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山上雾霭缭绕,仿佛是刚才洒过山去的一阵冰凉的秋雨将沉默的群山点燃了。
雾霭在山腰间漫漶,条条白色的河流终汇到了一起,于是山间就是云雾的海洋了,单剩一座座黯淡的山头,像礁石,裸露在这连天的海洋里。
山越来越高,像是顶着那厚重的天;也不见茂林,到处是裸露的山岩,即便有树,也是一株孤独地站在山岗上,风早已吹弯了它的腰。这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却仍有生活着的人们。一块块褐色而坚硬的石头,蹲立在稀落的荆柯丛中,像伸出头来的一只只野兽,望着这偶然路过的行客。也有成双生长着的银杏树,大多是一高一矮,一粗一细,虽是雌雄异株却永远并肩站立,像过了很多年的一对老夫妻,站在山上望着岁月的风雨。果实早被人采去了,采果时,人多半站在树下用长杆科打,地上满地落叶。有风吹过,银杏树下的落叶哗哗作响,像在诉说梦想的童话。
一株一棵的柿树站在路旁,上面挂满了一个个红了的柿子;这灰暗的山道两旁却点满了燃烧着的灯盏。
客车爬一阵便停一下,门一开,吐出几个人来。车上的旅人一个个被撒在这山中。车门呯地一关,车屁股吐一阵烟,费力地爬过山垭去了,山间寂寞下来。
离开了车道,穿进枝柯相交的小道。爬上一个山垭,便可看见山下的洼地里一块块的田,田多是顺着山势斜展着,里面种着一田的苞谷。这个时节的苞谷林已是枯黄了,在沥沥的秋雨中,瘦弱着高直的桔杆,像插着一把腰刀似的苞谷已被人掰去,被折断的秸秆滴着秋雨的凉珠。
一洼田对着的,就是山脚坎上的一幢两幢的房子,那房子多是白色的粉墙,像是绷着一面陈旧破烂的屏幕,面对着一洼宽广而寂寥的黄色坡田,无声地演示着绵长而艰辛的人生戏剧。家家户户的门口两旁,总是立着一根黄色的圆形大柱子,像两根金色的门柱,从地上一直接到了瓦檐。等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个个苞谷栓在一根杆子上,正晾晒着。一两只鸡啄着那挨着地的苞谷粒,因为太高,那鸡便跳起来啄。人的突然到来,那鸡吓得歪着身子跑了。正疑惑那大门掩着,主人不知是到哪儿去了,忽然从墙角扑出一只狗来,人吓得忙向后退几步,眼看着就要拢身来,那狗却被什么一扯,两个前腿腾在空中弹着,不停地吠唁。原来狗颈里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又系在一根铁丝上,铁丝的一端系在屋檩上,另一端系在院场旁的树上,狗可以在场子上来回地跑,却不至于伤人。那狗嘴上还口罩似地戴着一个篾笼子,大约也是怕狗挣脱了绳子咬人吧。
推门进去,屋里也没有人,只有鸡在堂屋里逗留,见人进门,慌忙咯咯地叫着跑出门去。秋收的时候,一家人都要忙,老人要上坡寻猪草,小孩子也要赶着牛去吃草。知道有客人到来,主人陆续回来了,或者扛着锄头,手中提着一篓子猪草,或者背着一背篓沉甸甸的苞谷。忙洗了茶杯,涮了茶壶,泡上茶,又装了烟,见天色已暗,便出门去背水,预备晚上用。那水并非山泉,也不是河水,在一个山沟凹处,挖一个大坑,天上的雨水流进去,就是一个大水缸。若是碰上天旱,一窝水一干,又要翻几座山去背水。背水的水桶桶面成弧形,刚好贴在人的背上,又很长,人背着水桶,像是背着一个直着身子的人。背着一桶水走着,头向前伸,像鸭子似地一步一摆很有节奏。据说这背水也有技巧,脚和头若不协调,背上水桶里的水就会淋你一身。主人背着一桶水进屋来,远离水缸站住了,那身子微微一侧,背上水桶里的水划一道悠长的明亮的弧线,从人的头旁射进水缸了。
四条青石一围,就是一个火笼,中间生着柴火,柴火上是一个吊锅钩子,滑轮似地滑上滑下。女主人嘴里和坐在火笼旁的客人唠着家常,手里忙着淘米做饭。然后把那吊钩往下一拉,把装了淘好的米的吊锅挂上去,又顺便把那堆在屋角的柴枝折一把放进火笼。那柴有些潮湿,放进去,冒着一股股白色的浓烟,呛得人一阵咳嗽,连眼泪都咳了出来。忙掏出手帕擦眼睛。抬头一望,这屋里檩子,楼板,墙壁,窗栅全是熏成了黑色,像是涂了一层黑漆。女主人却没有时间去擦眼睛,又拿了竖在火笼旁的吹火筒,鼓着的两个腮帮子像含着两个球。吹了几下,那火笼里的柴轰得一声燃了,火苗狗舌似地舔着吊锅的黑底,一片片白色的火灰飘下来,落到人的头上,膝盖上,像落着一阵雪。
山中,难得有客人来走动,一家来了客,这附近的邻居如同得到开会的通知,吃了饭,一个接一个地推门进来了。原本是听来客说一说这山外的事情的,但山里人见了生人的拘谨和彼此的不太熟悉,又使大家一时又没有什么话说,只是各自盯看着那火笼里的火不停地抽烟,仿佛那火笼里燃烧的火苗是一个妙龄女子正在舞蹈。不知谁说出这在坐的人中有一个会拉二胡,且唱一口的好歌,于是大家都释然,目光都望过去,这个会唱歌的就成了火笼的中心了。
那人六十多岁,身板看上去很结实,像一截干梆梆的木料,望着火笼里的火光不停地抽着客人给的一根纸烟。见客人也望着自己,脸上是一脸的推辞,但大家都说好久没有听他唱了,怂恿着要他唱一个;而年轻腿快的,已把那一把断了马头的二胡从他家取来了。于是那老汉只好接了二胡。只见他调了调弦,坐直了身,大家不再言语,只听见火笼里的湿柴烧得丝丝的响。被火光映着的老汉身子突地一抖,像一株高粱秸被风吹动,而拉弦的右手已像吹过去的一阵风向一边滑去,随即似是风过树林的声音。他边拉二胡,边用沙哑的嗓子唱起歌来。
对面黄土坡
紫荆花树多
山上下来个女娇娥
实实爱坏我
对面黄土岗
紫荆花树香
南山上下来个花姑娘
实实我爱上
唱到这里的时候,大家都大笑起来,和音似地吼两句:干妹子!我的情哥!大家已忘记了生客的拘束,脸上被火光烤得通红。显然大家熟悉这个歌,这首歌让大家兴奋热烈;而在人们的和声里,那老汉仿佛得到了鼓励,便放大了嗓子接着唱:
身穿漂蓝衫
外把托肩按
红绿裤子绣牡丹
走路正好看
头发黑如墨
牙齿白如雪
胳膊弯弯儿像藕节
恨不得一把捏
——大家哄然大笑起来,热浪似地卷向那屋顶熏黑的檩子,楼板,钻出屋去;老汉在人们的笑声中仍一本正经地唱:
脚小二寸半
越小越好看
红丝带子腰中缠
走路像排蒜
一步走拢去——于是大家又一声吼:干妹子!我的情哥!而那老汉只顾低了头唱:
干妹子我问你
摇摇摆摆哪里去
何不我送你
干妹子笑嘻嘻
骂一声要死的
你不是奴家的亲和戚
你送我又何意
送你就送你
送你送到茶馆里
洋糖饼子尽你吃
开钱算我的
——大家又笑起来。这洋糖饼子显然是已经过时的事情,但爱情的故事却永远新鲜吸引人。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仿佛那一段往事就发生在眼前。
我问你的屋
你在哪里住
对我说清楚
免得我跑空路
你问奴的屋
奴在南山住
门上有一棵动静树
那就是奴的屋
左边是学堂
右边是厨房
红色对子挂两旁
那就是奴的绣花房
唱到这里,那老汉却停住了。下面呢,下面呢,任凭大家怎么催,他只是低了头去喝茶。有年岁大的,就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想起你的相好了?那老汉却说老了老了,唱不好了。但大家又起哄,非要他再唱几个不可。女主人一直在旁边的砧板上忙,见来客听得高兴,她自然也会觉得脸上有光。这时她双手托来一个高粱面捏的馍,像一个锅盖,男主人忙用火钳把那闪着火星的灰烬扒开一个窝,那锅盖似的馍便放进那火灰里,又用火灰盖上。女主人边用火灰盖高粱馍,嘴里对那老汉说,大伯,要你唱就唱,平时又没有少唱,我给你烙馍!终是碍不过女主人的面,老汉就又唱了几个。意外的是,竟是流行歌曲。大家都说不过瘾,他只得又唱老歌。曲子一起,大家竟然都跟着哼了起来。
〈女〉九里十八岗呃
幺妹子把坡上啊
大树那个底下好也么好乘凉啊
大树底下坐呃
嘴里有点儿渴啊
双手那个合拢捧点儿水来喝
背靠大树站呃
手拿白纸扇啊
三扇二扇才把汗扇干啊
〈旁〉头上金枝插呃
腰里裙子带啊
好象那个二小姐年幼十七八啊
〈男〉幺妹子哪里去啊
何不我送你呃
三里五里鞋篓儿我背起
〈女〉翻过了几道岗呃
拐过了几道洼啊
未见亲郎哥说上那个半句话
〈男〉有话我不敢说呃
怕姐儿你骂我啊
受上你几句
那才划不着呃
〈女〉有话你只管说啊
我骂你做什么啊
小奴家又没有吃骂人的这个药呃
〈男〉姐说不骂我呃
那我就把话说啊
夜里吹了灯不忘给我留个门
〈女〉哎哟我的天啊
哎哟我的人
那才是说不成
小奴家又没有出娘家这个闺门
叫我日后怎见人
……
这首歌几乎是在大家的合唱中唱完的,歌唱完了,但那歌中飘溢的丝丝缕缕的情愫还在大家心中萦绕。那老汉一转调门,又拉了一个活泼的曲子。
油菜开花遍地黄
找你妹妹借食粮
一借大姐叮当响
二借大姐响叮当
三借大姐的迷魂阵
四借大姐的忘魂汤
五借大姐的鸳鸯枕
六借大姐枕鸳鸯
七借大姐的肉包子
八借大姐的象牙床
九借大姐的荡刀石
十借大姐的救命王
哥哥说话不在行
十样出在大街上
铜匠铺里叮当响
铁匠铺里响叮当
棋馆铺里迷魂阵
酒馆铺里迷魂汤
裁缝铺里鸳鸯枕
百货铺里枕鸳鸯
饭馆铺里肉包子
木匠铺里象牙床
待招〈剃头匠〉铺里荡刀石
草药铺里救命王
情姐姐说话不在行
十样出在姐身上
借你的勒子〈耳环〉叮当响
借你的钗环响叮当
借你的眼睛迷魂阵……
歌唱完,大家都笑起来。火光映在人们的脸上,笑声随着柴烟流荡。照耀我们的,总是那些远离自己遥不可及的东西,譬如远山的彩霞,高空的繁星,以及这古老而粗砺的民歌中鲜活的爱情故事。正是这许多可望而不可及的光芒,我们感受着生活的希望与乐趣。
火笼里的高粱馍已经烧好,女主人从火灰里扒出高梁馍来,由于烫手,左右左右地在手上换着,一边拍一边吹灰,嘴里还烫得咝咝响,然后一人撕了一块,大家高兴地嚼起来。在火笼柴火的映照里,一张张贫瘠的脸上,是民歌开在上面的欢笑的花朵。
吃好了馍,大家拍了拍手说时候不早了,来的邻居便一个个出了门。出来送客,发现夜已深,雨不知何时也停了,上空也露出一颗二颗的星。
邻居走了,主人端来一盆水,请客人洗脸洗脚,一边就谈起那个唱歌的老汉,原来那个老汉有一个长期病卧在床的女人,一个姑娘也寻了短见,耕种浆洗,里里外外全是一人,日子过得很艰难。可是在歌声中他却那样舒心。
访亲结束,要告辞了。早晨出门时,太阳已爬上山顶,黄色的阳光灌满了山坳。看不见一头牛,却听得两边山林里传出满耳的牛铃声,在早晨的风中清脆而悦耳,像是一坳阳光的碰撞声。听见后边有人哼哧着走来,扭过头去一望,是一个背着粪的人,忙闪到一旁让道。
不玩几天,就走?那人从背篓下吃力地昂起头来。是前天晚上唱歌的老汉。在白天,才能看见那老汉的发已白,脸上的皱纹更像一块犁耙过无数遍的田。
他的田在前面的山坡上,他背着满满的一背篓粪一步步爬上去。山坡的远方是更高的山,横在天际;那接着山的天际布满云彩,明亮而艳丽,仿佛天堂的所在……突然就想起老汉的歌声。美丽的景色总是出现在遥不可及的地方,美丽的歌声总是生长在贫瘠的心胸,遥望群山逶迤,总想那稀稀疏疏的林中会不会走出一个女子来呢,头上挽着髻,手里提着一个装针线的竹篮,一双三寸金莲,一走一颤……这过时的形象仍是在希望中生活的人们的心中仙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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