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发躺在藤椅上终于缓了过来,可身子一动,便有入骨的疼痛。趁这个机会,他不免有点虚张声势,一个劲地大叫。与其说是大叫,莫若说是狼嗥,就连鸡圈里的鸡此刻也骚动起来。
王大富买了砖厂,心里乐着,即使自己不来个活马就当死马医,砖厂还是能混着钱的。这年头,小草房是不能住了,以后风雨大了,保不准断送了性命;小瓦房也信不过,王小贵瓦房的墙都能倒,那砖一定得换,所以砖还有出路,砖厂的前途无量。
王大富特意为自己炒了俩鸡蛋,又上了一小盘花生米,然后拈了一瓶小酒,正准备快活一阵子时,王小贵闯了进来。
“爹,快……快找点钱……钱……给我!”王小贵上气不接下气,“要……要是晚了……我……我这条小命就……就没了……”
“叫你帮忙时,我可没答应还给钱的!给你活干,借你鸡已经不错了!”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跟你借啥鸡?现在人命关天,我闯大祸了!”
“开啥玩笑,就你小子也能干出哪样的大事?笑话!撞鬼了?”
“我把三叔给那个了,我现在得赶紧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啥?唉,我只叫你看着他就行了,你咋能弄死他呢?他那把老骨头经不住几下折腾的!”
“他想跑,我不能让他跑,就拽了他一下!”
“狠一点,也至多打断个双腿,你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他那把老骨头本来也撑不了几天了,可你就这么几下,你这下要玩了,杀人要偿命的!”
“那咋办?我得赶紧逃,治安主任要是把我送到城里,我可受不了那法器的。”
“逃了和尚逃不掉庙!”
“反正那两间破瓦房已抵押给你了,你找点钱给我吧,我要离开冷漠村!我可不想干等着上面把帮带着法器的人来主动找我!”
“看来活再好你也干不着了,鸡再多你也借不着了,可怜的孩子,你还是快逃吧!”
“逃是要逃的,钱呢?”
“白送?”
“我借还不行吗?”
“借了不还咋办?”
“不还,我是你孙子!”
“我可不想要你这样的孙子!”王大富说着递了一卷钱给王小贵,“现在借钱的是爷,要钱的是孙子,我可不想认你这个孙子,还是还钱的好,到时要是不还,我可要卖你的房子了!”
王小贵接过钱扭头就走,如果他就这么一走了知也就算了,可偏偏他又迂了回来,而且怒气冲冲地。
“就这点前,你打发谁呢?吃完了今儿这顿,我明儿喝西北风去呀,亏你还想得出来,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损不?”
“小王八羔子,你该知足了,一分钱也是钱,一百块也是钱,白白送你的,两头吃亏的可都是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了?凭啥 一定得我给你钱。你小子也听好了,给你一分你接一分,给你一块你拿一块,这已经不错了,你要是没事给我三二八毛的,我认你爹!”王大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也不是那种不要脸皮的人,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我今儿倒想争争这口气。你,我早就知道,你是那种吃了果子忘了树的人。三叔完了,你拿我当替死鬼呀,你欺侮我是老实人是不是?告诉你,没那么容易!”说完王小贵往上狠撇了一下嘴。
“你三叔是你自各搞死的,想赖到我头上?没门,我又没有亲自下了那把老骨头!”
“可是你让我干的!你不教我,打死我也不会整出这个事端。”
“我让你吃屎,你吃吗?你别屙不掉屎怨茅坑,只怪你自己的心狠,手辣了点,要不是这,哪会有这档子没脾气的事?”
“别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我王小贵做人顶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当!赖到乌龟王八身上,也不得赖到你的头上!”
“那就好!”
“好个屁,不挂上你,自然也对不起你,你是不是该打发打发我?别把别人往死里整!”
“不是给你钱了吗?”
“龟儿子的,我窝在那儿,能熬几天?就这点钱,还不够抹屁眼用的!”
“你不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活人能让尿憋死?”
“人是活的,地方也是或的,可这钱却是死的,我吃完了咋办?”
“当年毛主席还提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没长手呀,在冷漠村再贼也贼不过你那双贼手,你不会偷吗?”
“偷?龟儿子的,你存心想往伤疤上戳是不是?告诉你,人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干过那档子事,就是没干过!”
“还装木头疙瘩?自己啥德行,撒泡尿照照,红的黑的,我说的不算,就你那窗户纸,一捅就破,屁股还露在外面呢。”
“就你行!我……我……”王小贵气得一时语塞。
“我啥我?你活了这么大了已知足了,还想过啥好日子?我拉扯你也不容易,小米饭可是一碗接一碗灌的,你过过那些吃草根树皮的日子没有?人活这么大,也要懂得个知足,懂得个良心。我不指望你养老送终,你少找我点麻烦,我就烧高香了。今儿给你多少,你就拿多少,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到时后悔可来不及!”
王小贵听后,心里颇不平,可是他下意识地收回了那支棱很长的捏着钱的右手。好汉吃得眼前亏,多少总是个钱,不是破布烂絮,饿时好歹也可以买个馍打打牙祭。
其实王小贵的这种做法很是自知之明,祸毕竟是他自己闯的,人家王大富充其量是个武术指导,可在冷漠村,武术指导还没有引进,那帮子人不会吃饱撑得来个隔墙打子,专挑那不上套的路子去找茬。
在王大富与王小贵还没有个最终的结论时,王大发的老婆闯了进来。
“小乌龟,我总算找到你了,想钻窟窿打洞,没门!我就知道这是你爷俩的把戏,总算让我给逮住了!你们看着办吧。”那婆娘一手掐腰,一手指指点点着王大富爷俩。
“人死不能复生,有啥办法?再好的东西他也吃不着喝不着的,白糟蹋了!”王大富此时鼻子酸溜溜的,想哭,但不免又有一阵遗悔, “咱弟兄几个的命也这么不照!”
王小贵站在一旁,噤若寒蝉,今儿怎能逃脱的掉?三婶竟敢独自找来,语气又这么嚣张,莫非门外已被大部队包围了不成?王小贵一想,不禁胆怯起来,小黑豆似的眼睛所渗透的星光不停地在门外徘徊,看来今儿是插翅难逃了!王小贵此时一不留神地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觉得他啥都不害怕了。能将就着活过这三十几年,这不能不是一种庆幸,至于人家王大富能够活上五十多岁,那是人家的命好,而王小贵自认为自己每天都会踩到狗屎,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命贱,而且是最大程度地贱,与屁也不能相提并论。对于一个磨难重重的人来说,死不仅是一种存在的方式,更是一种灵魂的解脱。花开必然花谢,燕子飞去必有飞回的那天,这一切都有定数。上天把夏天给了王大富,让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把春天给了王大发,使他的鸡圈里永远都充满生机(鸡);可是上天没有钟爱王小贵,把球天与冬天赐予了王小贵,本来秋实与冬韵是再美好不过的,但是之于王小贵那点情调只能是奢侈或附庸,他感觉到的只能是秋风的萧瑟与寒冬的冰冻三尺,无限泄入他心田的永远是不尽人意和失望至极。
“爹,我怎么办?”王小贵下意识地拽了拽王大富的衣角。
“王八羔子,怕个啥?有老子呢。”
“让你费心了,那老头子还吃得着,他不会枉费你们的一片心意的!”
“啥?三叔没那个呀,他的命真好!”
“还没你好,要是他走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那就好,感谢老天!”说着王小贵合拢了十指。
“命还不赖,可他那把老骨头却没这个好运气,你小贵是咋样把你三叔弄的?”
“问他去!”王小贵朝王大富努了努嘴。
“王八羔子,管老子啥事?”
“其实我也没咋弄。我就拉了他一下,就这么一下!”王小贵边说边比画起来,“谁知道三叔没站稳呢。”
“都好好的,你平白无故为啥非要拉他?他碍着你啥事了?”
“这还不是他想走吗?”
“他的腿长在他身上,走不走关你啥事?你是狗拿老鼠多管闲事。”
“反正我不能放他走!他要走,我就拽,要是较上劲,我手下也不留情!这个你是见识过的。”
“你找事呀,毛病咋了?他爱走就走,你跟他较啥真?你不知你那一拉多带劲,大腿也让你给摔坏了!这把年纪,腿又坏了,以后还咋过?你说说这下该咋办?今儿当着你爹的面,咱们挑明了说,亲戚放在一边。你小贵闯的祸,你总该给个说法!”
“又不是我自各干的,凭啥要找我的事?”
“不是你干的,你三叔为啥非要找你的事?”
“他赖皮,他看我是老实人好欺侮!”
“你三叔又没招你惹你,你一大早的为啥不让他出门?这不是你耍的鬼,还能有谁?”
“反正不关我的事!”
“还不关你的事,我问问你为啥不让你三叔出门?你今个要给我讲清楚!”
“我……我……王大富不让他出门,我就不能让他出门!”
“王大富的话你也听呀,他是你老子?谁的话不听,你偏偏要听他的!鬼大!”
“借十来只鸡都不借,你要我听你话呀?”
“我凭啥要借给你鸡?”
“你不借,有借的!我爹借给我鸡,我不听他的,还能听你的?你又不能下蛋!”
“哎,我说王大富,你搞撒啥鬼?王大发出不出门关你屁事?”
“关我啥屁事?我你今晚来这是找茬,还是找个说法?我又没亲手放倒王大发,我可是百竿子打不着的,可扯不上我!”
“小贵,你看着办吧,医药费和别的杂七杂八的,你看着出吧。”
“总不能全赖到我的头上吧,王大富至少也得摊上一份,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我让你吃屎你吃不吃?怎么啥破事非扯上我不可?好事咋找不到我?”
“你叫我吃屎,我就去!”
“那你吃屎去。”
“去就去!”说罢王小贵转身准备离去。
“干啥,干啥?想溜呀,告诉你,没门!”王大发的老婆说着上前关住了门,“吃屎还得看主人哪,王小贵,你咋办?”
“那天又不是我一个人 干的,那些找我要鸡的也插手了,是他们逼我的!”
“他们逼你,又没逼你三叔,你拽他干啥?”
“我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也不知咋得就拉了三叔一下!”
“狗急还有跳墙时呢,你咋不自各逃跑?”
“三叔把大门锁了,你家院墙贼高,我哪能翻过去?”
“看来还是你拽倒了你三叔,想拿他垫背翻墙是不是?你小贵行啊,你把你三叔当猴耍呀。”
“是他们把我当猴耍,要找事也不能只找我自己,不能便宜了他们!”
“他们又和你三叔没怨没仇的,他们为啥要碰你三叔?吃饱撑的?你想耍赖!”
“我不想耍赖,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是受害者,你以为我得到了好处?”
“不管你那些,那钱你咋样也得掏,你命苦也好,命好也罢,在这个份上,这个节骨眼上,你总得有个交代!要是……”
“算我倒了十辈子的霉,我认了还不行吗?我赔你的!”
“赔我的?拿啥赔?你爹哟?就他那张乌龟脸,谁稀罕?你赔给我?我这老婆子又不是没儿子,像你这样的,不是三婶说你,就是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找你,做孙子都没人要!”
“三叔断的是哪条腿?”
“干嘛?”
“找我的好腿还他呀!”
“还没断呢,是受震过狠,要是你不赔,还真的要断,他那条腿说断就断!”
“还没断呀,那,那就好,治,该多少我赔多少?”王小贵啥也不在乎,不就这条命嘛。
“说得容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别早着乐,以后还有让你吐黄胆的时候,他那条腿伤得可不轻,要吃好多好多的好东西才能补好!”
“托老天的福,三叔的病会好起来的,该花的我一定掏!”
……王大富没有失言,房子的抵押条当着王小贵的面给撕了,这使王小贵终于有勇气零距离地接触那些白纸黑字以及名不见经传的“王小贵”仨字,是该扬眉吐气了。他深吸了一口空气,又若有所思地咀嚼了几下,龟儿子的,怪甜的!
回去的路上,王小贵有种说不出的愉悦,该来的来了,该去的也已经去了,万般都无奈,都皆然如风。手里捏着一根树条,一边走一边使劲地抽打起路边的小草,吐油般的新绿,疯长在这雨水充沛的季节。
又想起一些无聊的事,从砖厂到鸡,从鸡又到瓦房,从瓦房到冷漠村,又到冷漠村的男女老少,又到乌龟王八,最后又悠到王大富身上。原来一直如此,王小贵似乎明白了王大富的手段,原来如此。龟儿子的,他今后可要赚大钱了,王小贵不禁不平起来。
又想起无聊的事,颇感不妙至极,兴奋冲昏了头脑,竟让他忘记了向王大富借鸡,就这样空着手回家,那伙人还不把自己的皮扯下来做个皮鼓,在冷漠村使劲地敲。
迂回去的当头,王大富早已躺在床上说着胡话。王小贵看到了他那副熊样,不免一阵火气,才走多久,竟把自己灌醉,上不了架的东西。
“喂。”王小贵使劲推了推王大富,“我的鸡呢?”
“鸡?刚才……不给……不给你了!”
“没给!你只给了我一个抵押条,没有给鸡!”
“明儿我给你送去……送去……”
“咱老实人,明算帐,一茬是一茬,今个就给我了吧,省得明天你又要跟我打哈哈。”
“王八羔子,老子能……能坑你吗?鸡……就那点破……破鸡,老子……老子……老子稀罕……个屁……别……别耽误……耽误……老子……老子……睡觉……”
“睡死你!”王小贵捡着桌子上剩余的花生米,一边往嘴里扔,一边咬着气话,“我自各上鸡圈逮去!”
“你敢?”王大富猛地坐了起来,“我看谁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动我们的鸡?老子跟他拼了!”
王小贵望着王大富红红的眼圈,暴跳的青筋,顿感他的确不是吃素的。
“那好吧,那你明个送去吧。”
“总不听老子的话,总想找茬。”王大富眯了眯眼,“去,去,忘我还要睡觉,别在这儿找事!”
一言不发,拎过桌子上的酒瓶,大咕了一口,然后颇觉得晕乎地跨过一个门槛,又跨过一个门槛,临走不忘将院子的门带紧,王小贵就这样地离去,像干瘪的风一样。
他明个会送鸡来吗?王小贵想,也许会吧,在冷漠村,从西头到东头打听打听,他的话最算话,不然就拖着他的那张老脸让别人随便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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