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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老师身后的语丝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26964
程耀东

  总有一些人正在被努力地忘去;总有一些人在不经意之间,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总有一些事情在物欲的长途上使我们停下,回味和记忆;也总有一些场景、细节、笑容和情感,要用来相互记忆、惦念或者铭记一生的……

  这个秋天,我们在银川一个叫六盘红的地方,与一位老师相约,相遇。之所以要选在六盘红,因为25年前,也是一个秋天,我们从六盘山下的不同地域来到一所中学,同时来到这所中学的还有一位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老师。那一年,我们刚刚步入花样年华,老师也正值青春季节。

  在这所中学,我们和我们的老师一同走过了诸多记忆的青春地理和无法忘却的似水流年。

  ——题记

  老 ?师

  与老师相遇的那一天,是个秋日。锐减了力度的阳光,散淡着无限的温馨,像我彼时的心情。一群陌生而又稚嫩的笑脸簇拥在老师的周围,我们签划了自己的名字之后,随便地坐在教室的某一个座位上,聆听老师开学第一天的第一句话。当然了,老师此时是站在高处的,五十多双眼睛箭簇一般落在她的脸上,我不敢想象,此时,老师是否有些害怕和胆怯,因为,这是老师生命路途上的第一次面对她的学生。然而,我是多虑的。茶色眼镜后面的那一双眼睛以及荡漾在脸上的微笑,明显充满了自信、从容、激动和游刃有余。当时,站在高处的老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现在,俨然忘记。只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略带磁性的女中音。言语之间,干净利落,不重复、不打结,自然就没有拖泥带水的成分。当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年轻女子的板书,不敢说飘逸和潇洒,至少有遒劲和刚毅的痕迹。古人曰:字是人的门面,老师的字就若她的人一样好看。

  事实上,那时候我们已经是懵懂少年,关于年轻、漂亮和美,有了自己的分辨能力和判断标准。在老师的身上能捕捉到一种独到的气质,特别是她在黑板上写完字,一转身的那个瞬间,潇洒之中略带几分妩媚。那个细节,多年来在我的记忆里经常出现。当然,这种出现,只有我们这些做学生的谈论到老师的时候。出现,不是刻意的,而是情不自禁。至于其他同学关于老师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就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了。

  岁月里总有些秘密会变得不是秘密。老师来自宁夏平原上的一个县城,毕业于宁夏最高学府的数学专业。据说,当时她是在国家体制下义无反顾地来到六盘山下的这所中学。事实上,老师来到这里,这里是否辜负了她的期望,只有老师明了。但老师绝对没有辜负我们对她的要求和希望……因为,多年后,我们总是和老师相互联系着、相互打听着彼此的过往与现在……

  老师和她的学生

  站在属于老师的那一片小小的地域上,她的表情是庄严的,就连写在黑板上的那些数学符号似乎也庄严地盯着坐在下面的每一张脸,因而,在老师的课堂上,有一种威仪一直存在着。老师讲课时的声音就像一条直线,一直延伸到每一个学生的骨子里,不像正弦或者余弦曲线那样一起一伏,这使得我们在她的课堂上听不见一丝一缕的“弦外之音”。

  老师上课时要求男生脱帽、女学生是不能围着围巾的。那时候,头戴一顶黄色的军帽,帽子里面靠前额的地方,垫上一块纱巾,胸前围一条围巾,对于男生来说是无比的潇洒和帅气的,班上有一个男生总是戴着他的那顶帽子的。有一次上课,“脱帽”二字被老师重复了两三遍,那男生依然如故。此时,老师的声音明显高过了平时的温婉、柔软,紧接着,用了一个呵斥的词: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师发火,之后,似乎再也没有见过。其实,老师发火时的样子还是蛮好看的,眉宇之间张扬着的并非霸气和冷酷,而是一种体贴与呵护。

  老师只身一人生活在这座小城里,亲情的爱抚与关照只能在有限的信件里往返和回复,因此,她将更多的时间储存在她的学生身上。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下午的自习时间,老师提着一台双卡录音机,很小心地将其搁置在讲桌之上,随后很熟练地将一盘磁带安放了进去。从录音机流淌出的音符便是贝多芬的那首著名的《命运交响曲》,命运敲门的声音使我们这些在欢歌笑语里的少男少女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以及对自己命运的把握与憧憬。之后,是阿炳的《二泉映月》——这是一个盲人对自己生命地诉求,同时也是对生活的爱恋。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随着流淌的音乐急匆匆地去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当老师提着录音机走出教室,音乐的节奏依旧在教室里萦绕。那时候,我知道,老师之所以给我们听这两首曲子,她的用心是良苦的。也因了这两首曲子,但凡我的人生路途跌入低谷的时候,我会用这两首曲子去唤醒自己的灵魂。

   那时候,我们住校,经常有同学在周末的时候去老师的宿舍。期间,就会有很多关于老师的信息在同学们之间“秘传”。比如,看见老师搀扶着她的母亲在街上行走;看见老师和某个男老师在校园里一起散步;也有同学说自己曾在老师处混饭吃,老师做饭的手艺是何等的高超等等……关于老师和老师与她的学生之间的故事肯定是很多的,在这里复制和赘述已经没有多少意义。然而,老师在我的记忆里:头发总挽成一个髻,总是走着猫步,两眼经常看着正前方,似乎从未有过左顾右盼,有时穿一身黑衣,有时穿红色蝙蝠衫,秋天的时候,一件银灰色的风衣随着她走“猫步”的节奏,在校园里飞扬。

  老师和我

  坦诚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老师之间的讯息一直没有隔断,缘于我和老师之间的一次不经意的谈话。我去交暑假作业,老师问我为什么没有完成,我说我没有时间去做作业。她又问,你的暑假时间都干什么了,我说割麦子、犁地、干农活……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老师用惊讶的目光盯着我。很明显,在她的眼里,我这样瘦弱的男孩子,是不会去干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其实,不仅仅是我,像我们那个年龄所有生活在西海固农村的孩子,对于土地的记忆,我敢肯定一生不会忘却。那个夜晚,老师和我谈了很多,谈她自己的同时,又问了我的许多事情。基本上都是老师在问,我回答。就是那么一次随意的谈话,我和老师有了这么多年的联系与往来。

  我是一个学习不怎么好的学生,因此,就不会主动去老师那里。有一天晚自习,我在偷偷地阅读张贤亮先生的《早安朋友》(那一期的《朔方》全文刊发了这篇小说,我花了3块钱在街头的书报亭里买的),当我正痴迷于小说中的那些花季少年的时候,感觉有个身影站在我面前。躲藏为时已晚。老师看着我,我看着老师,就那么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的书移开了我的桌面而去了老师手里。

  几天之后,我去老师那里要书。

  老师的宿舍门半开着,从门里流泻出的光照温暖着夜的黑暗。伴随光照的还有扬琴的声韵。“琴者,情也;琴者,禁也”。此时的琴声在我听来,是叙述、是孤独、是一个年轻女子在夜色里诉说自己心中的忧郁。也是相思,是的,绝对是相思,不然琴弦间怎么会流出如泣如诉的《枉凝眉》。我没有再去敲响老师的房门,曲终的时候,独自离去,也没有要回那本《早安朋友》。

  高二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我学文科了,和老师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其间,听说老师结婚了,并调回老家的一个企业子弟学校继续做着为人师表的工作。那时候,我曾想:老师离开固原的时候是冬天,冬天的车站里,有没有送别老师的学生?有没有送别老师的同事?我不知道老师在离开固原的那个瞬间,是否记着她的学生——陪她走过两年青春季节的学生们。

  和我们分别以后的老师

  大抵是临近高考的时候,我收到一封挂号信。信是老师寄的,字里行间写满了鼓励的语言,在文字的结尾处,老师只淡淡地说了自己新的环境与当时的处境。从那几句话里,我能读懂她的失意与孤寂。这里需要几句旁注:在那份信件里,老师还寄给我20斤的全国通用粮票(那时还处于供给制的时代)。事实上,我并没有将那些粮票兑换成用来充饥的粮食,而是将它们珍藏在一本书里。每一次翻阅,老师的影子就会在眼前晃动,这两张粮票也就成了我多年来与老师联系的一个符号。

  那一年,我要去银川平原上的一所学校读书。车过老师所在的那个单位,远远地,隔着车窗玻璃,我向那个山垭里望去,看见的只是飘浮在天空之上的那一片来自工业的烟尘,以及从山下绕过的黄河。我想象着此时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老师:依旧站在讲台之上,面对一茬又一茬稚嫩的笑脸,依旧是庄严的面孔,依旧是呵护的心灵;一天的讲台站完之后,仍然面对家庭的琐事与沧桑的世事……然而,我的这些想象在奔跑的汽车的速度里一闪即逝。

  我知道,老师不光对我这样关怀和关照,对其他同学也是如此。在不曾相见的日子里,有着遥远的问候、关爱、激励和怜爱,当然,大多是通过贴着邮票的文字传递着师生之间的友情。信件日益被冷落之后,我们大多在节日里给老师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简单的一句话或者一两个词语,全然沉淀了太多的内涵。

  和老师的两次聚会

  中午时分,窗外的秋雨在哭诉着季节的无情,而我正在享受属于我的睡眠。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是老师的声音。她说她在固原,在某个企业调研。老师故地重回,做学生的岂能不尽地主之谊!于是,一个电话,相互告知,十多个同学整点到了预约的地方。老师因公务来得有些晚,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激动和欢快的情绪。除了握手还有拥抱,与老师握手的那个瞬间,有一股暖流遍布了全身。已经叫不出同学的名字了,看着一个个成熟并逐渐走向沧桑的脸,老师要求我们自报家门。那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欢歌笑语的教室。

  酒自然是要敬的,也自然是要喝的,“官”自然是要当的。首当其冲者便是“茂茂”同学,只一两个回合,就“假摔”在了老师身边,然后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了。因为多年未见的缘由吧,在酒精的作用下,师生之间开始了畅谈,更多是关于老师的记忆和老师对于同学的影响。这其间有女同学开始哭泣,有男同学开始沉默,也有同学为了打破停滞的气氛开始说些当年的笑话。记忆里,那天喝了很多的酒,又去了K歌的地方,唱了很多的歌。老师唱的还是那首《枉凝眉》,我知道,此时的花谢花飞老师不是唱给她的恋人,而是唱给我们这些当年的学生。

  一行人被麻醉在寂静的街头,不远处就是那所中学,昔日出进的影子,不知老师是否还记着?

  这一次在银川,相聚的时间和地点是我们特意选定的。之所以选在六盘红,因为我们和我们的老师在那座著名的山下有过最美的青春记忆。

  老师很守时,早我们到了。就像当年上课时一样,踩着铃声,高喊“同学们好”。此时,坐在那里的老师,完全没有了当年的严肃和威仪,但每一个走近老师的同学依然当年一样的恭敬和礼貌。这让我想起一句古训: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时间有时很坚硬,无不可摧;有时很柔软,比如,25年后,摘掉眼镜的老师和我们记忆中似乎没有多少变化。

  酒,已经惯常为聚会时的主题。但是,这一次,我们没有猜拳行令,没有瞒天过海地去摇那些个滚来滚去的骰子,而是在互敬互让中品咂着酒的绵香,在酒的甘醇里回忆和回味着我们的过往。

  推杯换盏之余,对酒自然是要当歌的。老田是同学当中名副其实的民歌“天后”了。她的歌声引领着我们走下雪域高原上的《天路》,又来到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陕北高原,在西海固的“花儿”里又一次聆听到了《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歌声、掌声与酒杯碰撞后的声音交织于一处,老师在同学的盛情和掌声中再一次重温了《枉凝眉》。歌声仿佛当年,只是没有了扬琴的伴奏,倒显得质朴和纯粹。

  相聚必然也有相离。离开我们的时候,老师说:幸福、健康、快乐地生活每一天。

  是的,这些年我们追逐着我们的幸福,从一个懵懂少年步入不惑之年,每个人都渴望快乐,这其中,又涵盖着多少嘱托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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