贪慌赚钱,(魔鬼)却把我逮住了。我宽慰了几句,那种场合说什么都是多余。把几样补品放下,就匆匆作别了。

  秋天走深了,我们都在准备迎接一个非同寻常的冬天。

  期间因为疫情又大半年没能见面。我常常想,反复无常的疫情,大大限制了人的流动与自由,若再没有了书和微信……手机就是一个外面的世界,人人装着一个外面的世界在过自己的日子。

  那四本书可能都读完了吧。因为他告诉我将《不存在的骑士》读完了,那是后来寄给他的。和我一样,究竟是生理个性缺失还是意识个性缺失却没搞明白。我又寄去了托马斯。曼的《魔山》、托尔斯泰的《复活》,在一个人的天地里是很适合读那种书的。我还想将陀翁的《罪与罚》一块寄给他的,但考虑再三,没寄。

  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自打捧上了书,孤独知趣地退场了。从我走后,他一共读了近40本书。我惊讶!略一估算,我总共邮寄了20本不到,他学会自己买书了!大凡读书的人都知道,每读完一本,会有三本五本等着自己去读的。十个月不到呢,他可谓狼吞虎咽了。

  我冒出了一个想法。微信里,他发过来这样一句。

  什么想法?我像给他提供回声似地回了一句。

  还不成熟,过几天告诉你吧。

  最大的体会是啥呢?

  时间不够用。

  真是个好消息。我得到了最希望得到的回答。三十年前,是读书使我们聚到了一起;快五十岁了,又以读书为路径,渐渐融入心与心的沟通;读书的间隙里,他都不由地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望上一眼,越来越感觉书是音符,牡丹花儿是歌,金钱似乎不沾边儿了。

  差不多过了三周,我们又聊了起来。

  你们喝一瓶茅台,得买多少书!喝酒浪费时间就不说了。我回他。并嘱咐一定读读红顶商人《胡雪岩》。号称“活财神”的他不也“盛极而衰”嘛,何况我们。还有就是阿耐的《大江东去》,你们的故事颇相似。是啊!厌烦透了酒食征逐、乌烟瘴气……他回道,另加三个流泪的表情。我感觉自己似乎有了收获,又似乎没见收获。以前我俩是很少有深度交流的,他经营他的牡丹园,我上我的班,我一个月收入不到一万元,据说他的资产早就过亿了。同学不同学的,物质浸润与精神滋养似乎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一个人好。书房里不都一个人嘛。我回他。

  是呢。现在的一个人与以前的不一样。原以为就这样度过残生了,一天的开始与结束都在同一个地方,又快一年了,还这样,一片迷茫……考虑再三,我要学你——把自己写成一本书,题目是《花魂》。奋斗这些年,感受是有的。在一幕幕的构思里,感觉可耻的物欲、惊险而猥琐的躲藏以及幻灭的希望不应当是余生的全部。人生勿论高尚卑贱,需要补充也需要休整——像花儿一轮一轮地绽放。我要开启人生的下半场了。他回了足足60秒的语音。

  哦,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每每给我回信,要么两三个字,要么一大段。一句句交心的话,让我感到欣慰。高中时我们是同班,之后他去了国内名牌大学,工作头几年还联系,各自三口之家后也常聚聚。每次都是人家付款,我自尊心受不了,那种消费一个穷书生只能舞文弄墨地在纸上写写而已,总无法驱逐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卑微,就知趣地退群了。时间能验证、抹平好多好多东西。这些年,我每看完一本书,就放在书橱里,攒着攒着就攒了不少;现在每看完一本就寄到那座三居室里,开头几本我出快递费,他再三建议才改成对方付费。

  后来,我不再寄书。隐约感觉我们的文学爱好不一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实在不缺购书的钱。

  他封闭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与世隔绝。正是一本一本的书为他打开了一扇一扇的窗,翱翔于一个又一个迥然不同的风景里。他感觉不是自己闯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主动接纳了他这个孤魂。他尝到了读书养性的甜头,一次次把眼睛读红了,那个用来翻书的蘸着口水的湿指头有时大半上午不曾干过。他大半生在挣钱,在承揽着各式各样的绿化工程;很长时间不曾数钱了,需要沉下来,静一静。

  他蝉联过市里的牡丹王,是家喻户晓的“护花使者”;而“老赖”一词又一次使他家喻户晓。能否再一次家喻户晓,就看两次相加后的分值了,但愿大于零吧。小于零不是不可以,公司里有些指标就越负越好嘛。

  冬天过去了。

  这天,我一次性收到了17本书,是唐连升寄来的。一头雾水,我赶忙打电话过去。他直说感谢,帮他追回了欠款;还说是周明山让买的。哦,算是感谢?我急忙联系周明山:

  你们见面了?

  见过了。

  祝贺你们!发过去以后,马上收到了他的回应:我将两年来的经历与收获与他交流了,当然如数偿还了借他的钱。

  我惊喜不已。

  不可能落了张庆才?我赶忙联系:有周明山的消息吗?

  有。他呀,还算爷们。

  我问:欠你的钱还了,是这意思?

  是。要感谢你,还没来得及。这几天,我也在反思究竟什么是花魂……

  我感觉此刻他用“你”字更显亲近。

  一群经营牡丹园的老板,给了我极高的恭维,感觉平生从没取得过这么大的成就。

  我给周明山回了一个大大的赞,却没说什么事。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突然感觉刚刚度过了顶幸福的一年……电脑死机了重启,我也傻。他回道。

  重启后柳暗花明了?

  当然——一边养花一边读书、写书……

  就是说,可以回家了?

  是,这个陌生的地方怎么过也过不成家呀。

  一周后,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他《花魂》的初稿。说是让我参谋一下。

  他真的回来了,在发我邮件一个半月之后,他洒脱地走出了那个房子,昂首阔步迈向海岸。越靠近,海平面便越往上升,似乎在提醒他,要远离海边,向牡丹花儿靠拢。宁静的海面波光粼粼,海鸥在翱翔,一艘艘的帆船正要启航。他坐在那儿,有两个小时,就那么坐着。潮水退去了,沙滩还是沙滩……

  这天,临近傍晚,他回到了家里。欢迎他的是林华不带任何躲闪与迁就的拥抱,她双眸里依旧透出深邃的美。他尽情地呼吸着家里亲切自由的空气,吞咽着从小就吃的美味。

  林华的气质不是一般的好,像港湾里的水一样平静,又像划破水面的轻舟一样活跃。对周明山,她表现出了足够的宽容,她坚持认为,把男人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会憋死。

  我俩又见面了,一个明亮温熙的上午,地点我选在狗狗咖啡屋。咖啡馆是文学界的中立地带了,也不受季节变化的影响。服务小姐面带训练有素的笑容,端来咖啡、小吃、啤酒。

  除话题外,风貌,气氛,环境与上次都不一样。他把我寄去的书全部带来了,还送我一套《胡安鲁尔福全集》。没怎么寒暄,就言归正传。

  英雄就得从一败涂地的境地中站起来。这样说时,他表情特别轻松,总能给人一种云淡风轻的感觉。知道我今生最大的失败或说耻辱是啥吗?我说不知道。是害怕说错了。与你相比,我腰缠万贯,可是,家里却连一个像样的书架都没有……此语隐含着恭维。我不敢提,就像剩女面前不能提岁数一样。感觉他痛定思痛之后说了一句触及灵魂的话,这回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的书摞在书架里,他的“书”铺展在大地里,似乎没什么两样。

  以前我们没钱,考虑的是怎么赚到钱;钱赚到了,需要面对的就越来越多了……说完我看着他,他还我几次轻微的点头,之后是好长时间的眯眼,右手食指轻敲着沙发扶手。

  花儿有灵魂,读书有灵魂,而读书修复的正是人跑偏了的灵魂。他说了一句名言。

  赚钱,熙熙攘攘的,能让人远离孤独;读书,安安静静的,也同样会远离孤独。这些年,物欲的膨胀让精神空间显得逼仄,我却没感觉哪里不正常。有段时间了,我甚至感觉没有孤独就不会再有幸福。他继续颠覆着我的思维,也破坏着我内心敏感天性的平衡。意识里再次提醒我,别忘了人家是高材生啊!他身上总会有那种独到的让人忘不了的东西——想干什么事,一定会干成。

  收获大小不好说,酒肉朋友肯定少了,没时间了嘛。我说。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足足攥了半分钟。语言不好表达的时候,一个动作往往会更加意味深长。要知道,我差点疯了啊!有时想想想哭,有时想大声喊叫。领先过,现在,加时赛吧。这样说时,他眼睛里突然流露出阴郁的光,嘴唇又翕动了几下,没再说话。

  唐连升,张庆才你们聚过了?我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却问了一句与心里话不沾边的话。

  聚了,都好了。他说得轻巧,唐连升不是要结婚嘛,总算对得住他了。

  你们都不容易,一个捡破烂起家,一个烙火烧,一个辞掉公职下海……同学时,我们的共同话题就是读书,简单而质朴;工作的路上远离了书本,往往会使人远离简单与质朴。我说。好长时间又都没有说话,各自将手中的卡布奇诺举到嘴边填充一下无语的空白。毕竟“都好了”是他的功劳,也算不怎么光彩的历史了。都有了点积蓄后,他们同时向牡丹花靠拢,有如奔流在同一条峡谷里的几条溪水,总想往一处汇流一样。以自己的全部本领培育着花朵,靠花儿的无私发展着自己。

  还有小芬,那套房子本就在她的名下,儿子也要上学了,毕竟我的亲骨肉,这样,我再一次性给她们100万元,实在拿不出更多,她同意……我知道,他绕不过这道坎。他坦荡得很,身上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应该发生的而已。好歹,他选择了牡丹花。他接着嘱咐所有这些不要让林华知道,我点了点头,也是对林华的保护,有些事情怀疑归怀疑,还是不知道的好。随后他说,一年多来,对我触动最大的是《金瓶梅》,里面的现实主义,里面的经济学,管理学……隐藏的是无上的道德的力量。我领略了女人与水的关系,比较来比较去,林华才是我的锚地啊,没有她哪有今天……

  听后我心里暖暖的。我不知道他们的假离婚是否已成为历史,也替林华高兴,她的付出没有白费。很好啊!林华不容易,我们也都同学一场,她陪你起家,陪你奋斗……我说得很慢。他看着我,过去的记忆像曝光后的胶卷,模糊不清。有段时间,他认为情人是种时髦,就像拐杖,有钱人没它不行。

  还有女儿,攻读园艺的研究生了,多么骄傲。我继续着他的正确。

  是啊,我对不住女儿。她只说只要爸爸妈妈好好的……他的眼圈湿润了。

  由衷地祝福你们!奋斗这些年,牡丹王能拱手相让!说完,我眯眼倚在椅背上。他只剩沉默,我这样说就是想收获他的沉默。

  也是想,使《花魂》的剧情出现陡转;是还债,也是圆梦。一句话,我想用《花魂》换回我对牡丹花儿的虔诚。闷了半天,他送我这样一句话,语气里能听出他的如释重负,凝重的表情里透着洗心革面与改头换面的本质区别。

  “做坏人可以,但不能养着国花做坏人。”我在一幕幕回味着他初稿的《花魂》:“雍容华贵里透着空灵……在牡丹面前,任何疾言厉色,虚伪造作,刻薄狠毒都无立足之地……”作为新手,你写得真好!忧郁的笔触里透着细腻,也表达着希望与美好。我赞美着他的篇章和某些美好的句子,那个“真”字拖得老长。

  他还了我朋友圈之外的几笔欠款。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他是卖掉了岛城的房子才摆平了这些的。他不缺钱,缺的是现金。就像大都市里人人住着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房子而手里没钱一样。蜗居在岛城的那段日子里,他感觉陪花儿久了,才会换来心灵的安逸,就像花圃里的粪肥会变成黑土一样。他把人生放进了《花魂》里,这多彩的世界里,再没有比与花儿为伴更美更惬意的事情了。于是在刚刚感觉出是自己的房子时他卖掉了房子,打消了过个一阵子去住几天的想法。

  但是,欠白从让的钱我没还……说完,他夸张地绷紧嘴巴盯着我。

  我脑袋“嗡”的一下,没想到他会说“但是”。欠他多少?我愣了一会儿才问。

  不多,本金100万元。

  他癌症晚期了啊!我还是提醒了一句,同时想到了他给小芬的那100万。

  交给老天评判吧,怪只能怪他自己了。偷偷将有毒废水排到300米深的地下……机井是为了取水,机井干涸了,再往里排毒水!笨法子想想,这样的事能做吗!老百姓不知道,老天爷会不知道?没有清香的泥土,哪来芬芳馥郁的花香?有段时间了,我知道大家对我的议论不少,自己游移于卑鄙与高尚的可争议地带上……种花养花,我污染的是花仙,他玷污的才是花魂。说完,他脸上溢出久违了的坦诚而自信的光辉。

  这对我来说是个秘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想到了白从让的肾,祖宗啊!把自己公司里的包袱毫无顾忌地卸到了大地的胸腔里,而我们共同的大地母亲不久就将仁慈地揽他入怀了……

  我沉默着,心里突增了一丝别扭。美谈里留下个缺口,怎么看都像是一颗大大的犬齿被人打掉了。

  而且,别人也欠我的,也不还啊!不还就算我命不济吧。

  那就转让他价值100万元的花圃吧,也好作为《花魂》的结尾?我以不带央求的语气说。

  他睁着内行的眼睛长时间地看着我……

  分手后,我婉拒了唐连升邀我做主婚人的邀请,公务员有不便处,并向他推荐了张庆才。之后几天里,我都在等周明山的电话,感觉他被我说动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林华。她告诉我已到了我的办公楼下,想见个面,几句话的事。下楼后,远远地看到了她,简约质朴的装束里透着高贵。年近半百的她依旧美艳,并带着美艳给予她的自信。我握了她先伸出来的手,另两只手攥着各自的手机。寒暄了几句之后她说:唐连升要结婚了。

  知道。

  知道新娘是谁吗?

  谁?我已从她略带戏谑的眼神里读出了点什么。

  小芬!

  我瞪大了眼睛……

  还你个谜底?

  啥谜底?

  谜底就是四个字——我都知道!你们还瞒着我什么?我们不是同学?她眼睛直视着我。

  我不敢再接话。倏然间,感受到了一位成熟女性卓尔不群的洞察力。尤其那双眼,像灵魂深处的清泉。

  你知道我有多么屈辱?想他是爱,恨他也是爱。就像冬天冷,现在热,两者代表的都是温度一样。我认,为了这半生的不容易。她说得很轻巧,却句句珠玑。

  我只剩发呆的份,内心里早就感觉到了她的不易。不经其苦,莫劝人善。也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手里应当少了100万元!我们急需现金!想把这钱要回来。她说得很平静。

  怎么要?问谁要?我瞪眼看着她,又想到了他们的假离婚,她是否真的有资格讨要?

  谜底告诉你了,你还装啊?

  你是说,拿到这100万,他们才选择结婚?

  能不是这样!

  我沉思着。她说的一切已解释了一切。我也在回想,好歹自己没说过让周明山补偿小芬的话。她侧脸看向了地面,略停了一会儿说:我需要一纸DNA鉴定,那个孩子与他没有关系……

  (原载《文学港》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郭文德,笔名末文,山东莱芜人。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哭泣的枣树》(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多次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小说林》《百家评论》《当代小说》《青岛文学》《胶东文学》《大众日报》《齐鲁晚报》《济南日报》《深圳特区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剧本、文学评论。曾获首届全国吴伯箫散文奖、山东省作协剧本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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