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乡给姥姥姥爷送寒衣,居然在大堤根杨树林下看到了它。我和妹妹猜测了好久,决定拔几棵看看。这叶子看着像萝卜叶,还布满了虫眼儿。我俩都认为是蔓菁。原因很简单,只有蔓菁才种在平地上,萝卜都种在肥沃土地的畦背儿上。且萝卜可是个招摇的主,挺着粗粗的腰,报功似的让人老远就能看到。蔓菁不是蔬菜园子里的大家闺秀,它餐风饮露,将天地精华暗暗地输送到自己孩子的身体里。
蔓菁的孩子就是它的根,手指头粗细,大多分叉,有环状的纹理,本白色,酷似人参,因此得到一个外号“赛人参”。离我家乡不远的河间府,有个注解《诗经》的老人毛苌,他说,葑,须也。这葑是蔓菁的古称。
蔓菁的气味很特别,喜欢的视若珍馐,不爱的草芥不如。蔓菁煮粥,有一股子呛人的中药味,和山药作伴熬的棒子面粥,我认为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山药黄橙橙的,蔓菁修理了须子,被巧手的母亲竖切做四瓣,白乎乎的颜色,露出发黄的纹路,看上去也不如山药美。虽然不美,但喜欢它的人一天不吃,仿佛沒吃饱饭似的。这蔓菁和人也有缘分呢。
母亲病重时,北京的堂舅恰好回乡坐诊。养肺阴的方子,沙参、玉竹,天门冬麦门冬,瓜蒌等等,我记不清了。堂舅特意嘱咐,多喝蔓菁粥吧。我特意查了蔓菁,别名一大串,形状也和我记忆里的蔓菁有天壤之别。我家的蔓菁,也许蔓荆二字最合适,形状如人参,也带有长长的须子,却和人参的命运有天壤之别。人参在条件最差的乡医院也被珍藏在茶色玻璃瓶里,蔓菁从地里挖回来,就随意地堆在墙角阴凉里,只图吃起来方便。蔓菁叶子长得也不起眼,只有下了大雨,才看出它也是绿色的容颜。它不占好地,边边角角,沙滩坡头是它的家。母亲每年在河边的“蛤蟆洼”老堤头上撒下一些蔓菁籽,靠天意收成,每年也会收几筐头,配着山药度日月,贫瘠的日子,蔓菁微苦后甜的味道倒蛮似农家的日子。记得蔓菁总是和豇豆挤在一起,土绿的叶子更不起眼,只在深秋,人们收完了大秋,母亲背着铁锨筐头,到“蛤蟆洼”去挖蔓菁。蔓菁叶子也不舍得扔掉,齐根切下来,挂在树枝上风干。这可是上好的东西。年前,开水泡了,配上大油,包成包子,如果年头儿好点,再切上几片肥油油的肉,那可是一咬满嘴流油的人间至味了。如今,想吃蔓菁馅包子,可是谁给包呢?母亲离开我二十多年了。
不知道蔓菁有没有延长母亲的寿命。我相信堂舅的话有道理,他是多年的中医。
堂舅和蔓菁结下了深深的缘分。几乎是无蔓菁不饱,他对我姥爷说,大爹,我一天三顿蔓菁粥都吃不够。一顿喝三碗呢。我那时候还年轻,心说,这蔓菁能有多少营养,穷人家的当家饭,还不如山药呢。堂舅回了北京,家里人去北京,会特意给他带上蔓菁。这蔓菁成了堂舅与家乡的使者。听说他临终时,还是吃的蔓菁粥。我想象着堂舅的样子,还原他喝蔓菁粥的画面:堂舅挥舞着筷子,挑着蔓菁吃得极快,且津津有味。吃罢,掏出手绢擦额头上浸出的汗珠,一脸满足。堂舅后半辈子,每年冬天能吃上最爱的蔓菁,临终胃里有一碗家乡来的暖乎乎的蔓菁粥,走在西去的路上,也算人生的一种圆满吧。
我写《荞麦和凉粉》的时候,曾说过,我如果有块儿地,一畦种荞麦,一畦种蔓菁,又朴素也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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