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小女孩戴着漂亮的小红帽,兴高采烈地走在田野上,她要去看望慈祥的外婆。在童话中,一个孩子可以孤身远行,他们坐在碗做的船上,坐在燕子的背上,坐在马耳朵里,到最远的地方;世界好像由孩子组成。但在这样的世界里,依旧有死生——快乐的结局总是一笔带过,故事的全部长度在于对人生历程的描述。小女孩的一生充满了惊险,她在生命的初始就遇到了一切危险的象征:狼。狼的存在,使她的四周一片漆黑;她被死亡的阴影威胁,遭受到一连串的打击。从狼肚子里救出的小红帽并非最初上路的那一个,她只是无数被吃掉者中幸运脱险的一个,可以说小女孩身上有许多死去的影子,她仅仅用一顶红色的帽子来区别。而苏醒的外婆同样也代表了大多数不幸的人,她最终要活在善良者的意愿中。狼依旧也活着,躲在另外的地方;它的肚子永远都是空荡荡的。我们有幸运的可能,但死亡是必然。“狼肚子里真黑啊”,这句话从小女孩的口中说出,现实中却不存在——一切对死亡的判断都是无效的,它丝毫不能减弱事实本身。小女孩跳出了狼腹,同时也坠入一个更为广大的阴影,死亡的经历会不停地折磨她,让她从睡梦中依次惊醒。但童话从不暗示这样的结局,死生的安排也不慎重,人在两个迥异的时空中可以随意往来——你必须相信,往来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它只是生者与死者同在路上的诗意的叙述。类似的故事我在童年听过很多。一个孩子被鲸鱼吞掉,在鱼的胃里,他见到了他的父亲,坐在一张桌子旁,还点着蜡烛;一个孩子和一堆干草一起滑入牛胃,他偷听到盗贼的谈话,并经历了牛的死亡以及狗的死亡——他所借居的空间发生了变化,狗延续了黑暗,并且带他回家;正是家的光明照退了死亡。这些故事都是修改后的梦境,它们很有可能取材于畏惧黑夜而内心恐惧的孩子在天亮时分的悲情讲述。对孩子来说,黑夜是如此可怕,它具有牙齿和敏捷的速度,以及巨大的禁锢之地;在睡梦中,它与一些已经熟悉的事物重合,它离他们是那么地近,往往被大人深信和忽视。而由牛到狗的形体移换,意味着黑夜的即将结束,家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睁开眼,深深地呼吸,仿佛刚从牛胃里钻出。成人不知道的正是隐于梦境核心的秘密,在孩子的经验中,黑夜之所以令人畏怖,因为它属于死亡。然而孩子又不能真正认识死亡,所以一切生的活动完整地带入,包括细节中的桌子和蜡烛。死亡只是一个黑境,它让孩子看不到那些真切的事物,但并没有把它们一举消除;首先,孩子无一例外地找到了亲人。
2
另有一种情节在童话中时常出现,那就是人在其它形体中的复活。在巫婆的咒语中,王子经历了变化之痛,苏醒后已是一只湿淋淋的青蛙。作为人的王子不幸死去,作为青蛙的王子因此获得了美妙的视角:它可以蹲在床头注视公主的熟睡。读完这篇童话的人不会觉得这场爱情的突兀,青蛙消除了人的界限,理应比人更容易掌握爱情本身。这依然是一个幻象,王子希望亲近高傲的公主,他必须隐身于青蛙,才能躲过父权、重重守卫和公主的惩罚;青蛙会给他的暗恋带来光明。王子是胆怯的,也是羞涩的,他甚至有些自卑——青蛙正是他渺小内心的折射。同样是一场爱慕,宙斯就选择了天鹅作为化身。王子的才能在小动物体内游刃有余,他的祈求合乎身份,眼睛里的忧伤又不显柔弱。他虚构了公主父母的允准,他认为自己的吻是有理由的——青蛙显现了他内心的纯洁。在恋爱中,青蛙的形体比王子的形体更富有传奇性,首先它将被厌恶,其次将被拒绝,最后则被拎起来丢到窗外,不过,很快公主就会大吃一惊:不为王子的英俊,而为这场有趣的变化。但假如让公主选择的话,她会喜欢哪一个化身?有一位公主选择了鹿。在继母的折磨下,她設想自己是一头丧失了柔情的离群之鹿,整日孤独地在森林中游荡。讲述者把她乐于改变的现实归罪于继母的巫术——那是个巫婆横行的年代,她们擅长形体放逐,荨麻、水、苹果、镜子、糖、甲虫,还有莴苣,都能把人变作它物。小鹿和打猎王子的邂逅可以说是青蛙爱情的重现,她被带进王宫,卧在地板上陪伴王子的休眠——她的眼中流露着柔情蜜意,丝毫感觉不到倦怠。如果作一次现实还原,幻想者尚被拘禁在高塔上;她经常看到远处的森林中王子在打猎,她宁愿自己像鹿一样被他捕去。但这就成了另一个童话,成为现实的童话往往索然无味。尽管有众多的理由,对形体的逃避与摆脱一直是我们的梦幻之一,童话的叙述者其实是在代替我们说话,难道每个人脑海中不曾有过这幽深的一幕?欢乐的结局喻示了幻象的消失,所有的童话都是短暂的,幸福、快乐、悲伤、痛苦,都是短暂的;童话乃是叙述者自己的某个瞬间。我坐在炉火旁遥想窗外,雪越积越厚,街道快要被彻底掩住。这样的天气里,会有一只青蛙去穿越马路,探望坐在屋子里继续钩着髻网的两个小女孩吗?假如我遭逢一次选择,希望会是一只大鸟。飞翔并非我的渴想,对高处时空的探寻令我心襟难抑。第七个王子披上麻衣后仍然保留了一只翅膀,这使他有了永恒跨越的可能——童话偶尔也有不平凡的构筑。
3
巫婆似乎专指除善良女人之外的一切成年女人,她们外貌丑陋,行为怪异,一般住在森林里。我知道她们颇有手段,而且专门对付小孩子。她们的家里藏着烤炉,用来烧那些胖孩子的肉——林子里如果有一座糖做玻璃和房顶的小屋,千万不要进去;厉害的巫婆甚至有房间通向地狱,她们捉来更多的人锁到里面。一不小心,我们就会碰到巫婆,她们给我们食物,但已施了魔法;她们会悄悄跟着我们来到城市,来到王宫,来到任何地方——她们绝不轻易放过你。有时,她们几乎就是我们身边人的形象,有的是继母,有的是邻居。记得有一天我领着妹妹坐在街边看汽车,她忽然跑到我耳边低低地说,我觉得奶奶就是一个巫婆。年幼的妹妹自从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天起,就对奶奶产生了惧怕。她害怕她一天到晚抽烟的样子,怕她古怪的眼神,也怕她手中的扑克牌。妹妹坚持晚上要挨着我睡觉,虽然奶奶很喜欢她;白天则寸步不离。我曾经也这样假设过,其实我对她的一切都不了解。我和妹妹无法知道她为什么一定是这个样子,在门板透入的直光里,她长时间的沉默给我们留下一些阴影。我认为从来没有抽烟的女巫——因为抽烟会暴露自己。年龄上的巨大差别直接导致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女巫总是把小孩子视为敌人,同样是年龄的原因。巫婆们吃掉小孩子,目的在于消除时间——长久以来,她们一直是即将朽没和消失的象征,欧洲的夜空到处都有她们骑着扫帚飞行的传说,而扫帚常常成为彗星的化身。女巫的出现,其实正是衰老与年轻的兴替结果,在童话中往往用她们来形成反差。比如,她们敌视美貌,用苹果害死白雪公主;她们敌视鲜活的事物,用地狱之火烧焦小姑娘头上的花朵;她们敌视新生的一切,所以不停地追踪我们。妹妹所说的巫婆,正是因为她的老态;苍老是所有人内心的阴影。她的沉默或许等于怀想,等于回忆,我们成为她返回青春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也是童话传递出的更深的意味——女巫其实并不是追踪小孩子,而是在追踪自己童年的影子,她想尽一切办法要与那影子合为一体。她们与镜子的关系,就是怀念的关系:白雪公主代表了女巫的从前,她已无法从镜中找回从前的容颜,她必须让回忆最终死去。最可怜的巫婆是那个三只大狗的主人,不同的狗与钱币象征了她人生的每个阶段:童年、青年和老年。油灯是她进入晚年回忆的依凭,她把它丢在不堪回首的地方。但是兵士抢走了那些狗、钱币,还抢走了她的油灯;在她一无所有时,又把她一刀杀死——兵士就是无情岁月的象征。endprint
4
童话吸引我们的一个神奇之处,那就是所有的物种都可以用同一种语言自由交谈。拇指姑娘与鼹鼠,小红帽与大灰狼,继母与镜子,小妹妹与天鹅兄弟,快乐王子与小燕子,草鞋、绳子与斗笠,哎呀疼医生与双头鹿,艾丽丝与柴郡猫,蜘蛛夏洛与好猪威伯,渔夫与金鱼……它们让手里的书发出了声音——那些几近耳语,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总会情不自禁地谛听:金鱼啊金鱼,我的老太婆想要一个大木盆子;回去吧,她已经有了大木盆子。这仿佛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空气中似乎还有大海的潮润和渔夫身上的淡淡腥味,而幻象的轮廓依稀在眼际褪去。它们又使我们生活的世界慢慢放大,让我看到了纤毫之境和隔绝之境。我看到了地下洞穴,以及洞穴内部鼹鼠的生活,而飞燕也可能在冰冷的冬天沉睡;我看到了光线聚合而出的远方的森林,七个矮人的舞蹈;我看到了石像忧伤的内心,他无力拯救时的绝望,以及一颗碎裂的铅核;我看到了金鱼的思想。直到今天,一想起安徒生的那句著名的开头,我就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当梦想还能成为现实的时候……”我常常梦想知道世界的全部,常常梦想奇迹发生,童话的时空令我无比沉迷,只因为那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地方;它是一个集合了所有人类梦想的智慧平台,一个常建常新却又无法复制的空中花园。通过对它的遥望,我学会了梦想——梦想也许会在别的地方实现。有一次我在城市的河边看见一大群的灰椋鸟,像龙卷风一样在树林上空飞舞,它们有着最完美的默契,尽管方向和队形不停地变换,但每一只鸟都极度符合群体的一致;有如一条美妙的曲线在疾速的旋转中幻化成无数条,它们严谨的秩序感让我叹为观止。它们整齐地在一瞬间落下,又在一瞬间整齐地起飞,鸟群的尾部最早腾动,然后依次前递,好似一页书由右向左翻开。我瞪大了眼睛,试图捕捉到任何一次疏漏,或许疏漏能帮我揭开它们的秘密。我同时梦想听懂它们的语言,了解它们肢体旋转、羽翅伸缩的真实意图;我梦想成为其中之一。秋末的时候,这个梦想在南方变成了现实,某位来自欧洲大陆的鸟类学家与鸟群共栖在北澳的田野里,对神奇种群现象的破译,使他成为灰椋鸟的父亲。童话就这样让我们共享着人类梦想——然而当时我只能仰望。我怀着一个孩子的失望看着鸟群飞远,我相信童话能够将它们召回。读到鸟类学家的研究手记时,我所居住的城市已难得见到灰椋这种鸟。他的发现就在那一年秋天,向前回溯几个月,我看到了鸟群的飞舞;而更久以前,它们从童话中出发,成为我们梦想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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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鱼是冥界的生物,最幽暗之处乃是它们的乐园。即使在深深的海沟内部,依然有鱼的呼吸——它们忍受着从不可知处涌来的暗流的冲击,有的似乎提前感到了地壳的动荡和那突如其来的迸发,而定期踏上迁徙之路。它们特有的眼睛构造可以吸纳任何微光,哪怕位于各个角落,区域内一切物形的变化随时都在受到关注。鱼生活在阴性的水中,监收着所有世界的信息;只有它们才可以悬浮于死生之间——它们占有着黑夜的土壤。鱼是我幼年真正惧怕的东西,我用尽心力也无法了解它;它是一个伟大的沉默者。我在学习鱼字的写法时曾对它的形状有过怀疑,我见过的生物中,除了鱼以外,都与我们有着相似的一面,比如腿部。腿是时间给生物打上的烙印。但鱼不是这样,它的尾部左右摆动,有时在那里悬浮静止,它在这个世界没有支撑点;它是时间之外的事物,尾部是它幽闭之门的密钥。安徒生讲过一个鱼化成人的故事,无限的海水令她厌倦,她想来到时间中。鱼弃掉了她的钥匙,决意不再返回,难道人世没有永恒吗?美丽的腿来到她的身上,美丽已不是生命的实质——她很快就尝到了时间的可怕,变成了群体中的一朵泡沫。我懷疑见到的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看上去它甚至可以化为别的形状。我的父亲说,鱼是象形的,描摹的线条构成了它的标本,在它远离我们的同时,又这样与时间产生联系。这个字由头部、身体和尾部合成,可以说,它整体跃出了水面。古人用四个墨点表示它特有的尾部,而这正是人类为之羞愧的地方: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仔细地刻画它?我们为什么要加重失落感?智者用一横取代了那种对人类残缺近乎病态的倾诉,这一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表示了其间的任何一段——他模糊了鱼与我们的界限,那一横既象征了永恒,同时也可以被读作短暂。或许是这样的原因,我们对鱼的轻蔑与捉弄便开始了。我们捕捞食用——鱼永远没有穷尽,它的数量与它的身世一样不可知。我们用垂钓的方式来抚慰自己,我们只想惩罚每一个个体,从未想对那个世界发问。多少年过去了,惟独姜子牙这样做着:他用没有钓钩的绳索耐心地叩打着空冥中的门,绳索使两个世界的敌对得以缓解。昼夜如水逝去,他依旧耐心地叩门,直到那个使者升出水面。有姜子牙,就会有那条鱼;他们彼此间一一对应。鱼可以成为叩问者的知音,它通过对姜子牙的发现而重新审视时间中的一切。如今,人迹不见,鱼也都成了凡鱼——我们甚至忘了还有不可知的事物存在。我匆匆写完鱼字,父亲在厨房呼儿烹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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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鱼字中间的田形,它显然是作为身体的象征出现。但它为什么会是这个形状?我多次地观察鱼的身体,最初的时候,我认为有以下两种可能:一种是内在的骨刺与外在身体轮廓的组合,十字代表着中心的脊骨和左右胸肋,口字恰好符合丰满的体形。另一种是对其鳞片的摹拟,它像四个密密挨着的鱼鳞,经过造型技术的取直化方,成为现在的样子。我相信这是局部替代整体的一个著名的例子,大多数的鱼鳞在时空里隐没,只有这四个——它们具有方向意义——有如深海中的钻石熠熠发光。十字在鱼字核心的存在充满了神秘指向,它与海洋有关,与冥冥中的指示有关,与平安有关。罗盘中的十字帮助船队冲破风暴与迷雾,沿正确航向驶向终点;水手喜欢望见南十字星座,这将意味着宁静和谐;行旅们在胸前划着十字,以减轻涉入这片未知领域的恐惧。设计这个字的人一定注意了简单的架构所蕴含的意义,这使得鱼在任何地方每一遍被写出时,都会为书写者的内心带来异样的感觉。某一次鱼被烧好,端到我们的筷子中间,我惊奇地发现了第三种可能:它是对鱼受伤肌体的讲述。当鱼的表皮撕去后,它细嫩的肉质便暴露了,横亘在头与尾之间的这些条块状的东西很快就被我们剥食干净——它于是被翻转过来,重复着消失的过程。在三种可能里,这一种是最模糊的,看上去有如一个人想入非非时眼中出现的幻觉。而它又格外清晰,它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噩运的转移。沿着海洋有不少土著居民,他们酷爱生噬鱼肉,在把鱼类视为神灵的同时希望鱼的神秘力量会通过鱼肉传承到他们身上——他们像鱼一样被敬而远之,并不能藉此摆脱死亡的命运。几年前我见到一幅油画,那是日本近代画家高桥由一描绘的鲑鱼。这是一条被捕获的鲑鱼,它被置放于案,等待着被肢解。画家着重画出了鱼被剖开的身体,正在变干的鲜血涂染了凸起的肌肉,看上去就像一个猩红的田字。鲑鱼是日本人心中的大神,但即使是神物也不可避免凡俗世界的致命伤。画家借助鲑鱼的创口而对自身命运进行推究,他把这个字作了真实的还原,以此漾起淡淡的哀伤。我虽然很容易地掌握了这个字形,但我总是若有所思——思同样与命运有关。第三种可能是残酷的,残酷却或许就是鱼字的起源。一网又一网的鱼被捕捞上岸,电锯将巨大者截为碎块,而细小者则被反复碾压。秋天的水獭将它的收获在岸边一一晾开,造字者看到了鱼身上被撕裂的地方。对于造字者而言,真实地记录这个场景远比普通的指代更符合一个符号的价值,呈现这种损害远比追想深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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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事物离我很远,它们都在天上飞翔。”我已记不清是谁的句子,它抓住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歌咏者已进入了暮年。对自己他无法隐瞒,仰望中流露出的衰态是不可抑制的,那些惋惜、懊悔、慕羡,以及随之而来的茫然,跟他的血型一样独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相似者。但我还远远不到这样的年龄。鸟是一个让人书写费力的字,容易与它混淆的也有不少,比如乌和马。从字形上判断,这是一只侧身而立的鸟,体态轻盈,长长的尾羽保持了平衡。需要注意的是,尾羽表意的短线在更早以前也是四个点,和鱼完全一致。鸟尾和鱼尾固然形状接近,但更重要的是它們生活的地方我们往往难以涉足;它们在时间方面有别于我们。鸟不应该是静止不动的,它应该表示飞翔的状态——我希望字能够飞起来。可是,为什么造物主所选择的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原来,飞翔的鸟是难以捕捉的,它掠过天空的影像比静止时优美,同时也比静止时虚幻。我们可以选择不优美的,但必须排除虚幻的,虚幻的结果会使我们一无所有。因此,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鸟类的世界是不真实的,它无法被触摸和感知,其间的距离不可测量,通往那里的道路只有虚空。然而,鸟却能够贴近我们,它以最清晰的体态带给我深深的疑惑。人们对鸟的指称也并不能确定,在距离之外,一切只有假想——一些鸟正是由于鸣叫的不同,而被区别出来:鸦、鹳、鹅、鸠、鹄、鸪……它们的形貌模糊,完全概念化,只依凭声音被我们记住。更多的鸟甚至不能谛听,它们的领地就连想象也无法达到,我写下那些字时,并不能找到相应的躯体来负载。在众多与鸟有关的字里,燕子是我喜欢的一个。在院子仓库的檐下有过燕子的巢——惟有燕子的居所离我们最近。我不知道巢是如何筑起来的,印象中它们住了很久。我见过母燕归巢的情景,它疾速地飞入檐影,双脚轻轻搭上巢沿,剪刀似的尾翼不停地抖动;这正是燕字的由来,它描绘的就是归巢之燕。它的双翼刚刚收起,尾翼舒张——它的尾翼没有被短横代替,这是缘于它对柔情的认知:燕子年年都要归返它的旧巢,它和我们一样,既忠实于时间,又忠实于空间。它的头颈高仰,喙间衔着一只修巢的小棍,或是一只小虫;观察者将这个瞬间定格在脑中。燕子是生活化的飞鸟,有如我们的邻居,它给了我每天仰望的理由。天近黄昏的时候,我像等候家人一样盼望燕子回来,在乱天的飞鸟中,只有它有家。整整一个夏天,我学会了数十种鸟的写法,包括最难写的鸟字。但我经常丢下它们,去看燕子返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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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将一只微型摄像机装在某个雪雁的身上,在这之前,我们对这种鸟类眼里的世界知之甚少。飞行开始了,镜头前方是一些黑色的翅膀、红色的喙以及雪雁特有的白色羽毛。气流并没有给它们造成多大的阻力,从镜头上看去,速度是均衡的,鸟难免有起伏——在上方有一团虚化的影像,那是携带者身体的一部分。较长的时间里持续着的画面总是翅膀的翻动,仿佛是被固定在某一个瞬间,但是偶尔的一次升高或下降,使得视野一下子向前延展了很远,更多的雪雁出现了,在镜头追踪下的足有成千上万只。除了雪雁,以及一些絮状云气,我们再也看不到别的事物。我们只能依靠资料判定它们在向极地飞行,但这段漫长的路途上发生过什么事情,还有什么东西与它们同时存在,它们垂注下的地面,城市和乡村,森林与湖泊,院落与人,究竟是怎样的,镜头不能告诉我们。这些或许就是不可摄入的东西,再精巧的机器也无法穿透它们隐没的门窗。这就是异域的存在,它令我们的认知力变得十分弱小。异域并不意味着高处或高处以上,我们可以用摄影镜头来代替眼睛的飞升,它甚至比雪雁本身还能够看得更远,然而雪雁会对身边的一切了然于心。这样庞大的种群坚持着朝一个方向飞行,它们抵达的时间会与上一次相差无几,它们的起落、栖息地的选择、推进的速度、对气流的驾驭显得训练有素;人眼无法掌握其中的玄机。我们采用各种手段使头顶的鸟从它们的时空里突然掉下来,企图从那些尚未冷却的身体上发现什么。我们采用弓箭、枪弹击落它们,除了死去的肉身,我们总是一无所获。甚至,有时我们都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突然坠落——有人把原因归于弓弦的拉响。越来越多的时候,只可遥望的鸟群仅仅唤醒了我们季节的记忆,春暖秋凉,汀黄丘绿,怨妇夜杵,良人远征——鸟群成了时序的叙述者,继而成为传书的工具。我们渴望成为鸟群的豢养人,并以此获得异域的通行证。第一个人把写下的信放在木匣中,在木匣封好之后,他把它雕刻成一只大雁的形状。在他看来,大雁永远是无声的,沉默更能接近时空的核心;他希望这封信如此抵达目的地。这是一个智慧的人,他放弃了对异域的好奇之心,只对鸟群的品德表示敬仰;他善于甩开距离的困扰,从某一方面升上鸟群的高度。这样的选择比追踪和窥视更适合于我们。但事情的结果往往相反,接到信函的人认为木匣上的大雁就是被传递来的内容——鸟群的世界不过如此,异域并不崇高:它们只是信使,只是一切琐事的处理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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