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冷漠村上空的空气近日来要凝固了,偶尔一丝蠕动,又是那样地不堪入鼻,那种气味怪怪的,像东边王老三,西头张老四,南角李小二,北旮旯丁大个换衣裳时,不小心抖落的欲罢不能的野屁,相互之间使劲地交织,使劲地缠绕,最终连“龟儿子”也变得如此魅力非凡,像艳阳的山丹丹一样灿烂着。
王小贵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张着大嘴,深呼着空气,他这种自认为丑态百出的动作被许多人复制着。有些人急于模仿,竟张牙舞爪起来,不免扯裂了裤裆,露出了光屁股。王小贵一贯瞧不起这些人:“龟儿子的,冷漠村不需要你的屁股,挡不了风,遮不了雨,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其实,冷漠村的空气质量正在提高,但是王小贵害怕自己不能适应,窒息了自己。终于,有一天,他连续打了七个喷嚏,仿佛觉得冷漠村的一切都归于一份清净与和谐。可是,他又连打了三个,鼻涕被冲得老高,又散落在头上, 他一阵气急败坏:“龟儿子的,冷漠村的空气真他娘龟儿子的!”
王小贵的日子倒也过得受用,这几年在砖厂卖体力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储蓄。无聊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已去世几年的老婆:“唉,龟儿子的,娶了老婆就等于丢失了钱袋,她要是一下子病死,也可以省下一些不该花的治病钱。”但是,他觉得他老婆也算对得起他,没能给他生个孩子,一样多的钱,一个人独享要比两个人共享实惠的多。
王小贵默默地行走于冷漠村的空气里,但心里颇不平静,他想改名,一想到改名,他就流露出说不出的兴奋,仿佛命中注定王大贵本该有钱,是大贵之人。他要改成王大贵,王小贵倒了八辈子的霉了,为啥偏偏是王小贵。王小贵是看着他爹王大富发迹的,他本指望结婚后王大富吃好东西时能给碗汤喝,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富如此狡诈,分了家,搬到了村子那头,过起了小锅整天“兹兹”冒油的小日子。更可恨的是他本来有钱,还伸手向自己要,双手支棱着,跟僵尸一样,怪吓人的,说是要抚养费。
王大发正准备吃饭,王小贵溜达了进来。
“三叔,你每顿饭都喝酒吗?”王小贵瞟了王大发手中的酒瓶一眼。
“每顿不喝几小盅,不就对不起这几碟小菜嘛,吃花生米不喝酒扫兴,吃一粒啜一小口,爽快!”
“三叔,你饭后吸烟吗?”
“那当然,烟可是个好东西,村里人说啥吸烟对身体没好处,那是他们的烟赖。”王大发从腰里抠出一包绿盒的烟,“小贵,瞧瞧你三叔吸的烟,还带把的,还有金条条,这是好烟,发财从城里带的,吸这种烟养神!还不费劲,轻轻一吐,就全出去了,满口的香气!”
“三叔,我从小就佩服你!你看你这日子过得多好。哎,三叔,你可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有钱?”
“这个,这个我倒没想过,反正我需要钱就有了钱。”
“那是你命好!听说俺爷的坟埋到点子上了。”
“我咋不知?”王大发一脸疑惑。
“那天听到一个算命的说的,他说俺爷的坟上冒了青烟,还一股一股的,比你冒的烟要大多了!”
“可我咋一直没有听人提起过呢?”
“别人能晓得吗?晓得了,还不把他们的爷埋到俺爷的头上。这样啊,你的命就不好了!”
“命好?”王大发有点搞不明白,自己咋就没感觉到呢。
“你看,你叫王大发,大发就是大发财,发的是大财,不是小财;不是小发财,是大发财!”
“你看小贵说的,还一溜一溜的。”王大发的婆娘走了出来。
“有点道理,有时我也琢磨着人的命跟人的名字有很大关系。”王大发说完,连忙啜了一口酒。
“那是俺爷的青烟照着你的名字。三叔,我爹可真不会起名字!啥个破玩意儿——王小贵,这名字我都看不起!”
“你爹不会起,但有会起的!”
“谁会?”王小贵瞪圆了眼珠子。
“我会呀,你三叔我可会起名字啦,你看看你三弟现在混得咋样?不仅住在城里,娶的还是城里的洋妞。最近他又买了一头驴。”
“买驴干嘛,磨豆腐,还是骑?那玩意儿走得太慢,还不如骑猪呢。”
“谁不说呢?刚开始家里人都反对,可是他气不过,还说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你三婶也说现在驴不好养,要他买几头猪崽拉扯着,到时过年还勉强能杀一头,饱饱油水。”
“那三弟不是疯了吗?唉,龟儿子的,林子大了啥鸟都有!”王小贵自忖道。
“你三弟还哄咱们说,那驴是不吃粮食的,只喝油,还他娘的贼能跑。想来我也活了这五十多年了,啥东西我没见过,这小兔崽子还想哄老子。谁家的驴不吃食还能跑,一定是他娘的问题!”
“我看三弟还真有问题,你老的问题也不小呀,咋养这个败家子。”
“王八羔子,啥话呢?”
“噢……唉,三叔,我是说你把他的名字起得太好了,王发财,他能不有钱吗?这是钱多了遭的罪!”
“那是,那是,小兔崽子倒占了大便宜,用了我名字的后一个字。唉……唉,他娘的。”王大发狂灌了一口酒,“为他,我整天急着呢,也不晓得他这驴还养不养了?”
“三叔,别提驴了,还是提提我吧,我想改名!谁要是不早想改名,谁就是老王八养的!”
“改名?你小子这不是吃饱撑得无事找事嘛?”
“三叔,我还没吃饭呢,刚才在老头子那儿没捞到饭,咱现在不提这吃饭的事,眼下改名才是大事,这迟一步的,好运全摊到别人头上了!咱爹对不起咱,他存心不想给我好日子过,起个啥王小贵,你看我今后还能变富吗?”
“你爹是有问题,他只顾他自己。当年你爷给我起大发时,他跟你爷一哄,说他偏心,要跟我换名字,为了这个名字,我们弟兄俩也不知打了多少回。”
“他就喜欢我穷得叮当响,他要是给我起个王大贵,现在我早就有钱了!”
“混蛋,你想换个啥名?”
“王大贵!”
“混蛋,想跟我攀兄道弟,没门!中间的字能换成‘大’吗?这错了祖宗,乱了辈分的,天打雷劈!”说着王大发举起了手中的酒瓶。
“别!”王小贵缩起了头,“那三叔给我起个好名字吧,我太讨厌王小贵了, 王小贵真他娘龟儿子的!”
王大发一边泯着小酒,低头一边思索着。
“王中贵,中等富贵,跟发财所说的城市人吃小康的水平,咋样?”
“中贵,中贵……”王小贵嘀咕着,“吃小康(糠),三叔,如今生活好了,麸子早就不吃了,谁还兴吃那个糠,这日子连猪狗不如,中贵不行,还是大贵的好!”
“王八羔子,欠揍是吧,我看还是按你三弟的起法,王富贵怎么样?”
王小贵一想,富贵,又富有贵,此时他仿佛看见了王大富门旮旯里藏的钞票正一张张地飞向自己,龟儿子的,两个人的钱加一块儿要比王大富多得多啊。王富贵,“贵”字骑在了“富”字的头上,这发财的速度要比骑驴快多了,骑在王大富头上的感觉真好!
“三叔,富贵真是太好了,我就叫王富贵了,下次见我就喊‘王富贵’,不喊我可不搭理你。”
“你三叔给人起名可是满打满,起了好名发不了财,我的‘王’字倒过来写!”
“我信三叔的,我一向就很佩服你!”
“别拍我的屁股了,你吃饭了没?”
“还没呢。”
“那好,今天就说到这,你快回家吃饭吧。”
从王大发院子出来后,王小贵觉得自己已成了另一个人,朦胧中看见自己正骑在一头驴上,旁边还围了许多人,这些人一边拍着驴的屁股,一边感叹着:“王小贵钱多得没处使了!”
“龟儿子的,老子不叫王小贵,咱现在叫王富贵!”
王小贵一愣,不知王大富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王八羔子,你敢改名字?改啥富贵?老子给你起啥名,你就是啥名,老子是谁?”
“我想改啥名就是啥名,你是谁,管我的屁事?”
“小王八羔子,你别逞能了,我是老子,老子让你叫啥,你只管叫啥,老子是一家之主!”
“又说错了,你是你的一家之主,我是我家的富贵,不相干!”
“不相干?富贵?梦想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撒尿?小王八羔子,你听好了,你不准用我的‘富’字,你去问问你三叔,他当年想用我的‘富’字,我差点儿翻了脸,不认了弟兄,你小子敢用试试?”
“不让我用你的‘富’字也可以,咱再改,不改得快一点儿,这日子就没过头了,咱改成王大贵。”
“狗娘养的,老子不是说了吗,该雷劈刀剁的,你要是敢用这个名字,咱们也就不做了爷们!”
王小贵想了想,确实有点害怕,乱了辈分等于拿刀子刮自己的脸皮,不仅村人看不惯,天理也难容呀。老头子心虽狠了点,但毕竟也是自己的老子。
王小贵立在那儿一声不吭,可是他相信改不了姓名,就不能发财。三十几年了,其实他并不懂得真正意义上的富裕是个啥样子,只听见别人说过富得冒油,让人流那个“哈喇子”,像狗那样望着骨头感动得哭了。反正王小贵觉得睡在钱上的感觉一定很好。他不想默默地存在,他也想出人头地,但是姓名制约着他发迹。一想到发财,他自然而然地想到改个富裕的名字,但是他却不知怎样才能发财,毕竟砖厂不是产生富贵梦想的地方。
“小贵呀,你以为你换了名字就能发财吗?别妄想了!你二叔叫王大有,他富有吗?至少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他还说等他攒够了钱就离开冷漠村到大城市挣大钱,就他那样子,我看只有等下辈子了!”
“那是他生来的命不好,我能跟他相比吗?弟兄几个是些啥套数?我啥命?好命,贵命!”
“你别白日做梦了,小王八羔子,你要有那发财的命,老子我就不姓‘王’,我随你姓!”
“骑三弟的驴,咱走着瞧!”王小贵悻悻地离去。
“小子,你给我站住,听别人说,厂长不让你干了!”身后的声音像晴天的一个霹雳压得王小贵喘不过气来。
富贵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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