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之后的第三个月,你通过快递把一些物品寄还给我,包括一沓拍立得照片,一本日记,一个小熊抱枕,一枚装满电影票的收藏夹,几封未寄出的信。附加一张手写的说明:一看到它们就想哭,所以我不要了。
那是我们三年走过来的记忆,我原以为每一件事我都记得真切,但当看到最初在一起时的情景还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三年真有那么漫长吗?我不知道,好像是一直浑浑噩噩地做着一个长梦,而突然有天梦醒了,那个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也不见了。
最早一张相片是在故宫后花园附近,我们在闲逛时偶遇那只开有微博账户的网红猫,一身雪白,在草丛中若隐若现。你弯下腰费了很大力气捉住它,抱在怀里,而我在正前方按下快门。那时,你穿着一件红色针织衫和牛仔裤,在北京雾霾弥漫的冬天里明亮得像一只胡萝卜,刚从地里采摘出来。而眼神却是雾蒙蒙的,不知道是因为糟糕的空气,还是因为相片在搁置的时间里褪了色。据说拍立得照片的寿命也就是几年时间,最先模糊的是人脸,尤其是五官,然后是身体,最后才是背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你的眼睛会黯淡,酒窝会变平,笑容会淡去,最终变成一个水渍般的轮廓,只能证明有人曾出现过这里,是这样吧。
小熊抱枕是在一家路边百货店买的,看起来瘦弱得像只猴子。因为大部分时候是异地,我们只有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才真正拥有处于彼此的时间,微信上几个G的聊天记录就是那些深夜的产物。我能想象出你每晚枕在它柔软的肚子上入睡的情景,不,其实不用想象,和你聊天的时候我总能透过那些表情和符号看到你的样子,睡眼惺忪地半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身体,一只手拿着手机,似笑非笑地敲下字符。你打字很快,似乎从来不考虑措辞,就那样把没有标点符号的成段成段感叹句疑问句祈使句抛过来,像倾泻来一阵枪林弹雨。有时候你用语音,因为怕吵到入睡的室友,所以音调很低很低,却又充满抑制不住的兴奋,像是害怕被师长发觉的早恋女生。
收藏夹里的电影票密密麻麻,有些是我们来到对方城市时一起看的,有些是彼此分开看的,但为了有陪伴的仪式感,特意买号码连在一起的座位。说起来,我们是因为电影结识的,刚认识你时,我刚刚研究生入学,而你则在一家辅导班备战考研。我有大把时间无处打发,就在微信群里征集小伙伴一起去看电影,每次都有你的身影,大概是复习备考的生活过于单调,所以出来透透气。一开始是许多人浩浩荡荡开过去,连爆米花都要买几个大份,后来渐渐的只有我们两个,好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的口味也差不多一致,不管是热门院线片,还是小众艺术电影,意见总是出奇的一致。
记得从电影资料馆回来的路上,民居低矮,月光长驱直入,透过香樟叶投下斑驳的影子,路人从中经过时,像在玩跳格子的游戏。我和你边走边谈论《路边野餐》里的诗,《盲山》里的社会问题,《猜火车》里的反抗与绝望,即使有争议也温柔得不像话。似乎是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可以这样纯粹而简单,不知不觉就到了你住的地方,只好在十字路口道别,心里盘算着这样兴尽而归的旅程究竟还会有多少次。
那时我好像重返青春期的小男生,对生活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竟然也开始写一些类似于诗的句子。有几句是这样写的:
火车行驶在淡水河边
夕阳比昨日更旧
未及苏醒的露水上
白昼继续收集
爱人的体温
蝴蝶褪去上个春天的华丽
仓促间难以转身
面对香草吧噗和红豆冰的诱惑
现在看来固然充满一种自作深情的口吻和俗常的意象,但当时的我却是满怀自我陶醉的诚挚,以为这些文字只写给一个人,所以也无所谓矫情与做作。我希望自己像诗里那样,永远对爱情抱有童话式的信任与坚贞,抵抗世事无常和内心倦怠。然而,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翻开那本日记,动笔的时间开始于我们在一起不久,那是我一次无心插柳的结果,“记日记吧,以后你要是得了老年痴呆我可以读给你听,这样你就不会骂我臭流氓了”。你写东西总是随性而为,有时候一天记了很多,有时候中间跳了很长时间才续上。我当然没有仔细翻看,从你的字里行间再次体会我们逐渐失去彼此的过程未免有些残忍。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写过那个夜晚,你放假回家前坐火车来看我,我们坐在学校花园的长廊里。因为是冬至前后,四周遍布寒气,空旷无人。头顶是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的紫藤,我们一人一个滚烫的紫薯,裹紧身上大衣仍然瑟瑟发抖。你突然问我:“我们还会有多少个夜晚。”见我有些疑惑,你补充道:“能像這样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我犹豫了好久也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未来像是隐藏在外面浓郁夜色中的小路,入口处布满树木,后面会出现什么我们都浑然不知。
当然我们曾拥有的远远不止这些琐碎的物件,远远不止。
两年前你考研失利要调剂到外地的高校,可选择非常有限,大多位于边疆或偏远地区。我们甚至对着全国铁道图来研究目标城市究竟离得多远,希望近点再近点。结果当然不尽人意,几天几夜的抉择之后,你去了一座遥远的东北城市。
后来见你一面似乎成了一趟漫长的朝圣之旅。为了省钱,我每次都订绿皮车的硬座,傍晚出发,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之后和晨曦一起抵达那座城市。有一年十一假期我连硬座车票都没抢到,只好买了站票,在连接餐车和普通车厢的逼仄通道里站着,无法蹲下,只能把腿伸直。好在我随身带了一本杂志,借着过道昏暗的灯光我一个字一个字读,读得极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我始终记得那晚的情景,火车疾驰在广阔无垠的东北平原上,田间布满霜一样的月光,忽明忽暗,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偶尔闪过的村舍光亮则缥缈得像一叶扁舟颠簸在海里。每当我要睡着时,总会被一丝剧烈抖动惊醒,然后扳正自己的身体,靠在车窗上,继续看书,继续眺望外面的黑暗,像一个失眠的水手徘徊在甲板上。我会漂到什么地方,是朝着你的方向驶去吗?在半寤半醒的梦里,我反复质问自己。
说这些,好像是在标榜自己的付出和辛苦,但我知道其实你对我的宽容与付出要远甚于我。你一个人去了远离家乡、孤立无助的地方,先后准备司法考试和CPA,压力很大。去台湾交换半年,我们通话时,你时常会突然哭出声来,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必须寻找一个出口。我无法消除你的疑虑与惶恐,只好一味安慰道,时间会过得很快,一切都会变好。然而时间带来的诸多变化里当然也包含渐行渐远的可能。
最后一次去见你,彼此都心照不宣即将道来的永久分别,但还是开心地跟小学生郊游一般。足足三天时间,我们去了这座城市最隐秘的角落,以前说来日方长没有去的地方都去了。最后一个下午,是在原中东铁路桥遗址上。脚下是结了厚厚冰层的松花江,几艘破旧的渔舟搁浅在冰面上,进退失据的样子。在桥的尽头有一个尚未开放的观光塔,好心的保安大叔见我们在附近徘徊就问我们想不想上去看看,然后把钥匙甩给了我。在太阳即将落下之前我们登上了塔顶。东北初春的大地才刚刚有复苏的迹象,江两岸仍是银装素裹,光秃秃的农田里有零星的绿色。落日不似南方那般声势浩大,孤独地悬在视野尽头,像一个打破的鸡蛋浸在远处江面上,把绵亘的冰块染成血红、橙红、紫红,从远到近深浅不一的红。光线彻底消失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方才那一会儿还霞光万道,此刻天色已成一片燃烧殆尽般的玫瑰灰,一层雾霭吹过来覆盖了天地。我们相视无语,挽着手下了楼梯。这是最后一场日落。
分别后的生活依然忙忙碌碌,没有停歇的时候。即将到来的毕业季琐事纷杂,我专心于准备毕业论文答辩,把平庸至极的论文描述成对学术界的“微薄贡献”;参加各类师友聚会,喝得酩酊大醉,偷偷跑过卫生间里吐的经历也有过几次;往返于行政楼办理各项复杂的毕业手续,为即将到来的工作生活做准备……空下来的时间我去操场跑步,去写不知所云的小说,去和熟悉和陌生的同学约拍,总之,生活一如往常。
以前以为彻底遗忘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但现在想来,遗忘不可怕,可怕的是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变得不再重要,就好像一种彻底的人格否定。否定了之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解构了自己假设的坚贞与信念之后,剩下的是内心深处的疲惫,那里长久回荡着一个人的影子,只有轮廓的影子。
读雷蒙德·卡佛的小说,总是惊叹于他对生活中的一切持有临床医生般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他在那篇流传甚广的短篇小说中这样写爱情:假如明天我们俩有谁出了事,我想另一个,另一个人会伤心一会儿,你们知道,但很快,活着的一方就会跑出去,再次恋爱,用不了多久就会另有新欢。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再刻骨铭心的爱情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记忆吧,曾以为不落窠臼的我们只是把这个过程变得更曲折些、更有回味些。但爱情本来就只是过程,而非结果,如一首回环往复的情歌。也许我应该庆幸我们都用尽全力去吼过。
在很长一段时间,傍晚时分我总是习惯性地掏出手机,解锁之后,停在主页界面上,等待良久才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人固定在此时给我打电话了,你的名字和头像都不会再亮起了。
而我不会再坐夜班火车去看你了,不会再纠结送你什么样的礼物了,不会再在逛街时刻意调整步伐等你跟上了,不会再到麦当劳柜台前点两杯甜到齁的那么大珍珠奶茶了。但这些变化都远谈不上惊天动地,我想我能适应得很好。
那些你寄过来的东西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原本都不准备带走,但在临行前的一刻改变了主意,把拍立得照片搁在旧手机盒里,和日记本、收藏夹、抱枕全部打包,塞进笨重的物流纸箱。在毕业典礼结束后把所有物品都寄回了老家,藏在阁楼里,那是它们暂时的栖身之所。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潇洒走开的人无非是借着决然的身影和步伐来抵抗转身的引力,要一直不停地走,走到天色晦暗、人怠马倦才悄悄回头落一滴泪。有些无法释怀的往事只能寄放于上锁的房间,然后留下记号,忘掉来路。
在初夏傍晚一个人从电影院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你之前问过我的话,默默計算从那天起多少夜晚过去了,一种辛酸慢慢从心底浮起来。现在答案已经无比清晰了,但好像也变得不重要了。
我们终究像玩抓娃娃机的赌徒,花光了身上所有零钱,只好静静地看一眼玻璃窗后无比垂涎的小熊公仔,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但其实我们失去的只是那几枚硬币,或者说那些放任自流的时光而已,怎么能奢望得到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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