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上,宋礼平早早地起床,去门口的早点摊买油条。通常他会顺路绕到盛世华庭门口张望。这是他最为心仪的小区,闹中取静,旁边就是蜿蜒流淌的护城河。每次路过他都忍不住想,打拼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他冲门口值班的李成点点头,继续向前走。经常来转,和这里的社区经理都混熟了。
去得早,只有两三个人排队,他一眼认出来站在最后的是胡静。她穿了一身运动服,个子不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了个招呼以后他们开始寒暄。
“倪星最近怎么都没来写字?”
“功课太忙。”
“李帆倒是常来,听他妈说你们在做美丽事业。”
“是啊,宋老师有空的话,我给你介绍介绍。”
“你们女人的东西我可用不着。”
他们说着说着笑起来。宋礼平挥挥手跟她告别。谁也没想到之后将会发生什么……
李? ?成
“姓名?”派出所的小刘头也不抬。
“李成。”
“年龄?”
“46。”
“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接电话,我啥也没看见。你知道的,门禁坏了,停错车位了,快递柜卡住了,乱七八糟事多得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不对,到处乱哄哄的,好多人吵吵嚷嚷地往7幢那边走,看起来很惊慌的样子。门口很快来了一辆救护车,乌央乌央地闪着红灯……”想到当时的场景,李成突然有点说不下去。
“后来呢?”小刘继续问。
“然后我就看见他们用担架抬出来一个人,浑身是血,已经看不出样子了。一个男的低着头一路小跑,我没看清长什么样,他跟上了车。邻居们在旁边指指点点,说是孩子爸爸。大概10分钟以后,一个女的发了疯一样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发出瘆人的声音,听不出来是哭还是喊。后来,我才听说,有人跳楼了。”
小刘很快打发李成走了,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这个小区叫盛世华庭,李成在这个小区里工作了10年。从维修到安保,基本上什么岗位都干过,3年前成了社区经理,负责张罗这里大大小小的事。
那女的李成认识,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皮肤有点黑。李成对她印象不赖,每次见面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不像其他人,当他们是空气 。虽然总共没打过几次照面,但李成印象深刻。有一次半夜她报修停电,他去上门弄了半天,挺大的房子,黑乎乎的,只有她跟儿子在家,怪可怜的。他们边修边聊,“你儿子怎么还不睡啊?”
“作业没做完呢,谁知道节骨眼上停电了。”
“这都11点多了,作业这么多?”
“是啊,现在家家都这样。”
“快了快了,一会儿就好!”
李成心想,现在的小孩是辛苦,可跟他们那时候怎么比呢。自己18岁跟着同乡来城里打工,看什么都新鲜,有的就是劲。在城里干点什么不行呢,总比种田轻松。他送过牛奶,一个月500块,送得多还有提成,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种多少斤土豆才能卖这么多?城里人的钱真是好挣。送牛奶起早贪黑,每天3点多往奶站赶。现在他每天6点钟就睁着眼在床上发呆,那会儿可不一样。闹钟每天设三个,根本听不见,多睡一分钟都是好的。虽然每天累得要死,从来也没想过要自杀啊!哪像现在的孩子,吃不得苦,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
还有一次是中午,有人报修门禁坏了,李成一看正是她家。碰巧遇上电梯停电,所以记得清楚。他气喘吁吁地爬到11楼,一个男的来开门,看起来一肚子气。李成弯下腰去穿鞋套,余光瞟见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客厅角落里,眼睛红红的。他不作声,埋头干活。下午在院子里再见到她,又换成一副笑脸盈盈的样子。李成没敢多问,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最后一次见到大概是两个礼拜前,夫妻俩在小区门口就争执起来。先是压低了声音吵,最后声音越来越大。
“你就知道说我,你自己呢?”
“你成天见不到个人,谁知道在外面搞什么!”
女的气不过拉扯了两下,男的作势要动手,李成赶紧上前拉住。
这些没边没影的事还是不说了吧,谁知道怎么回事呢?李成盘算着,这些年在城里他学会最要紧的一条,少说话。
宋礼平
宋礼平从小学写毛笔字,一转眼快30年。
写字辛苦,小小的个头站在木墩上,胳膊稍微一落,师傅就拿直尺敲。任何一个爱好日复一日地练习,都会变成无尽的烦恼。为了写字,宋礼平没少挨过打。好在练得有成果,一个个东歪西倒的家伙一天天顺眼起来,一切的偶然最终成为必然。父母说这孩子成绩不行,写字至少是门手艺,以后饿不着。
能踏入省城艺术学院的大门是运气,也是偶然中的必然。宋禮平的师傅在县城里颇有点小名气,在一次省里举办的书法活动中遇到了学院书法系的老师,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老师带学生去乡下写生,二两黄汤灌下去,话匣子就此打开。小小的宋礼平在一旁斟茶倒水,偶尔陪喝两杯。他那时候就知道酒是个神奇的东西,能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一次次写生的花费都是自家地里的东西换来的。他被艺术学院录取的那年,老师成了系主任。
书法是门艺术,字写得好不好,老师说了算。书法系的学生有一大半的时间在练技法,老师一杯茶一张报,悠闲地坐在阳光里。学生们写完的作品一幅一幅挂起来,像晾晒在阳光下的被单。老师一路走一路圈,批阅奏折。教室一圈转下来正好下课。宋礼平立志要当老师。
可是留校当老师并不简单,要博士毕业,要有傍身著作,最最关键的一条,要有名师推荐。做不了大学老师,宋礼平琢磨着在学校附近开个工作室辅导孩子,他租了间单室套,客厅里摆一张大大的写字台,收了一屋子学生。几年下来,也算桃李满堂。他的工作室在附近逐渐小有名气,在导师的介绍下,成了书法考级指定培训机构。暑假的开始时候,宋礼平生源爆棚。导师安排自己带的学生来工作室实习,大家纷纷劝说他再开一间。他开始考虑买房。
看中盛世华庭,主要看中地段。学区好,生源自然多。再加上附近交通便利,生活设施齐备,简直是不二之选。他没事就在小区附近转,房产中介不知道跑了多少回,网上也积极关注着,随时等待出手。可是在售的户型要么太大,价格超过了他的承受力,要么房型不好,客厅朝北。他最大的梦想是能像他的老师一样,坐在阳光里喝茶、圈阅。
01户型他盯了很久,可是没有一家拿出来卖。直到网上突然出现了1101室。100平方不到,客厅朝南,价格还出奇得低,他恨不得直接在网上把钱付了。
想来想去还是要去看一看。中介带着他去看房,接待他的居然是胡静。她沉着一张脸,一句话不说,一反常态,就像跟他从来不认识。房型果然很好,跟他想象中的一样,二室一厅两卫,实用合理。客厅大且明亮,连着阳台。他想去阳台上看看,胡静欲言又止,中介赶紧说,他们刚刚拆了防盗网,要注意安全。
阳台很大,和整个客厅同宽。他站在正中間的位置,视野宽阔,不远处的护城河在阳光下泛着鳞光。宋礼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难道,这么多年来的梦想这么快就实现了?
“家里东西这么多,都不要了吗?”
“我们会尽快搬走的。”胡静面无表情地说。
宋礼平心想,还是不问了吧,毕竟是学生家长,私事不好打听。
“这套没得挑,是这个小区最好的户型。”中介赶紧走上前热情地介绍。
“这个价格,算你捡到了,我建议你赶紧定下来。”
“我考虑考虑。”再矜持一下,宋礼平想,明天一早付订。
走到小区门口,宋礼平才感觉到热。背脊上黏黏的,衣服贴在身上已经发凉,一阵潮热在心底涌动。他走进小卖部拿起一瓶矿泉水。
“听说1101那家要卖房子了。”
“他们讲那个男的找了个小三,儿子一生气就跳楼了,死给他爸看!”
“哦哟,这怎么卖得掉?”
“作孽啊,这么高的阳台跳下去!”
想到刚才站在阳台上的自己,宋礼平感到一阵眩晕。
他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晦气!”
张翠华
要不要继续读这个培训班,张翠华想了很久。
张翠华没什么门路,只能指望孩子自己成材。在这个儿子身上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什么都试过。钢琴弹得荒腔走板,基本不在节奏点上。画画吧,花不像花鸟不像鸟,总也找不到比例关系。跑起步来脚步发软,一点爆发力没有。总之,没什么天赋,只能学习。
找到大江也是道听途说,张翠华没事就在各种群里泡着,小升初冲刺群、培训集中营、草小上名校,每个群里都会提到大江。据说但凡经过他培训的学生,基本都能在各类计算机竞赛上拿奖,没有空门。但是大江脾气大,一是爱训孩子,二是成绩差一点的学生不收,托了关系也不收。几年读下来,李帆的成绩并没有多大起色,不知名的小比赛拿了几个三等奖,没多大用,最后还是进了一个普通中学的平行班。张翠华觉得,能读上大江的班不容易,累一点就算了,关键是有点挫伤李帆的自尊心。学了这么久,现在放弃,决心难下。人都是身不由己,被浪推着走,停不下来。
赶到培训中心的时候,门口已经围满了家长。他们一边排着队,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
“你们听说没有,57中有个学生跳楼了!”
“就是大江4班的!”
“多大啊?几年级?”
“才初三!肯定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天哪!他爸妈怎么把孩子逼成这样?”
“就是啊,孩子是亲生的,学习差就差点呗!”
“是不是被大江老师骂得?都说他骂人凶得很……”
“不至于,听说成绩很好的。”
说归说,并没有影响家长们的动作,他们有的踮起脚尖向前张望,有的不停地摆弄手机,有的焦急地冲到前台询问,队伍缓慢地移动着。
“大江4班?谁啊?”听到跟儿子同班,张翠华按捺不住好奇。
“听说叫倪星。”
虽然只是个校外辅导班,孩子们潮水般地涌来又散去,张翠华对这个名字却印象颇深。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常年用彩纸贴着一排名字,根据学习成绩滚动调整,第一名一直都是倪星。在张翠华的记忆中,倪星是个高高瘦瘦的孩子,剃个板寸,皮肤黝黑,总感觉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话不多,每次见到了都会有礼貌地打招呼,喊一声阿姨好。李帆总是叽叽喳喳,他从不插嘴,只是腼腆地笑笑,然后就静静听。
除了计算机,他们还一起在附近的一个书法班上课,不过时间不固定。每节课写出来的好作品会被老师贴在墙上。倪星已经开始写行楷了,几乎每次去都能看到他的字。等着接孩子的时候,妈妈们通常会聊几句。看得出来,胡静很为这个儿子自豪。张翠华其实挺烦她。每次大考前大家交换辅导心得,多数都忙得要死。胡静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家倪星呀,最近都忙着踢球和写字了。这女人矫情,但给她摊着一个好孩子,压根不用烦。
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可能跳楼呢?是不是搞错了。
李? ?帆
每一个头像都在跳,前所未有的活跃。一个爆炸性新闻像海啸一般横扫各个QQ群。
“57中一个学生跳楼了!”
“听说得了什么病!”
“瞎说,是殉情!他女朋友变心了。”
“都初三了还敢谈恋爱?有种!”
“是不是个子高高的,看起来很酷的那个?”
“有点像鹿晗。”
“他女朋友是谁?”
李帆拨弄着鼠标看满屏字幕滚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认识倪星是在大江老师的辅导班上。李帆讨厌课外辅导班,不仅仅是因为讨厌没完没了的作业。那么多同学,黑压压的一屋子,今天你来明天他走,李帆觉得陌生。而倪星不同,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每次上课李帆都喜欢坐在他后面,一有点空闲就拍拍他。他每次都浑身一震,做出很吃惊的样子,然后夸张地回头。李帆笑他是戏精。倪星话不多,但是有点黑色幽默,时不时会爆出个冷笑话。李帆的C++是他教的,王者荣耀是他教的,吃鸡也是他教的。“大吉大利,今晚吃鸡。”每当QQ上有只海鸥在跳跃,李帆就知道,该上线了。倪星说自己属海鸥,是12生肖里的第13属,生性自由。
“他有女朋友?居然不告诉我?”李帆一直认为自己是倪星最要好的朋友,是兄弟。在共同的重大秘密面前,生死反而好像不是最重要的。
第一个带来噩耗的是张翠华,那天辅导班报名回来,她一脸严肃。
“倪星死了。”
“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跳楼死的。”
李帆的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说不出话。
张翠华一时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
很长时间以后,她嗫嚅着说,“大江那个辅导班,要不我们退课吧。”
要说倪星的死对周围同学最大的影响,那一定是,所有的爸爸妈妈说话都变得小心。
天地一沙鸥,光看网名没有人会想到倪星只有15岁,他说话做事也和网名一样,透着成熟。每只铅笔都用到不能再短,橡皮擦到不能再擦。李帆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课间他都会读两篇《21世纪报》上的新闻,不多不少。每篇读完用粗粗的铅笔头画一个钩,一周下来报纸上画满了钩。每晚作业完成后倪星开始呼唤大家上线,通常李帆还在手忙脚乱地写。李帆总是按耐不住自己想玩的冲动,一有人招呼就泡在网上。而倪星,12点准时下线。
他们是要好的朋友,虽然每周见不到几次,网络上却天天在一起。有时候李帆也觉得他有点怪。倪星经常聊着聊着就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一会儿想明白了,接过话头继续说。上课时他完成任务最快,然后总是呆呆地看窗外。有一次李帆忍不住问他到底在看什么,他一愣,好像失忆的人突然回过神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们说那个世界是蔚蓝的”。
倪星说自己能听到很多声音,有时像万马奔腾,在耳边呼啸而过;有时像透过门缝的风,嘶嘶啦啦地挤进来。他问李帆有没有,李帆只好摇摇头。倪星说经常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李帆让他去医院查一查,多半是耳鸣。
他们是一个战队的,在李帆心中,倪星是天生的领袖。他带着大家在虚拟的世界里冲杀,情况越紧急,他越镇定。他安排每个人担负起不同的角色,指挥他们拉开阵型,关键时刻他牺牲自己成就大家。他是自带光环的偶像。对于女生,他总是嗤之以鼻,最常说的一句是,她们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情义。
他做任何决定李帆都能理解,他就是那种有想法的人。
“可是他恋爱了,为什么要瞒着我?”李帆把笔重重地甩在鼠标垫上。
倪飞航
他觉得累。
平常到家他都不怎么说话,不是没话讲,是不想讲,每讲一句都会招惹更多,胡静没完没了地抱怨他招架不住。中年男人的疲惫从内心深处泛出来,一直蔓延到发梢。
大学一毕业他就进了公安局,分在交警大队。刚开始跟着一个老师傅协助处理交通事故。老师傅负责调解判决,他在旁边打字写材料。调解室总共四五平方,一张桌子一台电脑,每天形形色色的人涌进来,各人讲各人的道理,喝茶的工夫都没有。小问题一般现场就解决了,来的都是疑难杂症,从一进门就开始吵。老师傅上个厕所他就心慌,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说多两句就磕巴,吵架的人着急,他比他们还着急。好在他能写,很快就被领导看中,调到局里。这一写就是十几年。
写材料就是熬,科长改一遍,处长改一遍,等送到局长那已经不知道改了多少遍。时间长了他总结出诀窍,材料不到最后一分钟绝不拿出来,时间来不及,领导们一着急,就过关了。其实每一稿也没多大差别,都是他的思路。上级精神他了解,大事小事他门清,这些最终都会在他的手里变成局长的讲话。可是光有思路没用,人一多他就紧张,他写得出来却说不出来。他像烂泥扶不上墙,在几次重要会议上演砸,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混不上去。
刚开始他是工作忙回不了家,领导总是快下班才布置任务,来的都是急活儿,只好加班加点写。慢慢地,胡静习惯了没有他,倪星的生活不用他管,倪星的学习更不用他管。这个孩子聪明,随他。他记忆力好,乘法口诀表和元素周期表只要看一眼,就能很快地记住。倪星从小喜欢摆弄计算机,不论什么游戏到他手上三下两下就弄明白了,胡静就天天用这个来数落他。打游戏被算在了他头上,他觉得冤枉。他不过是带倪星玩了几个俄罗斯方块之类的小游戏,后来那些复杂的他压根不懂。
倪星跳楼的那天,他冲他发了几句火,然后就去洗澡了。他完全没想到。还是邻居来敲的门。倪星当时在想什么呢?他完全不了解。这些年,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像陌生人。在他看来,倪星的性格绝对是随胡静,一根筋。进门要洗手,还要用消毒液洗。家里的东西拿出来一定要放回原处,稍微乱一点就要唠叨半天。饭菜一定不能隔夜,烧多少要吃掉多少。这他妈的是人过的日子吗,他宁可加班。家里的事他说不上话,奥数要选什么班,学围棋还是学书法,都是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题目,他说了也没用。慢慢地,家里从每天十几个电话变成每天一个电话,只问他回不回去吃晚饭。他通常都是不回,加班,开会,吃饭,有的是理由。
有时候他也觉得倪星像他。有一次他们聊过,倪星说自己很怕在很多人面前讲话。人一多就恐惧。他自己从小就是这样,他害怕看到听众的眼神,他能看清楚那些表情的细微变化。每当站在很多人面前,那些表情就会转化成各种声音,一下子涌过来,让他感到惊慌,只想逃离。
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这个孩子,他没有经验。每次应酬完回去,他趁着酒兴开始长篇大论,“你的未来是蔚蓝色的,要规划好,年轻人要有改造世界的勇气。”他说得激情澎湃。这些,都曾经被他写在材料里。酒醒了以后,他就变得颓废。这就是他改造以后的世界吗?他想改变又懒得折腾。
他感到后怕,倪星是他的儿子,他以他为荣,原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跟他沟通,不着急。
胡? 静
都说“女人三十一枝花,四十豆腐渣。”胡静不信邪。但四十岁的确是分水岭。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线条一天天地垮下去。一眨眼倪星都初三了,个子蹿得特别快。一起出门,她才到他肩。常常有人拿她开玩笑,“哟,姐弟俩嘛!”她心里是明白的,别人不过是恭维几句,白头发早就一根根地冒出来。早两年她还注意不要笑得太厉害,以免暴露了眼角紋,现在笑不笑都是那回事。
女人的前二十年,天真烂漫,像一张白纸。胡静的那张纸尤其白。别人在玩,她在学习;别人在学习,她也在学习;别人在谈恋爱,她还在学习。 她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她学得认真,学得严谨,就是不开窍。她心里认定,倪星的聪明不随她,他有天赋。基因很重要,就像他的那些坏毛病,也都要归结于他爸。开始她还管着他不让他玩,慢慢地她发现根本不需要她管,孩子自己都安排得好好的。倪星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也烦神。倪星有先天疾病,平时没有症状。5岁时他总说耳朵里有声音,去检查后才发现脑子里有肿瘤。医生诊断后说,幸好位置不错,而且是良性的。这种瘤可能生来就有,只要稳定,对生活没有影响。但是这件事就像一枚种子,搁在她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芽。有一次她问过倪星,你怕死吗?倪星说不怕。她放心了一点。但他接下去说的让她更忐忑。
“从小我就知道我与众不同,那个蔚蓝的世界里有人在呼唤我。我不怕死,我一定会重生。”
胡静最大的苦恼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她也不知道倪飞航在想什么。她给他报了一堆的辅导班,他从不反抗。有时候明明能感觉到他的厌烦,他就是不说。小时候整天围着儿子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无事可做,一天只烧两顿饭。大把大把的时间空出来,不知道做点什么好。
平静的日子里总要撒点戏剧化的佐料。有好事之徒绘声绘色地跟她说起过倪飞航的绯闻。
“那天在超市门口,我亲眼看到你老公跟一女的从楼上下来!”
“那女的还穿着睡衣。”
“我想想还是要跟你说啊,总归要替你負责。”说的人唯恐天下不乱。
她大发雷霆,回去逼问他。倪飞航先是不吭声,后来解释那天早上是起了个大早去领导家送材料,领导早锻炼去了,年轻的新夫人穿了睡衣下楼来拿。
他的态度就让她生气,好像并不拿她当回事,而不是没有这回事。
倪飞航有没有夜宿在外,她确实也搞不清。他总是半夜三更回来,有时候又一早离开。她想来想去,折腾也没有意义,日子还得往下过。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只能选择相信他。
第一个介绍她买塑形内衣的是张翠华。那东西穿起来十分费劲,从胸部到大腿被高弹力材料紧紧地捆住,呼吸困难。穿久了,站不是,坐也不是,汗水从布料的缝隙中涌出来。她们告诉她只要一直穿着,就真的会变成那个样子。她觉得可笑,人又不是泥塑的。但真的有人信,不惜花上万块买一副枷锁捆住自己,像一具行走的木乃伊。为了绝望地抓住青春,女人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件事对她来说像一束光,点亮了她百无聊赖的生活。她开始满腔热情地投入美丽事业,向身边人卖力地推销。有些人碍于情面,买了她的内衣,她的兴头就更足了。她去参加推介会,姐妹局,认识了一堆搞传销的朋友,一来二去也挣了不少钱。当然更多的,是她投下去的钱。这部分,她认为是投资,是她的事业。她也说不清,这么忙到底是为了给儿子的病存笔钱,还是仅仅为了自己的存在感。
那天早上吵架就是为了她的美丽事业,她投下去太多的钱,甚至没法给倪星续课。倪飞航大发雷霆,而在她看来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资金链断裂。他凭什么?她嫁的就是个窝囊废。一肚子主意,又不出趟,脾气都往家里撒。官没多大,官架子不小。这个家,哪一点不是她一手一脚挣来的。她是要挣大钱的,怎么能计较这一点眼前的得失。
倪星让她完全陷入黑暗,并且绝望得看不到尽头。她想过有一天他会消失,但没想过会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她希望人生可以倒带,回到那次停电,她和倪星在黑暗中焦急地等人来。那个小小的男孩子手冰凉,怯生生地握住她。如果可以,她一定一定不会放手。
他们在战斗,倪星说,冲吧,这次我先来。李帆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跳跃腾挪,沿着林间小道一路向上,干掉好几个对手。山顶的画面极美,他们从来没有打到过这一关。他忍不住伸手碰碰倪星,就像每次上课坐在他身后。游戏里的倪星没有温度。他们一起抬头仰望,星空辽阔,无尽的穹顶,倪星突然回头看他,二话不说转身跃下山头,远处升腾起一颗流星,从星空划过。李帆惊醒,想到倪星不在了,心里空荡荡的。这一夜过得漫长,胡静也在做梦,梦里回到了倪星小时候,他睡得香甜,睫毛长长的,安静地躺在她怀里。小小的人儿微微地打着鼾,原来小宝宝也会打呼,她一边想着一边沉入新的梦境。宋礼平失眠了,在床上翻来翻去。倪星他是熟悉的,没想到跳楼的是他。书法十级的证书还在他的抽屉里,每次来了他都安静地写,从来不说话。虽然几年练下来写得不错,但宋礼平认定他不行,提的意见他听不进去,总按自己的路子是写不出来的。这么想着,宋礼平睡着了,倪星对他说,好在这里不用写字,我们只要对视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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