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贵的突然走失至两个月不见踪影,这倒引起了冷漠村人的注意,有那么些人将怀疑的目光对准了王大富,仿佛是王大富的手段致使王小贵呆头呆脑一声不响又不明不白地从冷漠村的空气中蒸发了。王大富心里本也没有啥,可面对那么多双色调不一的眼睛,他倒有点难脱其咎的负罪感,整天鬼鬼祟祟的,仿佛是自己陷害了王小贵,让冷漠村人永远失去了可以言笑的契机。
那是一个极其无聊的夜晚,许多无聊的人无聊地聚在了一起,王小贵自然成了他们的谈资,仿佛王小贵的蒸发使他们失去了生活中可以苟笑的闹剧版本,王小贵本来是为他们而出生的,他们离不开他。在他们的眼里,刹那间,王小贵成了图腾,雕塑,让他们最大程度地顶礼膜拜。离开了王小贵,他们惟有最大限度地枯萎。王大富自然也没逃脱他们那张张可以任意调配语法结构的糟嘴,有的甚至更玄乎:“王大富把王小贵卖了!”王大富听后真有点胆怯:“王小贵不是个东西,是人呀,跟我一样,都不是个东西,怎能说卖就卖了呢?”当下,王大富跪在了地上,一只手抠住屁眼,一只手插进嘴里,老嘴翕合起来:“我要是对王小贵怎么了,天打雷劈!”
世事有很多是难以预料的,王大富的话刚落下,一声惊雷震天宇,他是那个吓吆,是一边磕头,一边语无伦次起来:“我……那个……没 ……真的……屁眼……没……天黑……抠住……”
“你那可不是屁眼说的!”
“晓着点,老天有眼,管你嘴,还是屁眼,干了坏事,雷早晚也会劈死你!”
“王小贵可是你亲戚,也是你奶大的!你就这么狠心?”
“虎毒还不食子呢?”
……
夜色中,还有那么几个人配合着这声雷,王小贵冤,太冤了,要是他自杀,村民们还可以一饱眼福,可是这不明不白地消失,固然神秘,但是村民们压根儿就没亲身体验过这神秘感到底能有几分重量。
王大富也下意识地认为老天是有眼的,他可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有自己的信仰。可自己的确没干坏事呀,即使以前的也算干了,可不至于要了小贵的命。老天呀,你喝醉了吗?
王小贵是个谜,王大富本应该是个谜底,这是冷漠村人公认的,可是又过了十来天,谁还有那个雅兴去研究这些呢。王小贵注定要死,这是迟早的事,其实他的死于冷漠村人有啥好处,又有啥坏处呢,他总不会死后变点钞票,在冷漠村的上空像鹅毛大雪样飘落下来。唉,就当他是个屁,让他去也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单调地流逝着,往事如烟,往事本来是可以如烟的,不用去修饰与点缀,只需给它一点点能成烟的理由就足够了。可是,之于王小贵,那每一丝烟缕中曾交织着他多少血脉,曾浸润着他多少汗水,他忘不了,也确实忘不了,也没必要忘记,毕竟这份折磨留给他的满是眼泪。
城市不是农村人的天堂,却是农村人筑起的天堂。王小贵选择城市就犯了一个逻辑性而又美丽的错误,可是冷漠村毕竟是一个让他心碎的地方。他一下定进城的决心,就算在城市要饭也不回来,其实在城市要饭也要比在冷漠村舒服的多,他终可以每天至少吃上一顿荤菜。久而久之,他觉得这种生活方式挺合乎自己的口味,在他的心目中,已无形地奠定了城市生活的美好,别的不说是怎么怎么样的好,就拿涮锅水来说,城里的要比冷漠村的任何汤都好喝,其实这是心理不平衡造成的。
王小贵能够沦落到这种地步是他也难以想象的,他绝对没想到他的双手会是那样的无用,说句实在话,不是他的手无用,而是他的心无用。在他眼里,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城市人,都有着高贵的身躯,都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面。自从那次,他亲眼目睹一只城市的小猫狠抓了狗一下,他更加坚信地认为自己实在太卑劣了。他不敢触摸路旁的电线杆,生怕自己玷污了它;不敢多呼吸一口气,生怕喉咙里放出的不干不净的气体污染了它;他不敢哼上两句,生怕那比城市猪狗老驴还差劲的嗥叫震坏了别人的耳膜,吓坏了人家;甚至他不敢在城市明晃晃的柏油路上行走,生怕城市人说他揩城市的柏油。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活得很是力不从心。当汽车从身旁疾驰而过时,他能吓得魂不附体,他此时也想到了王发财的法器,要拿王发财的发起跟这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王小贵一直在城市里流浪着,来到这么一个高雅而有陌生的地方,他真的不能适应,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进入人类的文明,但是他却不是一个文明人,存在在他身上的永远是愚昧和小民阶级的那套自由放纵的思想,文明在他眼里迟早会变得庸俗与愚昧,会有朝一日像他那样沾染上冷漠村的恶习,将现代文明变成可望而不可及的现实,那简直是一部完整的还未加标点的历史。不懂,也根本没必要。
有那么一天,王小贵的钱正大幅度地减少,而自己的肚皮也越来越加干瘪了,他这才真正发觉城市不是养他们这种人的地方,才意识到钱是多么的重要,其实也该早意识到,那简直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终于吃不起了包子,摸了摸贴身衣带里的铜钱,还带着体温,他不知道它们能够卖多少钞票,也无法知道,他不能像古人那样喝完酒后,摸出这几个铜钱来,来了一嗓子:“小二,结帐!”他惟有每天摸着它们入睡,毕竟这也算作钱,有钱的感觉真好。
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夜晚,寒风夹杂着湿气挑衅地抚摩着每一个行人,王小贵独自一人走在一条大道上,他没有悲伤,相反,他倒有点喜上眉梢了,很是莫名其妙,龟儿子的,没想到这城市的风居然是冷的。龟儿子的,回村时可要装上一口袋,让那些龟儿子的也见识见识。王小贵第三百二十九个寒战是在天亮的时候完成的,此时的他有一种想死的感觉,他绝对没想到城市的夜居然会这么冷,他不敬意一 抬头,小楼房的墙壁上贴的是瓷砖,王小贵笑了笑,城里人就是聪明,贴上这玩意儿可以保暖,怪不得呢。他此时也想到了回家,这种想法从第一百个酣战一直持续带第三百二十八个,可第三百二十九个一过,他倒是忘得一干二净。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又预示着又有新的希望。
迫不得已,王小贵要找活干了。其实不是他真找不到,是他总觉得自己干不来,怕吃了亏,让城里人当了猴耍。没钱的时候,他是真着急了好一阵子,曾掏出一个铜钱合在手心,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吻了铜钱一口,又塞进衣袋。他暗下决心,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卖了它们。也许王小贵的命就是那么不好,也许城市太过于文明,也许他的双手就这么着为冷漠村的运作而长出的,他找了整整一上午也没找到活。他是又累又饿,不免对一切都失望至极。
他靠着一户人家的墙角坐了下来,使劲地摸着口袋,可是没有钱,有的还是那几枚不知能值多少钱的铜钱,这是他的唯一。他此刻有点情不自已,眼眶里的泪水有的打着水漂,有的荡漾开去,他一狠心又掏出了一枚,往地上一摔,说出一句话来:“有字的一面朝上就卖!”王小贵搞起了最原始的占卜,自己饿得实在不行了,就算这样逃往冷漠村也会饿死在半道上,自己的命由这铜钱定了,天意让卖就卖。铜钱有字的一面朝在了上面,王小贵一看,有点无可奈何地苦笑:“龟儿子的,卖吧,天意难违呀!”可是转念他又不知所措了,他上哪儿去卖呢,又有谁会稀罕这玩意呢?挡不了风,遮不了雨的,他一脸迷惘地耷拉着头,这下是彻底地惨了。
一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如果有个人能够帮他哪怕是一小把,他就会将这人看得很伟大,即使这个人曾经是他的仇人。
在王小贵迷惑得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一位老妇人端了一碗饭给他,他大吓,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便也觉得好象是在雾里。他有点信不过自己的眼睛,那高高的米饭上竟然站着几块肥肉。他受不了这种刺激,三丈垂涎在舌尖绕了三十二道后,正准备滴出时,他猛地往嘴里狠塞了一块,几乎嚼都没来得及嚼,连口水“咕噜”一并到位。自从那顿美餐恰倒好处的出现,城市人的基本雏形已在他的脑中勾画了出来,那就是善良与仁爱。
王小贵那天想了许多,人这一辈子拼命地干活就是为了钱,有了钱就为这张嘴。在冷漠村,他一年到头都在为这张嘴做苦力活,现在在城市不用干活还能吃到在冷漠村只有过大节才能吃到的东西,让别人选,别人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种活法,虽然地位低下了那么一点点,面子上挂不住,可生活好啊,至少不用整日刨他娘的老泥巴,面子又不能当饭吃。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王小贵是想开了,他打算就过这种日子,他认为这十分简单,往别人家的墙角一蹲低个头就行了,殊不知这一蹲一低,散尽了农村人的尊严,低塌了那份写在心里的神圣的面子独立。
王小贵觉得他这样草草行事,这么快定夺自己将来的命运,心里也有几分不安。后他找了一块平地,掏出一枚铜钱,打算让天意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也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有着比王大富更强的信仰。“要是铜钱立那不动,就不干要饭这一行!”他咬紧牙关挤出这么一句。天意难违,王小贵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天意难违!
很是自我满意的人,便坦然接受了自己勾画的一切,可是王小贵把自己的蓝图勾画的太过于美好,也就是这趋于完美又近似可可的理想注定了他一时不能迈出作茧自缚的囹圄。他终于将自己破罐子破摔了,把自己的面子贬得一文不值,糟践得满目疮痍。他还认为脱离了面子的束缚,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某事,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完美,他不比为了面子而轻易放弃了肚子填饱的任何机会。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太阳朗朗地照,风习习地吹。王小贵如约般出现在别人的家门口。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可往别人门口一站时,他却再也找不到昂首挺胸的感觉,万劫不复的美好此刻已夭折得不含一分怜惜,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容不得自己撒野。他就那样立着,立久了,他又觉得他有理由站在人家门口,他更坚信人家多少会施舍点东西给他,也应该施舍给他,毕竟他是个身份特殊的人,只有这样,他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他就那样站着,像深冬里的冷漠村的老榆树,婆娑着没有一点激情的琼枝。他还是那样立着,也没有理由地立着,八成他做不成一只看门的狗,因为他连叫一声都不愿意,可是他相信他立着的并不是病态的城市。终于,他发出了彻底失望的愤怒:“龟儿子的,怕个啥?老子又不是吃白食的,看了这么长时间的门,连个馍也不给,良心让狗吃了!”
王小贵的这一天是没有颜色的,他没想到自己会出师不利,讨来的馒头虽然还可以凑合着哄饱肚皮,但是他又不满意了,里面连他娘的啥都没夹,八成是上了鬼子的当了,可一想起那顿美餐,他的心里甭提多没滋味。
城市人好的形象就在这一天在王小贵的心中大打折扣了,他也看到了城市人自私的一面。其实人性的自私是土里生土里长的,不会因为生活环境的变迁而失去了原来的韵味。王小贵能够那样地看到也是值得欣慰的,至少他会觉得城市并不是美丽的天堂。
很是不满,又颇似疑惑,王小贵终于在一刹那间迷失了自己。要是咱有了钱,盖房贴白砖,想贴方的贴方的,想贴圆的贴圆的;要是咱有了钱,财大气粗盖猪圈,养猪养它七八头,每天顿顿吃肥肉。没见过世面的王小贵,由于自甘堕落外加不能尽力经营,在他的头脑中,惟有吃才是人之大事,宁愿在城市当个撑死鬼,也不愿回冷漠村当个乌龟王八老驴鬼。
有一天,王小贵有了经济观念也是难以置信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已有了自己新的活法,与经济挂钩,这是最自知之明不过的。他的脑子里怎会出现这种新思想呢?这还得从下面的说起:
中午。一户人家。门前。两个乞丐。王小贵。“流氓丐”。
“流氓丐”是王小贵对那个乞丐最满意的称呼,那个家伙蹬的可是皮鞋,还会发光,王小贵不敢多瞧一眼,那法器刺得他两眼生痛;他还戴着黑眼罩,笔直的油光的头发正“汩汩”地冒着热气,王小贵不敢挨得太近,生怕那热气蒸熟了自己。王小贵可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牛气的乞丐,有如此打扮的乞丐会是谁呢?要么流氓,要么“帮主”。王小贵心里觉得好笑,他弄不清这个城市到底埋下了多少诱惑,到底是低三下四地讨饭好,还是老实巴交地六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好。他就这么“呵呵”一笑,嘴张得跟裤腰一模一样。“流氓丐”显然不满意别人用这种带有明显挑衅的动作面对他,他猛地取下眼罩,一道冷光顿时像一把犀利的杀猪刀一样砍向王小贵,王小贵躲闪不及,蓦地垂下头去,身子一个劲地发颤,然后双手一抱:“帮主!”
“流氓丐”倒是有点受宠若惊了,之余,他却又有点飘飘欲仙的不屑,还算这家伙有尽快的自知之明,不然三拳两脚下去必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在这个地盘上捡金豆,不老实点,捶扁了你!
“小子,今儿到了我的地盘上,有啥好东西,你自各看着分了点!”
“我哪会有啥好东西?”王小贵满脸的愁苦。
“没有好东西?不可能!像我们这些吃百家饭的,在东家刚抹过嘴,又在西家吃上了,这肚子一哦饱的,还不生些事端,比如拿些可卖钱的东西,反正干咱们这一行,别人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我可没那个胆,咱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人家给我喂饱已经不错了,我知足呀,干嘛要拿他们的东西呢,城里的东西不受用,那写法器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我哪能使唤得动,况且咱回乡下派不上用场。”
“那你布袋里装的是啥好东西?”
“啥好东西不是!几个馍。”说着王小贵翻开了口袋等“帮主”检阅。
“要馍干啥?回家喂猪?黑不溜秋的,猪都不吃!”
“冷漠村的猪可没有这个口福,留着自己吃,这不,我多攒几个,以后刮风下雨也不用出去了,到那时,咱想吃就吃,想吃几个吃几个,回过头来想想,没这几个馍还真不行!”
“呵呵,啥年代了,还来这一手,攒几个了?”
“十个,不对,是九个,刚才吃了一个,你说我这个对子真他娘的不争气,快到人家门口了,还忍不住要吃一个,反正龟儿子的认为吃一个赚一个,它不想是老子挣来的,不当家作主,它是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那我给你两个咋样?”
“好啊!”
“给!”
王小贵伸长了手,本想去接,可立马又把手抽了回来:“好是好,你凭啥要白给我呢?你又不是我老子,吃喝都照着点!冷漠村的人也都不是傻蛋!”
“说的也是,我凭啥白送你两个馍呢?我这又不是白捡拉爱的,就是白捡,弯腰的也是我。可是……送你一个咋样?”
“虽说好事成双,一个也不错,你你为啥要送我呢?你糊涂呀。”
“咱可是一个道上的人,今儿来到我的地盘上,见一面分一半,我有两个,也得分你一个!”
“哈哈,啥年代了,你还兴这个理儿?”王小贵一合计,他不安了,自己那九个馍马上就要在这个道理下至少要有五个与他分道扬镳,得赶紧转移话题不可,“我说帮主,你爱吃带菜的馍吗?”
“有肉吗?”
“当然有了。”
“这年头,谁还稀罕没有夹肉的馍?坑人呗,这年头,城里人变滑头了,馍里也没肉,兴那个白馍就菜,你说我们总不能两只手都端个盆吧,一个盆里盛馍,一个盆里盛菜,万一狗来了咋办?总得腾出一只手拿个棍子吧。”
“你不会背个袋子,拿只碗吗?袋子往胳肢窝一夹就行了。”
“看来你还没有上路,拿盆是那些人教的,城里人爱面子,平时给你盛的那半碗饭一倒进盆里,连个盆底也盖不住,他就这么一倒,一看那么少,吃起来也不方便,面子自然挂不住,所以就拼命地往里倒。你要知道那一半盆会撑死你的。”说着“流氓丐”从深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偌大的盆来。
王小贵顿时吃惊得连忙后退了几步,自己的小碗羞愧得不能与之媲美。
“那你一定不爱吃馍了?”王小贵有点兴奋,“就像我的馍,那里连个屁都没夹,我起初以为他们忘了夹了呢,原来都是那帮龟儿子的损招!”
“谁还会稀罕你那几个臭馍呢,那哪是馍,黑砖头一块!这年头,在大城市,谁还兴要这个,只要肚子不饿了,就要要点实惠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那你下雨天不出去吃啥?”
“我根本就不吃!”
“不吃?”王小贵对眼前的这个家伙有点变态的惊讶。
“钱可是个好东西,要是有了钱,啥吃不着?”
“可是我没有钱!”
“你不会去要?”
“要也不会给呀。”
“凭啥不给?”
“他又不是我老子!”
“不是你老子也得给!你要了,他就该给,不给不行!”
“为啥要给呢?谁认这倒霉的理儿?城里人,滑着呢。”
“你要了,你没跟别人要,你只跟他自己要了,他就该给!”
“不会的,没人认这个死理,城里人又不是傻蛋!”
“就有他妈的傻蛋的!”
“那好,你给我五毛钱吧。”
“我?我凭啥给你?我他妈的傻蛋了不成?”
“我跟你要了,没找别人。”
“要了,我就该给吗?我又不是你老子!”
“我可不管你现在是谁老子,反正我跟你要了,你看着办吧,多少给一点意思意思。”
“我不给!”
“你看看,连你这样的人都不给,谁还会给我钱?看来这钱来得也不那么顺当,没有要馍省事省心,咱走不到一块儿去,咱这辈子只有吃馍的命!”
“那些人不比我,我可是城里的能蛋,你他妈的吃香了嘴,狮子一大吼啊,五毛钱,你小子知道这五毛钱是啥份量吗?”
“不就是五毛钱呗,还有啥份量的,没有一个馍重。”
“五毛钱买的馍可以累掉你的大牙,口气那么大,五毛钱,老子那天憋了好大一口气才敢跟人说要一毛钱!”
“唉。”王小贵摇了摇头,“还是要馍实在呀,也懒得跟别人生些闲气。”
“馍能放坏,钱放不坏,到那时,想吃啥买啥!”
王小贵就那么一琢磨,这家伙说得听起来也挺合理,自己咋没想到这一点呢,要是再晚些时候,那钱也不知又会落到哪个龟儿子的口袋里,自己不要,便宜了他们。
“那咋个要法?是朝别人门口一站,‘喂,给钱!’,还是蹲在人家门口,一边用手搓着肚子,一边叫喊‘撑死了’?”
“不用费劲,像我这样,别背那个破布袋,要两馍装兜里面,再要着了,就当砖头砸狗,兜里面装两个预备着,要不着大钱,买不起好的,也好填填肚子,记住,别装太多的馍,人家一看你装了那么多的馍,一定会拿馍给你。你就跟我一样,手里捏着一毛钱,这是引人上钩。”
“可我没钱了。”
“要呗,你不要谁给你?”
“没老本,引子做不成了,别人不理。”
“那,这个有难度,你身上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
“哎,白跟你讲了这么多,像你这样的人身上哪会有值钱的东西呢?”
“谁说的?”王小贵此时的脸憋得通红,“我这辈子最恨人瞧不起我!”
“你要是有值钱的东西在身,还要个屁饭。”
“钱又不能当饭吃!”
“谁说的?我说你这人真他妈的迂,还有啥能比钱更是个好东西?”
“那我吃个馍,你吃一毛钱,看谁先饿死?”
“你他妈的想等我饿死了抢我的钱呀,钱,钱就是好东西,有钱就是爷!”
“那你是谁的爷?我也是谁的爷!”王小贵使劲拍了拍胸脯。
“你,就你那熊样,给人家当孙子还差不多!”
“怎么,许你是人家的爷,就不许我也是人家的爷?”
“这就是爷的令牌!”“流氓丐”说着又举起了手中的一毛钱。
“我……我……”王小贵一狠心从怀中拈出一个铜钱来,“老子这不是钱,还是啥?”
“别傻了,你那玩意儿今儿又花不掉,不值钱!”
“不值钱?谁说的?”
“城里多的是,城里人都说这玩意儿不值钱!”
“不值钱?不值钱……那是城里人屁眼看钱……有眼无珠!这可是一个姓钱的造的,他的钱不值钱,谁的钱值钱?”
“姓钱的?拿过来瞅瞅。”“流氓丐”接过铜钱,“是不是真玩意儿?”
“当然是真的,从泥巴里抠出的,还有老骚泥的气味!”
“他妈的,是汗臭味,这哪是泥巴味?” “流氓丐”将鼻子凑了上去。
“你不知道,这宝贝精通人性,吸人身上的气!”
“流氓丐”拿着铜钱在嘴前猛吹了一下,又迅速放到耳边。
“干啥?这玩意又不会说话!”
“听说凡是宝物,放在嘴前就这么一吹,就能听出它的真假。”
“咋样?声音刺耳吧。”
“不响!”
“你再吹吹。”
“流氓丐”深吸了一口气,又使劲吐了出来。
“还是不响!”
“那我吹,你好好听着。”
王小贵接过铜钱,憋着一对圆腮帮子。
“响不响?”
“不响!”
“你耳朵一定有毛病,咋会不响呢?”
王小贵把铜钱放在了自己的耳边。
“响不响?”“流氓丐”有点发急了。
“别急,现在还没响呢。”
“你使劲听,响不响?”
“不响!”
“那怪了,你吹了没有?”
“噢,忘了吹了,我说咋不响呢,龟儿子的,咋搞这事?”
“响了吗?”
“……唉……还是不响!”
“看来你这不是宝物,是宝物的都他妈的贼响!”
“这可能是姓钱的太急了,把这上面的窟窿打大了,要不你往地上摔一下,保准响!”
“人家买它是用来听的,不响的就是假货,不值钱就没有钱,就不是爷,别在我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了。”
“我真的有钱呀,不信你看!”王小贵一急把那串铜钱全掏了出来。
“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响,也卖不掉。”
“这些可是我的宝贝,我就指望它们了!”
“那不值钱,在城里花不掉的都不值钱!”
王小贵难以置信,这整天伴着他的从王大富砖厂里挖出来的又被他盗跑的让王大富流下纵横老泪的一串铜钱会在城里不值钱?他很是失望,真想一把将它们扔得无影无踪,但是他又怕万一,万一那串钱的命运比他好得多,他就要吃大亏了。他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比他的命更贱的东西,只要比他好那么一点点,他就有希望了。他望了望“流氓丐”,又看了看铜钱,然后下意识地将铜钱揣在了怀里,虽说它们在 “流氓丐”的眼里不值一分,但是它们至少还可以称得上钱,睡在钱上的感觉的确很好。
“那就不当爷了!”王小贵颇似无奈。
“你不会也跟别人要去?”
“要钱干嘛,能吃饱就行了。”
“也就是,你要钱干啥呢?……如果你有钱,你会干啥?”
“要是咱有了钱,想干啥就干啥。要是咱……”王小贵最喜欢有钱时的冲动,顷刻间,他顿住了,“搂着它们睡!”
“钱又不是女人!”
“有了钱,还缺啥女人?”王小贵对“流氓丐”这一问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不屑一顾,似乎他已经真正地领悟到了钱作为一种法器永远有着不可侵犯的地位。
“说实在话,女人的确是哈袄东西,可是咱现在不就是没钱吗?没钱可以去要,可这一年又一年的,也没攒几个子,看来讨个老婆也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流氓丐”也是一个十足的男人的摆设。
“其实女人,她就是一个女人,没了她,咱们也照样能活。这年头,搂着钱睡要比搂着女人爽得多!那钱不需要几个,感觉三两下就找到了!”王小贵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啥个爽法?”
“要说那个爽,爽得无话可说,反正感觉的确好极了!”
“流氓丐”鼓了鼓嘴,仿佛从王小贵含糊其辞的对话中已嗅到了那种软绵绵的感觉,那种只能用飘飘欲仙来形容的无可厚非的实实在在的精神陶醉。
房主就在此时走了出来,王小贵下意识地连忙抖开布袋,可“流氓丐”站在那儿没动,老手就是不一样,有一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成熟感,果不其然,房主是空着手的。
“流氓丐”在房主转身进屋的刹那将通红的眼光逼向王小贵。
“跟你白说那些,要啥馍,那些还不够你填牙缝的?没个出息,要钱,有了钱,你想吃啥吃啥,懂吗?”
“我也不知咋的,人一出来,我就急着拿口袋,习惯了。狗改不掉吃屎的习惯!”
“记住,这一次要像我一样,我咋做你就咋做!”
房主在千等万等中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瓢,瓢里是半瓢面,面里还有几个黑壳虫在忙碌地偷运着。
王小贵瞟了瞟“流氓丐”,“流氓丐”马上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口袋呢?”房主走向王小贵。
“咱不要面!”
“不要面,你要啥?”
“有馍吗?”王小贵怯怯地问,他本想要钱的,可是他这时哪有那个胆,已彻底习惯了要馍,如果让他突然向要钱过度,他会觉得这是一种折磨,更是一种所谓不讲体面的事。
“馍不是面做的吗?口袋拉开,我看你天天要的是啥?”
王小贵连忙打开了口袋:“都是馍!”
“哇,好黑的馍,跟我的白面比差远了!”
“我不要面,你要给就给馍吧。”
“哎,你这人真是怪透了,这面不是杩吗?给你面是可怜你,给你啥你接啥,不用讨价还价,白送给你已经不错了,喂猪还长三两肉呢,不要,不要我可啥也不给你了!”
王小贵又朝“流氓丐”望了一眼,这时“流氓丐”又使劲地摇了一下头。
“你这人真有毛病,不要可真的啥也没有了!”
王小贵想想房主说的也是实在话,白送粮食,天下哪有这种好事;白送不要,天下哪有这种傻子。在冷漠村他可没有这种待遇,即使有这种待遇,自己也得抵押个东西为前提。
王小贵顾不上“流氓丐”的暗示,还是尽快撑开了口袋门。
“咋不倒完?”王小贵对房主又留下一半面在瓢里的举动很是迷惑。
“还有一个!”
“可是你这一瓢全是我的呀。‘
“谁说全是你的?”
“给我的面还不够蒸一个馍的,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城里人给人一半馍的呢?‘
“人家是人家,这面又不是我白捡的,给你一点已经不错了!”
“我……我……”王小贵只能语塞了。
“流氓丐”不再呆立不动了,他用眼狠狠地瞪着那瓢,他感觉这个瓢的出现是对他的侮辱,就他这一身的装束,也容不得别人以这种肮脏的面来打发。
“小伙子,口袋呢?”
“咱不要面!”
“你也想要馍呀,也不知馍有啥吃的?”
“也不要馍!”
“你这人也怪了,不要馍,也不要面,还能要米呀。”
“也不要米!”
“你这个人更怪了,啥都不要,你站这干啥?”
“要饭。”
“这面的,馍的,米的,它们不是饭吗?我看你八成是撑的,撑得傻不拉叽的,连要啥都要不好了,那你站在这干啥?”
“能给点别的吗?”
“别的,还有啥别的,面可是好东西。”
“啥好东西?连那个人都不要,我要它干啥?”
“有了这面,你爱咋吃咋吃,想吃包子吃包子,要炸油条炸油条!你口袋呢?”
“没口袋。”
“这面也没多少,我想你身上的小口袋也装得下!”
“太小,装不下!”
“那就多装几口袋!”
“还是给点别的吧。”
“我看你有毛病,你到底想要啥?”
“那我就说了,你看两毛钱咋样,我已一天没吃饭了!”
“两毛钱?那可是两毛钱!”
“那一毛钱咋样?多少你给一点。”
“一毛钱?这可不是一毛钱的问题,这可是关系到一大瓢没声虫子的白面的问题。”
“你就行行好吧,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城里人心肠特好,也不在乎那三两毛的。”
“好是好。”说着房主反身走向王小贵,“你好好等着吧。”
房主掀开了王小贵的口袋,将瓢里的面全倒了进去:“还是你识相,下次来一定给你白馍!”
房主进了门,使劲将门关住了。
“流氓丐”立马送给王小贵一个得意的微笑,钱可是个好东西,要钱比要面的实惠不是嘴上随便说说的,一毛钱可是一瓢面的全部。
“看见了吧,要钱,人家可是进屋拿钱去了,跟你说,城里人不抠门,三两毛扔出去,跟拔根汗毛一样!”
“拔汗毛也疼!”王小贵扭着嘴说。
“那是人家的事,只要不拔我的毛就行,管不了那么多。”
“我想人家也舍不得拔,人家城里人也有能蛋!”
“你看着吧。”
“流氓丐”和王小贵死死地盯着那副木门,眼泪都流得老多,仍不见房主出来给钱。王小贵有点纳闷,龟儿子的,出就出来吧,人家又不会吃了你,怕个啥,不就是一毛钱的事嘛,要是老子有了钱,扔它个三两毛的就等于放个屁。“流氓丐”有点忍不住了,上去推推门,门插得老紧,看来房主失言甘做乌龟缩起王八头了。
王小贵最终朝“流氓丐”笑了笑。不知是无奈还是嘲笑,反正他从“流氓丐”那种说不出是仇恨还是挽面子的蠢蠢欲动的表情中读出了文明人认为最俗不可耐的冲动。
“老子砸了你的门!”“流氓丐”愤怒地举起一块砖头。
“别,别这样,这些人不好惹的,不给就算了,咱们孬好还有馍吃,要咱有了钱,砸她的门,咱用钱买肉包子砸,砸死那个龟儿子的!”王小贵似乎在一刹那间领悟到了什么,反正人活着就得有钱。
王小贵还是支走了“流氓丐”,虽然他不欣赏“流氓丐”的那种讨饭方式,但是他似乎已觉察到了要馍是不能走出要饭这一没有前途的境地的。
王小贵知道“流氓丐”还是能要着钱的,整天拿着钱要比背着馍受用得多,能吃饱饭就行;馍不在多,肚皮可是哄不饱的;可馍一多了,要发霉,同样哄不饱自己的嘴。王小贵想迷失自己,自己要有钱,钱可是好东西。
王小贵有时也想回冷漠村,但是他不愿意就这样着回去,他想自己至少得那样回去:睡在钱上,被人抬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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