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是正月初五了,天气很好,太阳高照,池塘里的冰块在阳光下无声地融化。
王花放水洗了个澡,坐在地坪里晒太阳。这几天,她是在自己的大儿子家吃住。别人都说她的命好,三个崽,一个女,一个个都生儿育女,都建起了红砖房子。三个崽对自己不错,她每家轮流吃十天饭,住十天。女儿也经常回家,跟她说说话,解解她老年无伴的寂寞。没有风,阳光暖暖地晒着。不过,王花放晓得自己活不了多久啦,去年十二月那一场大病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她能过这个年,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大崽一家都出去走亲戚,只留下她一个人守屋。本来大崽说留在家里的,王花放说,你也去吧,我一个人守得屋的,于是大崽也去了。天气预报也不能全信,王花放想,早就说从初四要变天,变得阴雨绵绵,没想到竟有这么好的天。如今正在修路,晴天还差不多,一下雨,那路简直就没法走,还是天晴好。
若是去年十二月那场病要了她的命,那么她心中一件最重要的事就不能做了。现在好了,她终于熬过来了,也该去做那件最重要的事了。洗了澡,她觉得身上清爽,皮肤也润湿了一点儿。去年十二月,黄文欢也大病了一场,也没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有什么福可言,只能活一年是一年了,不,活一天是一天。“我活不了几天啦。”王花放老人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知道她这样说是提醒自己呢,还是给自己壮胆。
她把门关好,在水泥地坪里走了两个来回。腿虽说是颤颤的,但还有力,她相信自己能走到那河边去,然后又从河边走回来。
“要是把这事做了,我什么时候死都没关系了。”走在机耕路上的王花放又这样对自己说。
2
四十二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当时三十多岁,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最大的儿子十六岁,二儿子十四岁,三儿子十二岁,女儿最小,当时也有九岁了。三十多岁的女人不能说老,但已不再年轻。哪像现在电视上的那些女人,四十多岁了还妖得不得了?人到三十无后生,尤其是女人,生了好几个孩子之后,无论如何也年轻不起来了。不要多久,在小学教书的大儿子就要结婚了,不久就要生孩子。作为母亲,王花放就可以做“少年阿婆”了。她也不打算“出身”(改嫁),自己三十多岁了,别人不一定要自己,再说崽女都大了,他们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希望,自己守住这个家,这个家就有了灵魂。
寡妇门前是非多。王花放的门前是非很少,自己不招谁惹谁,麻烦就少了一多半,别人上门来招惹,自己就当看见做个眼瞎,听见做个耳聋——洁身自好,无烦无恼。
然而,王花放有她自己的烦恼。她烦恼是静悄悄的,她的儿女们并不知道。也有些不知道好歹的媒婆来给她说男人,不管是哪个媒婆,她都一口回绝。崽女们看见媒婆来到家里,那样子很不高兴。这她是心知肚明的,尽管他们不说一句话。她回绝了媒婆,崽女们都是高兴的。这只要瞧一眼他们的脸色就晓得。王花放,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不需要男人,她有三男一女就足够了。
守寡的决心是容易下的,日子却是极其漫长的。两年过去了,王花放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对于男人们的撩拨,她都一一地拒绝了。万紫千红的春天过去之后,王花放和大家一起迎来了一个闷热的初夏。日子是极其漫长的,也是极其烦躁的。半夜醒来,她暗暗流着眼泪,她的心思和痛楚没人知道。儿女们早沉入睡梦的最深层,你就是拼命去摇他们,也未必能把他们摇醒。然而,摇醒他们干什么呢?自己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老鼠在楼上咬着东西,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东西就像老鼠一样跑出来,咬着她的心。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呀!她多么希望至少有一个男人来撩拨她呀!这样的想法是可耻的,可其它人不知道这一点。只有一个人知道的东西,不管它多么要不得,当事人总会把它当作一种快乐。邪恶的快乐也是快乐,而人是需要快乐的。第二天早晨醒来,邪恶的快乐就像鬼一样随着鸡叫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王花放又成了一本正经的女人,又是做事,又是一日三餐,又是漫长而烦躁的生活。
就在这个温暖的午后,七老八十的王花放已经不能十分清楚地记起黄文欢是怎样爬到自己床上的。当时她怕得要命,也欢喜得要命。一切都到了(或将要到)要命的程度。但她还是拒绝了他。她轻声说,这里不行,崽女就睡在隔壁。黄文欢赖在床上不起来,王花放果断地说,我们去猪圈那边吧,那边没人知道。她果断地给自己穿好衣服。两个人一起去了猪圈那边。过去的事是不能想起来,一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黄文欢是有婆娘的人,他们没有崽女,在前来撩拨的男人中,也不是最有本事的。他之所以成功,唯一的解释是时机——不要去得早,只要去得好。王花放比谁都清楚,这关系是罪恶的,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一方面,他们是做贼心虚,一方面是做贼心乐。这“虚”与“乐”就像一把锯的一来一往,在这两个人(当时的说法是奸夫淫妇)心上锯来锯去。
“要是你婆娘晓得了怎么办?”一次,王花放这样问黄文欢。
黄文欢说,他们这事做得这么隐秘,没人晓得,就是万一他婆娘晓得了,他也有办法对付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王花放和黄文欢的奸情虽然没有彻底败露,但很多人都知道了这回事。不知道这回事的,大概只有黄文欢的老婆和王花放的儿女们。最后,他们也肯定会知道的。只是这个“最后”的具体时间是待定的,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就是:有时辰,没日子。
王花放就是这么想的,她就是这么想着然后战战兢兢,也就是战战兢兢这么想着还和黄文欢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3
王花放的三儿子跟人打架,对方打输了,却轻蔑地说:“你得意什么?你就是有几斤死力气!娘老子让人日了还不晓得!”
王花放三儿子找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要证据:“这样的话,可不是能随意乱说的!要是你信口乱说,看我不打死你!”
“要什么证据呢!别人都晓得了,就你们几兄弟还蒙在鼓里!”
围着看打架的人都笑了,笑得放肆而淫邪,笑得神秘而暧昧。
王花放的三儿子突然就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跑回去,躲开自己的母亲,跟两个哥哥商量着事情。
“大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你们不要慌,首先要弄清楚有没有这事。”大儿子说。
二儿子和三儿子却急了,尤其是三儿子,他气愤地说:“大哥,这还有假吗?要是只有一个人这么说,我还不相信。大家都认为是这样,是他们都在骗我们吗?”
二儿子说:“我们的面子丢尽了!我们要想办法,不能就这样算了!”
大儿子胸有成竹地说:“既然事情是真的,我们就要找机会对付黄文欢那个畜牲!”
就在这三个男孩子商量着办法的时候,他们的妹妹发现了。她说:“你们在干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大儿子说:“没什么,我们商量后天去内山里捡柴的事。”
妹妹信以为真,就走了。
这三个未来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边义愤填膺,一边讨论着处罚的事情以及行动细节。
大儿子说,这次行动由三儿子出面,两个做哥哥的站在门外,如果顺利,他们就不出面,如果有什么意外,他们就跑进来帮忙。
三儿子说:“做这样的事,会不会坐牢呀?”
大儿子是见过世面的,他说:“你是怕了吧?你要是怕了,就由我和你二哥去做,你就莫管,只要你不去事先告诉别人就行。”
三儿子急忙分辩:“我不是怕,我是担心万一下手狠了出大事。”
“你不怕就好,放心,你不会坐牢的,我们都会没事的。你才十四岁,年龄小,就是犯了罪也是罪减一等。刚才我们不是商量过了吗:“只杀他的屁股?不会把他杀死的,你就落一万个心。”
这三兄弟是在绝密状态下商量事情的,他们的母亲王花放和黄文欢当然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出后来那样的事。
两天后的深夜,就在王花放和黄文欢准备行云雨之事时,门被一脚踢开了,冲进来一个人,左手举着一个松明火把,右手拿一把菜刀,在黄文欢那白白的屁股上恶狠狠地砍上6刀!
在这个温暖的正月初五下午,王花放想起了这6刀。虽然这事过去了四十年,她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她当时并不知道是6刀,她只是借着松明火把的光看到了自己的三儿子,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她完全不认得他了。她看到白晃晃的刀光飞落下来,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由于极度恐惧,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听到了黄文欢惨叫的声音。她知道他的屁股上挨了几刀,至于6刀这个准确数字,她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她的三儿子只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话,没动她一根汗毛),那眼光就像飞落下来的刀光一样厉害!三儿子把松明火把和菜刀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后来这事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公社(当时不叫乡或镇)武装部来人了,把王花放年仅十四岁的儿子抓到公社去了。
武装部为头的问王花放三儿子为什么杀人,王花放的三儿子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连几声大喊:日你娘!
武装部的头头就向旁边手下说:“给我打!”
王花放三儿子表现得异常镇静,他昂着头说:“慢着!是啦,你也晓得伤心!我还只是用嘴巴说两句日你娘,你就伤心到这个地步,我的娘却真的让人日了,我是不是要比你伤心十倍,我是不是该杀人?”
武装部的头头没想到这个小小年纪的伢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哑口无言。
这事在当时传为美谈,一个十四岁伢子在自己娘老子奸夫的屁股上砍了6刀,把人杀得鲜血淋漓,却没负一点儿责任,在被抓到公社两个小时后就放出来了。
4
一路上没碰到人,只有阳光暖暖地照着。河边离马路很远,虽然通了机耕路,但交通终归是不方便的。尤其是每次发大水,住在河边的人总是要提心吊胆,原来住在河边的人纷纷往马路边搬家,因此,河边的住户就越来越少了,到现在,就只有黄文欢一家了。
说是黄文欢一家,其实就他一个人。黄文欢的老婆一直没生崽女,二十年前他们收养了一个伢子做崽。十年前,黄文欢和老婆替这个带来的崽收了亲,媳妇和家娘家爷就是不亲。不亲也就算了,她还时常和黄文欢夫妇吵架。崽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加上媳妇从中说话,这崽在结婚两年之后就带着自己的一家人回到了亲生父母那里。黄文欢和自己的老伴相依为命。三年前,他的老伴死了。去年十二月,就在王花放大病一场的时候,黄文欢也病得不轻。组上的人轮流去照看黄文欢,但过年了,家家都忙,于是大家在大年初一来黄文欢家向他拜了年之后,初二、初三、初四、初五这几天便没有人来。
王花放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土砖房子,房子和人一样,都不能老,一老就丑得不成样子,一场大水,甚至一阵风,就能把这房子毁掉。自己是黄土埋到了脖子的人,有些话说也就说了,不说就可能永远没机会了。四十年前出了那件事之后,她就一直没沾惹过男人了。当然,男人也怕沾惹她这样的女人。四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真的就像做了场梦一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年三儿子狠狠地杀了黄文欢6刀的事传遍十里八乡。人们在褒扬儿子勇敢的同时,也在谴责和幸灾乐祸。谴责的对象当然是她王花放,一个女子,丈夫才刚刚去世就偷野老公。比这还难听的话都有,要是当时王花放由着自己的性子,怕死七八回了。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怕见人,怕见别人家的人,也怕见自己家的人。就是在儿女面前,也抬不起头,好像有一块儿沉重的石磨吊在她脖子上,让她始终都是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黄文欢是笑话的中心。人们说,去偷野老婆吧,这就是后果,那个伢子还是刀下留情,要是一发猛把他杀了,那才叫彻底呢。有个喜欢开玩笑的男人说,这个黄文欢也真是的,去偷别人的婆娘也不把情况摸熟,受这6刀也是该得。俗话讲,吃肉三斤比不上入肉一分,黄文欢在那里风流快活,最得意的应该是那个三儿子,他那6刀入肉多深,他那个解恨,外人肯定是不晓得的,只有他自己晓得砍下去的时候有多痛快,而且,他一下子就砍了6刀!
王花放没想到的是,杀黄文欢的会是自己的三儿子。三儿子平时胆子是多么小,不要说杀鸡,就是要他去踩死一只蚂蚁,他都不忍心。他又是多么爱干净呀,每次出牛栏,都要到圳里洗了又洗,要把脚上的牛粪洗得干干净净,别以为他只要做得眼不见为净就可以了,他还要继续洗,要把牛粪味儿洗掉。所以,同样是出牛栏,别人三下五除二就能洗掉的一双脚,他却要洗上好半天。牛粪味儿是很难洗掉的,他会找来瓷片,耐心地在脚上刮着,哪怕是刮破皮、刮出血也在所不惜。他把一双脚刮得白惨惨的,血淋淋的。别人问他痛不痛。他轻松地说,没事,没事。看到鲜红的血漂洗自己的脚,闻到血腥味冲淡牛粪味,他这才觉得可以了。这样一个胆小又爱干净的三儿子,怎么会举起刀去杀人呢?但举起刀的却偏偏就是他!
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药。再大的耻辱,也会慢慢地变淡,变薄。生活中要人操心的事多着呢,人们首先起劲地谈论着他们两人的耻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兴趣就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毕竟,男女苟合之事也不是只他们才做的。人们不是这样说吗:哪座山里不葬坟,哪个女子不偷人?现饭炒三遍,狗都不吃。死灰是可以复燃的,但人们更希望吃点新鲜的东西。她相信,黄文欢屁股上那6处刀伤,应该也在慢慢地愈合,他心中的巨大痛苦也应该在慢慢减弱。后来,儿子先后结婚了,女儿也嫁人了。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天老爷保佑,他们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总算过得顺顺当当。自己先是四十岁,然后是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人都是要老的,也都是要死的。眼睛一闭,脚一伸,就死了。死的时候,我能闭上眼睛吗?黄文欢的日子却过得不怎么样,她替他着急,但只能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们没有夫妻的名义,但做过夫妻的事情。人心隔肚皮,随你怎么做,也不可能把她的心挖出来看她是不是还余情未了。
还想这些事干什么呢?没什么味道了。都已经过去了。记得少年骑竹马,转眼又是白头翁,一眨眼,四十年就过去了,真的是做了一场梦。
话该怎样说呢?万事开头难,我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外表平和的王花放内心却起着生命的波澜,也许是生命最后的波澜。到了门口,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试着去推门。门一下子开了。门是开着的,人一定在家。
她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文欢。”
没有人答应她。她从厅堂转向东边的房子里。火炉里没火,灰是冷冷的。她没有坐下,又喊了一声:“文欢。”还是没人答理她。她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冷遍全身,最后冲上脑门。她走进卧室,一床黑色的破帐子盖住了床。她轻轻掀开帐子,看见一个男人,又老又丑。
“文欢。”她又喊了一声。床上的人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大喊了一声:“文欢。”还是没有一点儿回应。她在床边站住了,俯下身子,抖抖缩缩地把手伸到男人的鼻孔下,没有进的气,也没有出的气。再摸一摸男人的身子,都已经僵硬了。
王花放,这七老八十的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想用哭声把这个僵硬的男人吵醒,让他来听自己说几句话。不再想面子不面子的事,不管别人会怎么说,这个老女人哭起来了,放声大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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