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是命运?
命运是两个概念。命是天生注定的,你无法选择投胎,也无法选择做男做女,无法选择家庭和出生地,而运呢,只能靠你把握,从自己拥有思考的时候开始。
早早晚晚,命中注定是双胞胎,又注定是女孩,同时,命中还注定从六岁时没有爹妈。
一九八六年,在101矿做技术员的父亲,暗地里为一户私人小煤窖当顾问,结果遇上矿难死在哪里,这给当时大清矿造成极大震动,有人说这就是走资本主义的结果,想发财的下场,严重教训……两个月后,神情恍惚的母亲,在可畏的人言和失去丈夫的悲切中,将早早晚晚送上学校,竟在宿舍后山的山林中用一根绳子了结了生命
现在,九年时间过去,早早晚晚初中毕业了,如果不是家里挂着父母的遗照,早早晚晚断然记不起父母的音容笑貌,这如同哪些当初被拐卖了的孩子,成功解救后,面对亲生父母惊惶失措,满脸迷茫。早早站在父母的结婚照前,立了很久很久,直到晚晚在厨房里叫她端面,才回过神来。
姥姥到邻居家打牌去了,近七十的人,耳聪明目,在麻将桌上,精瘦的手指比年轻人理牌还麻利。暑假难得,她老人家才不想成天在厨房里忙进忙出。
早早给姥姥送面条的时候,心中反复想:我的决定究竟告不告诉姥姥呢?
哎呀,这是早早还是晚晚啊?早早一出现,张大爷就嚷开了。眼睛从眼镜下直往上看我是早早。早早说。马二婶接嘴道:“除了秦姥姥,谁也分不清她家这两杂花。”
胖外婆说:“在我家玩,还送什么面条,现在啥年头,还怕饿着这头老驴子。”
姥姥呵呵笑着:“吃我孙女做的,一切都顺,吃你胖猪的东西,我怕被放蒙汗药,到时犯糊涂,六筒看成九筒。”说着一边出牌一边唏唏哗哗。将面条送进嘴去。
张大爷叹口气:“光阴似箭,这些丫头片子,什么时候,一下变成大姑娘了。我们太老喽!”
早早的脸不由微微红了。也许有东北人的基因遗传。三年前她就开始发育了,现在早早十五岁,该长毛的地方都长毛了,该挺拔的地方也挺拔了,一米六五的身材,说不上怎么高,但比起班上的同学,竟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十五岁,大姑娘,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早早给姥姥送面条回来,晚晚正忙着整理书包。早早说:“晚晚,跟你商量一个事,不许给姥姥讲。我不想读书了。”
晚晚吃惊的抬起头:“早早你说什么?”
“我决定和钱大壮,钱晓菲一块上广州打工。”早早说。
“早早你疯了?”晚晚扔下书包,过来坐在早早的身旁,用手摸了摸早早的前额,“你哪一根神精塌方啦!”晚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眉头皱了一个疙瘩。
“我们家艰难,两个一起去特区读高中,姥姥担不起。”早早说。
“我们可以睡一个床,用一个盆,用一块毛巾和一个牙刷。”晚晚坚决不同意。
早早说:“我想过了,读初中和读高中对于我来说都一样,没什么可学的。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体、音、美好得要命,数理化一塌糊涂。当然,语文我出类拔萃,但那又怎样呢,全世界都没有专读语文的学校。”
晚晚说:“我们才十五岁,连身份证都没有,打什么工啊,你努力,好歹拿个高中毕业证,应该没问题。”
早早站起来,在陈旧的书架上顺手抽出一本小说翻了翻说:“我不想混,我要让你读大学,让姥姥不再种地拾破烂。”
“姐,我不让你去。”晚晚一下十分感动了。晚晚从来不曾对早早叫过姐:凭什么叫姐呢?不过早出来半小时,大家一样高,一样重,同上一所幼儿园,同读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而且自己历来是班长,早早不过是文体委员或语文科代表而已。
“你是读书的料,”早早晃着手上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下地狱谁下?熊掌与鱼不可兼得,谁让我是姐呢?谁让我学习不如你呢?”
晚晚无言与对,呆呆的看着早早。在班上,老师常夸晚晚能说会道,善于跟同学交流,可是一和早早争论问题,总是处于下风,永远不曾驳倒对方。这一点,晚晚一直耿耿于怀却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摇头道:“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可我和你早早,哎……”
“要怪怪我麻木不仁,与双胞胎无关。这事就定了,千万别给姥姥讲。”
“早早,外面的世界很无赖……”
“知道——外面的世界也很精采!”
“我说不过你……但,怎样才瞒得了姥姥呢?”
“特区开学那天,你进校园,我上火车站,姥姥做梦也想不到我不读书。”
“姐,我不让你走!”晚晚突然尖叫起来,一把搂住早早,眼泪长淌。”
“不要生离死别好不好……”早早的喉头一下硬得慌,鼻子也开始酸起来,她赶紧咽了泪水,深深地呼吸一下,说:“如果混不下去,我就回来,然后去读技校。”
晚晚就不哭了,说:“你读技校,哄鬼!”然后用袖子擦尽泪:“读作家班,MBA差不多,秦早早,你的心思我知道。”
“知我者,宋晚晚也。”
年少男女不知愁,早早和晚晚刚刚还悲悲切切的,忽儿间,那点悲壮就轻飘了,淡泊了。
“走,出去溜达溜达。”早早提议。
“上那去呢?”
“后面小树林,我们在那儿许个愿,让妈妈的灵魂保佑我出门一切顺利。”早早说。
林子很静,母亲就是在这片林中自尽的,九年来,早早和晚晚一直惧怕到后山来。今天,是女儿长大了还是女儿需要母爱?两姊妹坦然而又虔诚地来到林子里。
中午的阳光很灿烂。树林里却凉爽温馨,有微风隐隐绰绰在周围游动。两姐妹跪在林的中央,她们不知道那棵树是母亲悬颈之木,困惑地看了这株又看那株,太阳从树缝中跌下,满地象谁撒下大把大把的碎金,斑斑驳驳,有大有小,那么怪诞又那么迷人。
“我们许个愿吧。”早早说。
她们都闭上眼睛,双掌合十于胸前。
早早念道:“妈妈,亲爱的妈妈,早早已经长大,请您给她力量,给她智慧,给她意志,让她在人生的路上实现理想,体现价值----你的女儿早早。”
晚晚念道:“妈妈,我的好妈妈,请保佑晚晚事事如意,读完高中读大学,读完大学读博士,成为山沟煤矿飞起的金凤凰。”
她们许完愿后又叩了三次头。
做完这仪式,早早和晚晚心里觉得既空虚又踏实,空虚的是她们的目标能实现吗?踏实的是,母亲一定会携同父亲在暝暝的世界外给予她们支持。
早早和晚晚在树林中盘腿坐了很久很久。
吹来一阵风,树叶沙沙的作响。
早早眯着眼首先说话了:“晚晚,我跟爸爸姓,你跟妈妈姓,从这点上看,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很好,你说是不?”
晚晚点点头:“可是命运让他们这么悲惨,早早地仍下我们。如果爸妈在,你还打什么工,才十五岁。”
早早说:“你又来了,给我点勇气和信心行不行?”
都不说话了,仿佛各有各的心事,一个凝望着东北方向,一个注视着西南方向。东北方向是母亲出生的地方,西南方向是父亲的祖籍……
“早早,晚晚,死到那去了……”远处传来姥姥的呼唤。
“姥姥在叫哩。”晚晚拉起早早。早早低着头,若有所思,冷不丁自言自语:“命是一种偶然。如果爸爸去帮私人煤矿干活时,那位土老板不鬼使神差想抽烟,就不可能发生瓦斯事故。”早早一边走,一边皱着眉,“运,是一种选择,如果当年妈妈不选择轻生,说不准我们和姥姥就没这么辛苦。这就是命运。”
十五岁的晚晚看着十五岁的早早:“你说清楚点。如果妈在,嫁了人,后爹会打我们吗?”
早早说:“我也想不透,反正你读书,我决定去打工,谁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命什么运呢?”
才进得宿舍,就见姥姥背着背篓拿着棍站在门口,她又要到食堂那边拾矿泉水瓶去了。
二
有所不学,才能有所学。
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
晚晚报名回来那天,眼红红的。
姥姥摆上饭菜,一个劲问早早呢?
“早早拿学费买火车票,跟同学打工去了,”晚晚流着泪向姥姥坦白。
姥姥先是发呆,接着就是大哭,并不停的埋怨晚晚,这样的事为何不找她商量。
但事已如此,伤心又有何用。很快姥姥就抹掉眼泪,对晚晚说:“去就去吧!现在矿上那么多子弟都跑出去了,莫过我还要在这煤沟沟里献了青春献儿孙?吃饭吃饭,我家晚晚上完高中考了大学,还不是要飞出去的。”
姥姥说完,就往晚晚饭里夹菜。
从理性上讲,姥姥十分偏爱晚晚,自小学到初中,年年都是班长,成绩总是全校前三名,每当开家长座谈会时,班主任们一提起晚晚,哪个不是洋洋得意的样子,这让姥姥面子几多光鲜。瞧这次吧,晚晚又是全校第一名,考上特区高中的。但从情感上说,姥姥又最疼早早。早早懂事,家务总是抢着干,东西先让晚晚吃,而且早早有点象她妈,心灵手巧,能歌善舞,每当学校搞文艺活动演出,早早不是领舞,就是合唱指挥,有时还兼报幕,这一点,又有几家娃能比得上?但姥姥就弄不明白,论聪明论用功,早早不比晚晚差,女婿留下好几本厚本厚本的书,早早常熬更熬夜的读,成绩怎么就不如晚晚呢?
吃完饭,姥姥叹口气,洗刷完碗筷,就上胖外婆家打牌去了。姥姥没有什么爱好,又没读过书,当年从农村嫁到矿上,才两年,就跟着老宋搞三线建设从老家本溪到贵州。她教育早早晚晚只一句话:“好好读书,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到时别怪姥姥。”
现在只剩晚晚一个人在家,晚晚的心空落落的。吊扇鸣鸣的响,扇出的风带着夏季的余热,尽管如此,晚晚觉得空气很渗人,手脚都有些冰凉。于是就走进卧室里,扑在被子上默默的哭。哭了一阵,晚晚觉得舒服些,就到书桌前开了台灯。
晚晚把早早送给她的那个大日记本翻开。
早早在日记本的扉页上留下字:
祝亲爱的晚晚:
健康美丽、学业大成!
早早1995年8月27日 早早 1995年8月27日
接下来,晚晚翻过扉页,认真品位早早留下的离别诗《那就是我》
假如我是一只小鸟
我必需展翅飞高
在风口中抗争命运
在浪尖上梳洗羽毛
飞高,再飞高……
我应是鸟中不朽的精灵啊
背负青天
在搏击中歌唱呼号
唤群禽围我缭绕
飞高,飞高,飞高
九霄之上
一览众山小……
赠晚晚共勉
在所有的正科中,晚晚唯有语文不能超越早早,早早对古典文学特有兴趣,很早的时候就能背唐诗宋词,晚晚最讨厌课本上的篇目,无论,《爱莲说》还是《廉颇和蔺相如》早早都能倒背如流。
晚晚反复读着小诗,心中的寂寞渐渐淡了,她虽然觉得《那就是我》口气有些狂傲,但诗中志存高远的激情和理想,让晚晚的血夜加快了。
晚晚叹口气,她为早早骄傲,又为早早叹息,如果早早不偏科,能象自已一样全面发展,凭早早那股冲劲,肯定比自已更有出息。晚晚突然恨起一个人来,这是一个男人,来自哈尔滨,高高瘦瘦,嗲声嗲气,是矿长的亲侄儿。记不清具体曰子了,大约是在晚晚和早早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总之,学校来了这个代课老师,呆了一个月,最后和矿长吵了一架,回东北去了。
是这个可笑男人让早早偏科的,自打他来后,天不亮,矿区宿舍的山后,也就是母亲出事的那片林子,每日就传来鬼哭般的嚎叫:啊啊、、、、哦哦、、、、、吁吁、、、、、第一天的时候,早早和晚晚吓得抱成一团,直到嚎叫变成、、、、、、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这才让人掉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一连几天后,姥姥和张大爷们,当然还有些职工,忍无可忍,就到矿长家找麻烦,也许是受矿长的呵斥或开导,后来那嚎叫就变成了诗朗颂:
假如我是一只小鸟
我要飞得高又高
飞到哈尔滨
飞到黑龙江
去闻大豆高梁
去亲亲我的爹娘
想你啊,故乡……
晚晚还清楚的记得,这动情动感的声音在黎明中飘过,早早坐在床上,竟忘了穿衣起床。也就从那时候起,早早开始翻书架,先是迷上一本《宋词一百首》,后来就是那些厚厚的小说,尽管几天后,那位酸不溜湫的代课老师被他伯伯轰走,但早早偏科,从此开始。
晚晚扫一眼简陋的小屋,想,早早现在是不是还在火车上?眼泪又莫名其妙涌上来。
早早,你多保重!
早早,你可知道我多想你……
人哭过后就很疲惫,晚晚捏着日记本,不知不觉,伏在桌上进入了梦乡。
姥姥回来了,就骂:”死丫头,睡觉也不找地方。”说着开始为晚晚收拾住校的行囊,行囊收完后,就座在孙女的床上哭。
“姥姥,早早不会有事的。”晚晚说。
姥姥抹着泪:“才十五岁……作孽。”
姥姥走后,晚晚也不洗脚,脱了衣服,将早早睡的枕头抱在胸前躺下。
晚晚开始琢磨早早在车站跟她说的话。
早早说:“别为我担心,更不要为我可惜,有所不学才能有所学,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我会好自为之的,”
什么是有所不学才有所学?
什么又叫有所不为才有所为?
这弯来拐去的说法真让晚晚云遮雾罩,横竖难以理解。
岂有此理!晚晚有些嫉妒早早了,索性就不想了。一不想,思维就跳到另一圈子去:
明天高(3)班有多少男生有多少女生?
班主任就是这为长相庸俗的车老师?她收学费的指头多粗啊,肥得真象胡萝卜。
车老师会让我当班长吗?
想着想着就想搂早早。一侧身,旁边空无一人。晚晚悲从中来。
目光很亮,从未严的窗帘缝中挤进来,在床头边发黄的墙壁上切下一道白白的伤口,晚晚觉得心好痛。
索性不睡了,起来拉开帘子,一轮皓月,高悬夜空……
三
发现自己的天资,然后用它强化自己,规划未来,也许,这是人生唯一正确的选择。
高悬夜空的皓月似乎跟着火车在走。
早早心头就把《月亮走,我也走》那首歌胡皱起来:火车走,月亮走,阿妹出门去打工,哦,又是喜又是忧,风风火火闯九洲……想着皱着,竟轻轻地哼了出来。
钱晓菲没有睡沉,就睁开眼,见对面没打盹的乘客都扭头往这儿望,用手肘拐了拐早早。早早说:“你也没睡哦?”
钱晓菲说:“想睡又睡不着。”
“我根本没睡意。”早早伸了伸腰,觉得全身好酸。“过了株州站,快了吧。”
“不知道,反正要明天下午到。”
早早从来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火车。
早早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六盘水市,特区离大清沟矿二十公里,除了这次陪晚晚高中报名,其余两次,都是代表矿子弟中学参加教育局的歌咏比赛和文艺调演才上市里来的。
“这次出来没给姥姥讲,不知她现在有多伤心。”早早说,开始忧郁起来。
钱晓菲说:“这些老家伙们,只要有麻将打,天大的事一会就没了。”
早早听了不舒服,却也没讲什么,她知道菲菲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大大咧咧,口无遮拦,连老爹亲老妈的事都敢拿来讲的人,你还指望她文明礼貌?但早早喜欢菲菲,菲菲为人豪迈,胆大热情,唱歌嘹亮,还敢加入男生群里踢足球。更重要的是,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婆就服自己,叫她去东绝不去西,让她喂羊她绝不撵鸡。
早早用脚踢了踢对面正歪着头如鸡啄米似的钱大壮,说:“醒醒,醒醒,起来吹牛,早死三年要睡好多呀。”
钱大壮双眼朦胧:“叫什么叫,不让人活啦是不是﹗”
早早说:“壮壮,调个位,伏在窗桌上睡舒服些。”
壮壮说:“算啦,你是菲菲的心肝宝贝,到时候又说我不象男人,算啦算啦,苦点累点,耳朵清净。”说完又闭上眼睛。
钱大壮是钱菲菲的哥哥,初二时留级到妹妹班上的,五大三粗,一身懒肉,提到吃,就来劲。
菲菲翻了翻眼皮,说:“我哥最没劲,别理他,来,我们吃夜宵。”说着就站在座位上翻行李架,翻出一塑料袋鸡蛋来。
钱大壮就睁大眼,说:“先数数,平均分配,如有多余的归我,男生胃口大。”
菲菲白了哥哥一眼,“就知道吃﹗”说后真的把鸡蛋数了,二十二个,“三七二十一,多一个,归早早。”
“凭什么?”
“凭早早是我的朋友,是班上最聪明的同学。”
早早觉得菲菲有点过分。菲菲又执意不肯让哥多占。而钱大壮一副挺不服气的样子。于是早早说:“壮壮,这样吧,我打八个谜语给你猜,猜中一个,就鸡蛋一枚,这公平不。”
壮壮大喜:“八个,我总能猜出两三条,猜中不许后悔。”
周围的乘客都没睡意了,扭过头来挺兴趣的看热闹。
早早说:“车床——打一火车上用具。”
壮壮满车厢望了遍说:“电风扇。”
“错。”早早说,掩嘴笑。
有位乘客看见乘务员提着水壶过,就说水壶,壮壮连忙说:“对,水壶。”
早早说:“错。”
壮壮叫起来:“你肯定胡编,有本事,你破——”
早早说:“车床,就是卧铺。”
壮壮转不过弯来:“凭什么说卧铺是车床﹗”
早早说:“卧铺难道不是火车上的床吗?”
不知谁鼓掌,引来好几个人的掌声。
早早挺得意。“听好第二条。三碟清茶三碟汤------打贵州一个地名。”
“三都,要么三穗。”壮壮说。
早早偏着头看了钱大壮一会:“咦,看不出壮壮同学地理知识不错呢-----错。”
钱大壮又连连讲了两个县名都被否决了,于是只好喊“破”。
“三碟清茶三碟汤------六盘水。六只盘盘里装的都是水啊。”
壮壮捶胸打背,直说自己蠢,老往远处猜。
“听好咯,看见吃不得,吃得看不见----打,打一物。”
这谜语引得周围的人全来了神,有的说空气、有的说毒气、过期饮料……反正,翁翁的七嘴八舌,连拖地的乘务员也直起身来凑热闹。
早早见大伙满山放羊摸不着边,就说:“这样吧,我把范围弄具体点。看见吃不得,吃得看不见-----打人体上的东西。”
“虱子”钱壮壮冲口而出。
“草包,虱子看不见吗?”菲菲说。
这一说,大家都不愿当草包了,认真思考起来。这时候,座位紧挨菲菲的那位农妇开了口:“小姑娘说的,莫不是口水?”
“对﹗口水。”早早将鸡蛋硬塞给大娘。
“北方人又叫唾沫。”
“这小女生真聪明……”车厢里传来赞美声。
火车不停往前开,谜语不住往下猜,可是猜来猜去,大家总猜不着,渐渐的乘客们冷清下来,惟独壮壮不死心,缠着早早不肯放。早早也没了兴趣,小声说:“最后一个,也最好猜,猜不着,往后我就你蠢货。听好:百万富翁的腰包----打我们班一个同学的名字。”
“我们班谁呢-----噢,金富贵。”
“错。”早早无精打采的笑。
“牛满仓?要就是付跃前……总不是朱发昌吧?”壮壮说出一连串的名字,得的是一串串摇头。
菲菲突然灵光一闪,用手擢她哥哥脑门:说你多蠢有多蠢,百万富翁有钱呀,有钱人的腰包壮不壮?”
壮壮被妹妹一点拨,顿时茅塞大开,一拍腿,“我出来打工,将来是要把腰包挣得壮壮的跟我名字一样。
早早满意地点着头,拿出一个鸡蛋递上。
壮壮说:“蛋我不要,替你剥壳可以。”
菲菲说:“还真自知之明。”
在车轮单调的轻柔的节拍中,钱家两兄妹来了困意,都闭了眼。
第一次出远门的早早睡意全无,睁着杏眼侧着脸望着窗外。也许此时车头正向东行,反正月亮看不见,但月色依旧,大地忽而明如银泻,忽而灰暗朦胧。
灰暗朦胧的时候一定是月亮钻进了云层——早早想,那么,我出门的日子,往后会遇上多少有云有雾的时候?根据电视和大人们的传说,外出打工并非一帆风顺,有时候拖扣工资,有时找不到工作而夜宿街头桥底……但早早相信这些事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她在准备南下的日子里就仔细看过电视,那些流浪街头的无着落者,要么是好几十岁的农民农妇,要么是一眼就能看出没上过学的平庸的农村青年。而她早早,好歹初中毕业,好歹有无数姑娘不能具备的姿色,好歹是学校里拔尖的文体骨干,好歹比一般人聪明,好歹能文能诗,好歹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早早笃信一句格言:“没什么坎不能过,天不会塌下来”。这句话是姥姥的口头禅,每当遇上什么难事,她总这么讲。前些天,胖外婆在菜地边说:“你家两朵花全上特区读高中,又是学费又是住宿伙食费,你这把老骨头,恐怕够受。”姥姥一边锄着草,一边大咧咧的说:“有啥了不起,天又塌不下来。”就是这个“天塌不下来”,促使早早勇敢的迈出打工第一步。
正在这时,乘务员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面前,她一边拉上窗帘,一边轻身声说:“要关灯了,快睡觉吧。”
早早说:“我睡不着。”
乘务员说:“到我乘务室陪我吹牛去?”
早早有点受宠若惊和喜出望外,要知道,上火车检票时,这位穿着威严制服且表情如同死了爹娘般的女人让早早即害怕又讨厌。
乘务室又窄又小,简陋得比早早鸽子笼般的老矿工宿舍好不了多少。
“请问大姐今年多大了?”早早一坐下,喧宾夺主,甜甜地问。
乘务员大姐打开一个装了桃子的饭盒,“你说呢?”挑了个大的塞给早早。
早早断定女乘务员三十好几了,但却说:“大姐刚满三十吧。”
“哎哟,”乘务员兴高采烈的尖叫,“都发福成这样子了,还三十。属牛的,整整三十六。”
早早说:“看不出。”
“吃桃子,洗过的。你呢?姐猜你不是十七就是十八,对不?”乘务员大姐一边啃着桃子一边说。
“十六岁还差五个月。”
女乘务员眼睛睁得斗大:“才十五岁?初中都没毕业咯﹗”
“六岁读的书,刚毕业。”
“哦,实在看不出。利用假期出来游游的吧?对姐讲讲,你对我们贵州的印象。”
“姐姐,真不好意思,我是六盘水特区的,家住大清沟,那是老矿,北方人多,习惯讲普通话。”
“噢-------原来如此。第一次出门?”
“第一次出门,上广州打工。”
乘务员又睁园双眼:“你说什么,上广州打工?哎哟我的小妹,你太嫩了,太小了,你不是三般的聪明,瞧你打的谜语,全车人都猜不着。姐不许你打工,姐要叫你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小小的,打啥工,挣钱有的是时间,好歹高中读完也不迟。听姐的,到了广州,跟姐一起再回来。姐一瞧你就是读书上学的料。”女乘务员连珠炮般语无伦次的说。
看着眼前这位热心热肠的大姐,早早心里十分感动。早早说:“姐姐,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有自己的具体情况。”
“什么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乘务员摆出一付家长样,”现在的娃儿就是厌学,就是贪玩,就是想钱,想穿好吃好,我那小冬冬,才几岁?死活赖在家里不肯上幼儿园,被他奶奶惯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似乎发觉说走了题,乘务员突然刹住话。“反正你听姐的,不要打工,去上学,你是读书的料。”
“姐,我很小很小就没了父母,现在一家三口,姥姥、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全家就靠一点抚恤金生活。我想让姥姥晚年幸福,我想让妹妹实现当女博士的梦想,我也想让自己在现实中锤炼成长。”早早说,之后把家中情况道出来。
乘务员大姐热泪盈眶,说:“可你毕竟太小,十六岁都还没满,你还不知道社会的险恶。”
“天塌不下来,没关系,社会未必就这么黑暗,要不然哪有成千上万的人离家挣钱。你瞧,我这才出门,不就遇上你这样豪爽热情的好姐姐。”
女乘务员就笑了:“机灵鬼,我说不过你,姐姓孙,和少儿栏目的那个漂亮主持一个名:孙小梅。来,把姐的电话记一下,对了,还有我老公办公室的,记下来,想回家,就联系,包你有吃有喝有卧铺,不花钱。”说完拿出纸和笔。
早早记下后,说:“姐,我的名字好记,叫早早,早晨的早,妹妹叫晚晚,晚上的晚,我姓秦,跟爸姓,晚晚姓宋,跟妈姓。”
早早又说:“我的生日也好记,八0年元旦出生的。听姥姥说,当时一出生爸妈就给咱取名元元、旦旦,后来姥姥反对,说蛋蛋是男娃名字,不行,最后就改成了早早、晚晚。”
“改得好,早早晚晚的确比元元旦旦新鲜。”
之后她们天南地北的聊,孙小梅还神神秘秘地告诉早早,她们如何利用职务之便,为小贩们带货,弄点灰色收入……
窗外有灯光不停闪过。“进入广东地段了,坐着,我去开车门。”乘务员说毕,出去了。
早早拉了窗帘往外看,站台上人不多,但都显得匆匆忙忙。早早看见小梅姐站在一个小摊前,不知在和卖主讲什么,略胖略肥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些臃肿。早早兴奋起来,这是她出门离家交的第一个陌生朋友,那么开朗那么善良又那么唠唠叨叨得憨实可笑。
她为什么喜欢我?早早不禁自问。对了,她肯定是从猜迷时注意我的,她认为我聪明,可爱,当然也有漂亮的成分-----这正是我的天资啊……我要利用我的天资打开未来之门。
列车开动了,一会儿,女乘务员进来了。“来,吃烧鸡,地道的小三黄鸡烤的。”
“梅姐姐,你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胡扯,姐就是专门为你买的,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谁叫我有缘,认了这个妹。”
四
善读有字之书的人,将来也许是学者。
善读无字之书的人呢,将来也许是领导者。
但无论读何种书,学习总是有益的。
晚晚从校门口传达室终于拿到日思夜盼的信,走在学校操场上,未拆泪先流。
晚晚,你好:
见信如见早早﹗
知你一定焦虑地盼着我的音信,所以才安顿下来,就给你写。我是昨晚到达广州的,晓菲幺叔亲自来接。后又坐了一阵汽车,真正打工的地方叫三水。钱幺叔将我们安排在一家制衣厂后,就带着钱大壮上健力保饮料厂工作去了。服装厂有好几个老乡,虽然不是我们特区的,但毕竟是同省,大家很亲热。既然如此,你可就该放心了。
据说每月月底发工资,那么,我会月初给你寄钱和寄信。这儿工资不太高,扣除吃宿费,能拿五百元左右,我计划了一下,可汇三百块钱回家。一百你自己用,另两百交给姥姥,并叮嘱姥姥不要再捡矿泉水瓶了。
在火车上折腾了一夜,昨晚又没睡好,很累,匆匆就写了这些,让你心中有底莫牵挂。我的情况,请如实告诉姥姥。
祝你学习进步﹗我们下次再叙。
你的早早 匆匆草字
晚晚读毕信,看了看邮戳,暗自骂道:“妈妈的,还是航空邮件都要五六天。”
早早有消息,晚晚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晚晚决定回寝室写回信,她不需要钱,她希望早早还是回来,和她一起读书。从开学那天起,晚晚一直后悔,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她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受早早的蛊惑,居然同意早早的计划,而且还敢瞒着姥姥。
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位男同学挡住去路,看摸样,好象是高年级的吧。他疆硬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好意思,打搅您,请填一张调查表。”说着,脸红得如喝了酒,塞过那张表,头也不回的走了。
晚晚当即将纸打开,那的确是张表,很简单的表,用蹩脚的仿宋体认认真真的写着:
请在下面的题上打勾
1、是否愿意和我认识?
2、是否愿和我交朋友?
3、交一般的朋友?
4、交知心朋友?
5、无论是否愿意,请莫把表撕掉,这是一个真诚男孩的心,或者说是一个男子汉的自尊、面子。
6、等待你的回音。可将表格放于操场边的第三株小树旁的垃圾上。
晚晚读完这张不伦不类的“表”就涌出一阵厌恶,但她立即忍住撕掉的念头。晚晚当了多年的班长,养成不做过头事的习惯,她看看四周无人掏出笔来写了几个字:打扰他人学习是犯罪,请放尊重点。晚晚写完后将表格揉成一团,按照对方的请求,扔在第三棵树旁。
你也只配进垃圾堆﹗
晚晚回到寝室没睡午睡。
晚晚开始给早早写信了。
晚晚真真切切的盼望早早回来上学,并且最好和小学中学那样,同读一班。
晚晚读的高(3)班是特区中学高中部的尖子班重点班。说虽这么说,其实重点班也并非全是尖子,好些同学成绩很差,不过因家中有钱或有势而塞进来。这年头就是这样,只要有钱,人和鬼都肯推磨。要不然,那位叫朱西鑫的男生,才上一星期课,就敢编顺口溜骂老师?他爹是公安局的副局长,长得肥猪样,肯定是贪官。这样的子弟,也上尖子班。
晚晚很想把学校里的一切都告诉给早早,但力不从心,自己读着都觉杂乱无章。
信没写完,下午课的铃声响了。
晚晚走到教学楼的时候,正见姓朱的同学在向几位女生炫耀胆量:“车老师,大肥婆,太阳落山不放学,女生饿得呱呱叫,男生饿成瘪壳壳……”
晚晚不禁怒火中烧:“朱西鑫,你敢骂老师﹗你们这几个还跟着笑?”
“班长,我们又没骂。”几位女生赶紧往教室跑。朱西鑫扭头犟颈的较劲,“我骂了,班长又能把我怎么样。”
晚晚很生气,但确实又能怎么样?就说:“你是乌鸦站在猪背上。”
姓朱的同学晕头晕脑的望着晚晚。晚晚边走边扭头:“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你爸比班主任还肥﹗”
晚晚这时候特别思念早早。早早最会收拾班上的男同学。别看她平时嘻嘻哈哈的,但只要一阴脸,再吊歪的男生就得收起顽皮的笑容。说实话,晚晚虽是班上最高干部,但早早更象班干中的领袖,比方说班上开展任何活动,无论合唱比赛,文艺汇演还是运动会,晚晚都要听早早安排,甚至想提一点建议都不行。早早说:“你是中央领导同志,我是领导中央同志。”正因为如此,晚晚就说:“你狠你行,我们比比成绩嘛。”也只有这时候,早早只得无可奈何闭上嘴,收起她的争强好胜。
铃声又响了。数学课,车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听得见晚晚的“起立”口令声在教室里脆脆的飘荡,也听得见起立时的刷刷声拖拖拉拉不那么整齐划一。
晚晚觉得窝囊:还尖子班哩……
晚晚收到第二封信的同时也收到三百元汇款。
晚晚你好:
早早想你﹗
来信收悉。你的希望我知道,但既已出来,虽说人生不是单行道,总得走一段看看。我以为,你在读书我也在读书,只是你读的是有字之书,我读的是无字之书,如此而已。也许你将来能成为博士、学者、科学家,这是你的梦;我呢?说不清,作家?斗士?女强人?百万富婆……总之,理想并不清晰。
但有一点我知道,不做碌碌无为者,就需读透社会这本无字之书,如高尔基的《我的大学》那样。
工作很苦很累,流水线作业,连解溲都得抓紧。但我不怕,吃苦的思想在没出门时已有所准备。因此,你也用不着为我担心。
请代我多问姥姥。
祝学习成绩科科满分﹗
早早 匆匆
注:三百元汇款,前日寄出,请查收。
晚晚心中充满失望,又充满悲伤。
早早是铁心打工了。
早早苦。
之后晚晚有些恨早早了,什么意思嘛,千里迢迢一封信,读完不用一分钟,硬梆梆的几句话,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什么有字书,无字书,无非找借口不想上学,累、苦、活该……恨着恨着就流起泪来,如果家庭环境好,早早是断不会不读书的。晚晚开始想象早早是如何辛苦的剪布、缝纫、吃没有辣椒的广东菜……
伤心了好一会,晚晚摸出那张汇款单。她突然发现,汇款单的简短附言那一角有四行字:
天空中飞翔着成群的大雁,
它们去寻找南国的春天,
早早也为自己梦想,
告别了亲人和家园。
五
古人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对女生而言,美丽是一种财富,同时也常是灾难。关键在于怎样呵护、如何使用。
在这家服装厂,早早被分到制衣车间,才华与工作无缘,美丽也与现实无关。
早早从不打扮。每天极不情愿地爬起床,总是匆匆忙忙地刷牙洗脸后就走出宿舍。为了方便,她将长发剪了,留个“秀枝”头让钱晓菲好久都不习惯。
“这样多好,颈后不长痱子,又用不着梳头,还能比你多睡一刻钟觉。”早早对菲菲说。
早早和菲菲不在一起干活,菲菲的岗位是包装车间,不过最近菲菲调动干活地方,据领头的王师傅说,老板认为菲菲工作努力,让她去仓库收货。
一九九五年最后几天的日子,厂里放出加班通知,说元旦一律不放假。早早心里很弊气;电视里报纸上天天都在高喊劳动法,可我们没日没夜的干活有谁管……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淡然了,再有一星期,就可以领薪,而且第二天就是元旦。早早月初就策划着怎样给自己和晚晚买一样生日礼物,她盼望着元旦到来;她还要请菲菲进餐馆尝海鲜,如果能把壮壮邀来更好,大家同是同学,又一道出门,还经常得到他们照顾。
中午时分,艳阳高照,没风又闷又热。早早吃完午餐,给菲菲打了个招呼,就向值班室走去。童装厂离三水镇很远,少说五六公里,每次下班汇款回来,如若没有黑摩的,天都全黑尽。孤伶的一个厂,无街可走,无店可逛,想看点什么都难。早早只能抽中午这点时间,来看看报,运气好,还能翻翻老板订的服装杂志。
早早溜进值班室,值班的老头操着广东话说:“莫有啦,送办公室啦。”
早早有些失望,问:“过期报纸有吗?”
老头指了指床上。早早就拿起翻阅。过期的又怎样?每天不读点什么,早早不舒服。
正看着,听见熟悉的广普调:“小姑娘,秦早早,读报啊。”声音略带沙哑却很亮。
老板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老板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没有广东人爱长的蒜头鼻,相反略显鹰勾,可惜红红的有些酒糟,粗糙的肉瘤让人感觉难过。私下无聊时早早对菲菲说过,老板成也鼻子败也鼻子。菲菲说尽管如此,还是比老板娘洋气。
早早礼貌的向老板打了招呼,问值班老头快到上班时间了吧。老板说:“还有二十分钟啦,你上我办公室一下啦,我有事情交待。”
交待事情?早早觉得奇怪,硬着头皮跟了去。早早不喜欢老板,他盯人要么象监工,要么和狼似的。
办公室很大,但却堆满杂物,大包小包的各种样品,还有一些书报,方便面什么的,让人感觉空气都充满浑浊。唯有一张沙发空着,放了一张浴巾。当老板也真不容易,早早想。
老板拉过一张塑料凳,指示早早坐下。
老板说:“你认识钱晓菲啦。”
“是同学,又是好朋友。”早早说。
“听说你有表演天才,元旦是不是组织大家搞几个节目,热闹热闹啦。”
“那当然好,大家平时忙得晕头转向,庆祝一下新年肯定高兴。”早早说。
老板摸出钱包,顺手一拿,好家伙,一大叠,全是百元钞,少说几千吧。“既然要搞节目,总得发奖品啦,”老板说,抖了抖钞票,“你看需要多少钱?反正需要多少拿多少。”
早早心一顿,警惕起来。
早早发现老板正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自己,酒糟鼻格外通红且闪闪发光。
早早说:“还是厂长自己定夺吧,我们在学校搞节目从没发过东西,最多是张奖状。”
“这也是啦。”老板收了钱,又说:“你没有身份证,我一样让你打工,你认为我这厂长好不好?”
早早闻到了不祥的味道。
早早想溜,说:“厂长不错,有钱,能干。对了,上班时间到了,再不去,影响工作大家要埋怨。”
老板说:“没问题的啦,我给王师傅打个电话,让他派个人顶顶就是啦。我还有话给你讲。”早早只好坐下来。“那多不好,厂长有话请快说。”
老板说:“你的普通话太迷人啦,你要再学学广东话,只要能听得懂,我让你跟马姐一块的啦,不让她一人跑业务,又兼会计和出纳。马经理累呀,你说是不是。”
“是是。”早早连连点头,站起来。
“急什么急啊,”老板有点不高兴,“你这样的急性子,去跑业务的不行的啦。跑业务,就是和别人谈生意啦,没有耐心,怎么行哇。”
“是是。”早早发现老板的目光在她全身上下舔来舔去,装得很诚恳地不住点头。“厂长说得有道理。”
“这就对啦。没事啦。把这堆报纸带回去看,我观察你好久啦,知道你爱看书报。喜欢学习是好事啦。”老板站起来,将办公桌头的报纸抽了几份递过来。
早早如释重负,连声说谢谢厂长。
在接报纸一瞬间,没想到老板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抓住早早的手,报纸哗哗的散落地上。
早早挣了一下,没挣脱。
早早又急又怕,拼命缩手却抽不回来。
老板不说话,只笑咪咪地盯着早早。
大脑在经过短暂的空白之后,早早回过神来,冷冷地命令道:“放手,请别拉拉扯扯的。”
老板一楞,但没有松手。
老板说:“小姑娘,我喜欢你,你漂亮。”
早早秀眼圆睁,厉声说:“厂长,请你放尊重点﹗”
老板嬉皮笑脸地望着早早,一边说着话,一边绕过办公桌:“我不放,我就是不放,你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好看的女孩啦,谁叫你这么漂亮的啦……”
早早气急败坏:“你……你是畜生……你是流氓﹗你离我远点。”
“牛不忙,地没人种啦,就没饭吃啦。”老板依旧不松手,依旧嬉皮笑脸欲火中烧地盯着早早。
早早说:“再不放手我就叫人啦。”
“你叫吧,这里离车间远啦,再说这是我的地盘,你忘啦。”老板得意洋洋的说,猛一使劲,将早早揽进怀里。
早早挣扎,工装上一枚纽扣就脱落了。
脱落的纽扣就在地上的溜溜的转,
早早大喊:“来人啦……”救命还没喊出,嘴就被一只大手封住了,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早早感觉有什么东西撬得牙根痛,就狠劲一咬。
“哎哟”一声,早早琅琅跄跄跌坐在沙发上,急忙纵身跳起来,看见老板左手捏着右手直在地上打转转,呲呀咧齿的,象是一只被夹了腿的受伤之狼,有点点的血滴在报纸上。
这时候,办公室猛然打开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她看看衣冠不整的早早,又扫了眼满地的报纸,似乎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
早早下意识地擦擦嘴,理了理衣领。
女人恶狠狠的对早早说了句:“臭婊子﹗”
早早的泪一下就往上涌,但早早没有让泪掉下来,她看见了那颗纽扣,她把它捡起来,然后竭嘶底理地冲老板大叫:“我要到法院告你﹗”
怒火满胸的老板娘堵住门,望了早早一会,愤慨的双眼流出和蔼的目光:“他欺负你?”
早早不回答,扭着头,泪陡的簌簌而下。
“畜生,我们也有儿女啊,”女人骂,然后把手放在早早肩上,“小妹妹,别哭了,有委屈给马经理讲。”
早早不说话,一耸肩,把老板娘的手甩下。
老板娘说:“走,到我办公室去消消气。”
老板娘牵着早早,走下三楼厂长室。
坐在财务室兼业务室里,早早还是想哭。
老板娘从抽屉里抓出一袋水果搪。
早早不要。
早早站起来。早早想走。
老板娘把早早摁下,说:“纵有天大的事。我一定给你摆平,相信你马经理。”
“我们法院见。”早早说。
办公室里就沉寂得让人窒息。
一会,老板娘抽泣起来,“对,小妹妹,让他去拘留十天半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仗着有钱,胡作非为……我也受不了这个气。”
歇了一会,她抹了泪,又说:“只是这厂一天都离不开他,他一走,近百号工人就得另找活,作孽啊﹗再说,他有钱,又是本地人,叔叔在广州公安局,堂哥还是司法局的负责人,什么事都能搞定。”
早早不吭声。但早早的内心一下泄了气。是啊,准确说她还应该算学生,在这牢房般厂里,干活才有四个月,东南西北都弄不清楚,别说法院在哪里,就连派出所门朝何方开,她也不知道。人们不都这么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自己不是龙,最多只算一只鸟,而且不满十六岁的小小鸟。在这无亲无故的异乡,连棵筑巢的小树还没找到……
老板娘见早早倔强的扭着头不吱声,又说:“小妹妹,这样解决行不行,我们私了吧。”说着她蹲在办公桌下摸弄了一阵子,从那又笨又重的铁箱里拿出一叠钱来。“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我老公应该为他的行为负责,该出血就得出血,该赔钱就得赔钱,你说是不是?”
早早说:“有些东西不是钱能解决的。”
老板娘说:“不就出出气嘛,再说我老公还没把你怎么样,看在那几十百把号员工的饭碗上,你也该从大处想。”
老板娘的广东普通话比老板的说得好,没有啦啦声,而且不温不火挺动人,又十分在理。早早原本底气就不足,只是恶气怨气难消,心有不甘。
“你还骂我是婊子。”早早抬起头,恨了老板娘一眼,泪水又要委屈的往眼窝里爬。
“都是我不对,没调查,把你当成原先那几个小妖精。”老板娘说,“你看这样总行吧。三千元,是我老公调戏你的精神损失费,一千元,是我恶语伤你的补偿,还有一千元,是我的感谢费,感谢你咬了那个畜生,让他长记性。我们女人不是好随便欺负的。”
老板娘整整数了五千元,过来硬生生塞在早早的怀里。又说:“如果想继续留下,我马经理欢迎,假若想走,工资我一分不少你。”
早早心中咚咚的跳。早早手中从没碰过这么多钱。早早觉得收下这么多钱是不是有点过份了?早早想推辞但又找不到理由。
于是早早说:“我肯定辞工了,我也不想再要打工钱。”
“那怎么行啊?”老板娘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说:“我这人做事,不喜欢留尾巴,该了断的一次性了断。”说定,又算了工资。之后请早早打个收据。
“收据?收据怎么写?”
“就说收到财会室发给多少钱就行。”
早早回寝室后,痴痴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早早心中交织着各种情绪,一会是后怕,一会是悲哀,一会是自励,一会又产生了自豪……
早早不能不后怕,在那危急时刻,如果不是她咬了那家伙一口,如果不是老板娘的出现,后果会怎样呢?要知道,很多女孩都是在反抗中被奸杀的啊,报纸上小说里都有这样的记载……
早早当然悲哀,悲哀自己不是男人,悲哀女人是弱者,悲哀社会物欲横流,悲哀有钱有势的为人什么道德败坏,卑鄙下流……
早早同时感到自豪,她不知道老板的手指头断了没有,但她想象得出那家伙伤得不轻,因为她在反抗时是咬牙切齿的。她为自己的举动充满英雄感……
早早在混乱的百感交集中渐渐冷静下来,她对自己说:“早早,天没塌下来,不要让忧愁和烦恼与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腿被什么顶着了,早早想起钱,急忙起来掏出数起来:五千六百二十,她取出六百二十元放在一只裤袋里,又将五千元放进另一只裤袋里。她随后找来针线,将装有五千元的裤袋口缝上。
早早重又躺下,闭上眼睛。下午的事又在脑海里浮现,她努力忘掉厂长那带着阴笑和挺着酒糟鼻的脸,但那张脸就是厚颜无耻地不肯离去。好在过了不多久,那脸渐渐的变了,变成一张布满雀斑的外国少年的脸——对,那是维克多,保尔按照朱赫来的教导,用一记重重的勾拳将那小子揍进河里。早早觉得自己就是美丽漂亮的冬妮娅,可是,什么时候,保尔。柯察金会出现在身边呢……她的思绪又跳进林海雪原中,她读《林海雪原》时才上四年级,就深深地爱上了二0三首长,当然她更爱白茹,真正的小白鸽,那么漂亮,纯洁而又勇敢,她想起了少剑波和白茹那含而不露的友谊和真情:
万马军中一小丫,
少帅嫌她太娇娜……
早早想着想着,在浪漫的情节中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早早是被钱晓菲摇醒的。
菲菲说:“吃饭时没见你,寝室中的姐妹说你一下午都没上班,吓死我了,打上饭就跑。咋回事,病了,眼圈有点肿。”
早早坐起来:“没事,不想上班。”
菲菲说:“没病就好,来,吃饭,我给你的也捎来了。”
早早咽了两口,味同嚼蜡。放下碗,说:“菲菲,我明天回家,不想干啦。”
“说好春节前再走,怎么变挂啦。”
早早不想把发生的龌龊告诉菲菲,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提起就恶心,早早努力搜寻理由,说:“世界上,就数打这种工没意思,我想家,我想走。”
菲菲哼哼鼻音,很不高兴:“说好的,要来一块来,要走一块走。你走,我咋办?”
早早不说话,觉得对不住菲菲。
停了一会儿,菲菲放下筷子,说:“早早我求你了,多干一个月,多点钱春节好耍。”见早早不太搭腔,又说:“就算帮个忙嘛……实话告诉你,厂长比较喜欢我,他说了,让我好好干,春节私下发我红包,不会少于两千块。”
早早象被马蜂蜇了似的跳起来,“你说啥?”
菲菲有点得意,豪爽的说:“真有那么多,我们先到海南去,一切费用我包干,玩够了,再回家,不想干,就不回来。”
早早象法官般盯着菲菲。
菲菲形象一般,但结实丰满,细腻的皮肤非常性感,连早早都有些妒忌。
“你干吗这样看我,我说得不对?”菲菲说,眼神有点慌乱。
“你凭什么调库房的?”
“神经病,”菲菲嘟起嘴,避开早早的目光,“你问我,我问谁,厂里要调,我怎么知道。”
早早咄咄逼人:“老板为啥给你奖金?”
菲菲就很脑火,想发脾气:“嗨,你好怪,我工作让人满意呗。”
早早又说:“厂长喜欢你,是你说的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工作好,自然谁都喜欢。”
这时候,用玩餐的姐妹们进来了,拿的拿毛巾,拿的拿暖瓶。出门时,有同乡问:“还不冲凉啊,呆会就停水。”
“这就来。”菲菲说,从床下拖出塑料桶和脸盆,见早早依然不动,又说:“什么意思嘛,想回家总不能不要脸吧,我又没招惹你,要什么小姐脾气。”
早早仍不动,盯着菲菲,一脸愤慨。
菲菲说:“没良心,我什么都想着你,迁就你,第一次求你,就气成这样,算我看错人了。”
菲菲说完,赌气走了。
菲菲正冲着澡,停水了。
菲菲就骂:“就他妈不肯多放十分钟﹗”一边骂,一边只好拧干毛巾擦身子,猛然回头,发现早早立在身后。菲菲嘟着嘴:“事先给你盛了一捅,将就点吧。”
早早胡乱的洗了洗,穿上衣服。
澡堂里已经空无一人。
“菲菲,我们一块走吧。”早早说,表情凝重。
菲菲翻了翻白眼:“哼,什么都要依你。”
早早的凝重变成警告:“菲菲,厂长居心叵测,什么表现好,发红包,那是他给你设的陷阱﹗你知道吗?几小时前,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楼我,抱我,企图玷污我……”
菲菲的眼睛瞪得斗大。
“如果不是我咬他一口,如果不是马经理来,还不知道后来会怎样。”早早的音调有些颤抖有些悲壮。
菲菲变得暴跳如雷起来:“狗日酒糟鼻,大流氓,大色狼,老子,老子要找你算帐……”
早早冷冷的打断菲菲:“是为我,还是为你找他算帐?“
菲菲一下哽住了,望着早早张着嘴。
早早的脸严肃得可怕,“钱晓菲,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他……那个了。”
菲菲脸涨得通红,嚷道:“不可能……你胡思乱想……”
早早说:“那他凭啥要给红包,两千块,这可不是个小数﹗”
菲菲垂下眼睑、湿湿的长发遮住圆圆的脸,嗫嗫嚅嚅:“我,我怎么知道……”
“真神面前,你是不是还烧假香﹗抬起头,看着我。如果还把我当真正的朋友的话……”
菲菲就望着早早,可怜巴巴的说:“真没和他那个过……只是,让他亲过,摸过……他说我丰满漂亮,说将来让我跑业务,当秘书……”
早早全身冷起鸡皮疙瘩,给了菲菲一耳光。
菲菲懵了,指着早早的鼻子:“你……你打我……你敢打我……”菲菲是出名的男人婆,母夜叉,大姐大,除了怕她爹,学校的男生女生,谁敢和她吊歪?她嚎了两声,手软绵绵的垂了下来,转身就走。
早早扑上来一下搂住亲密的朋友,带着哭腔说:“菲菲,美丽是需要保护的呀,否则就是堕落……你糊涂,你傻蛋……”
菲菲也忍不住哭了。
她们走出澡堂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厂区的几盏路灯如同鬼火。
因为这晚睡得太迟,早早醒来时太阳已照进寝室。菲菲不在。菲菲去那里了?
菲菲一大早就去结帐。
菲菲首先爬上三楼办公室,老板在沙发上躺着,左手无名指裹着粗粗的纱布,象套了只厚厚的白指套。或许是加班熬了夜,或许是跟老婆吵了架没能回家,或许是手疼了一晚不能入睡,总之此刻睡得很香,象猪一样,鼻声在酒糟鼻里滚动。
“起床起床。”菲菲用脚踢沙发。
老板忽地坐起来,一看是菲菲,满脸堆起笑,一边揉眼一边说:“大清早的啦,什么事?”
“发我奖金。”
老板见打工妹一脸愤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楞了一会,说:“想起来啦,可是春节没到,红包不能发的啦。”
“少废话,老娘今天就要辞职,你敢耍赖,我就咬掉你另一只指头。”
老板的脸阴下来,一会看看打工妹的脸,一会看看自己受伤之手,一会又看看窗外,最后说:“别不高兴啦,钱的事好说的啦。”就掏出钱夹,数了两千元。
“还差一千块”菲菲说:“你摸我三次。”
老板来了火,但望望厂开的大门,忍了,又数了一千元。
菲菲拿起钱,数了数,往屁股包里一塞,“呸”的一声,在办公桌上留下一滩唾沫,昂头走了。
菲菲下楼来到财务室,对刚进屋还没坐下的老板娘说:“马经理,结帐,我要辞职。”
马经理将手提包一仍:“叫什么,有理是不是,厂有厂规,辞职得提前一个月写报告。”
菲菲说:“你老公强暴我的同学,秦早早一人回家,出了问题你负责?”
老板娘一下就哑巴了,用研究的眼光看了菲菲一会儿,之后坐下来开始为打工妹算工资。后来她满带感情的说,“多给你两百元,一路帮我照看好你同学啊。”
菲菲原本准备的口水就咽下去了,从嘴里挤出一声“谢谢”。
回来的时候,菲菲扬着钱骄傲地将讨要工资的事讲了,没想到早早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过份,你胡来。”
“总不能让他白摸。”菲菲说。
早早叹口气,直摇头。
接下来,两位打工妹打摩的来到三水,菲菲在邮局里给幺叔和哥哥写了封只有三句话的信:我们想回家,辞职不干了。再见﹗而早早在邮局里挂了长途电话。第一个没打通,小梅姐家没人接电话。她就打往小梅丈夫的办公室,小梅丈夫正值班,听完对方的自我介绍后说:噢,你就是那个十五岁出来打工的小姑娘,听说了。你运气好,正巧小梅这趟车明天到达广州……随后,他将怎样与小梅在车站接头的办法告诉了年轻的姑娘。
第二章节 一九九六年·在西路口的日子
一
生活的海洋永不平静,只要扬起帆,就必需时刻把稳你的舵。
早早和菲菲站在学校门口的小吃摊前买油炸豆沙窝。她们向值班的老头打听过了,明天元旦放假,今天下午肯定提前下课。
时间还早,但乌蒙山区的气温很低,云层把光线涂抹得灰暗朦胧,才三点钟,似乎就让人感受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风不时掠过街头,寒气浸得人背心发凉。
“妈的,广东为什么这样暧和。”菲菲问。
早早跺着脚,说:“北回归线横穿整个广东中部,地道的亚热带气候当然温暖。”
早早发现不远处有个缩手缩脚的老头守着地摊,风把书翻来翻去。早早顿时来了兴趣,带着菲菲向地摊走去。
早早很失望。一地摊的书都是些医学,会计之类杂志,就连卖的月历也是充满迷信,而且制作非常粗糙,她无精打采地随手乱翻。
正翻弄着,后面传来怪怪的叫声。
朱西鑫,开饭馆,
命令丫头送碗碗,
送金碗、送银碗,
不送就打二十板,
看你下次敢不敢、、、、、
看你下次敢不敢……
早早和菲菲都扭过头来,只见一个男生,正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又傻里傻气地冲着她们反复的念。
早早骂:疯子
哪男生厚皮涎脸说:“疯子就疯子,你敢把老子做啥子,”说着,见对方手中有一块油炸粑,一手抢了,飞般跑掉,书包与背撞得哒哒响。
两位女孩一时懵了,等回过神来,男孩已经跑远,还不停回头做鬼脸。
菲菲说:“倒霉,最近我们尽撞鬼。”
早早说:“这家伙一定把我看成了晚晚。”
早早和菲菲不禁有些担心起晚晚来。
学校传来铃声,不一会,学生们象群小鸡跳笼子,很快冲出学校大门。早早到小吃摊上又买了一个豆沙窝,搀着菲菲,立在远处等候。
晚晚终于出现了,背着书包,独自而来。
早早有点想流泪。但忍了,冲过去将晚晚搂住。晚晚一见是早早,高兴得双脚直跳,半天说不出话。
高兴了好一阵,她们才向矿区车站走去。
菲菲把刚才被抢的事说了,晚晚道:肯定把我和早早看成一个人啦,之后重重叹口气,又说,“哪个狗东西,全班大坏蛋之一,骂老师骂班主任,老欺负我和女同学,还扭过我的屁股,下流得很。”
早早直摇头:“怎么会这样呢,你读的是重点学校重点班。”
晚晚说,椐说市里的学校都一样,复杂得很,还是我们山沟里的中学单纯。再跳皮的学生,谁会谁敢连老师都骂啊。
菲菲说:“我要是读书,就把朱什么的操蛋分子收拾个够。”
她们搭车回矿区了。尽管天很冷,都很快活……
第二天,菲菲一早就来晚晚的家,提着蛋糕和水果。她现在很富有了。4千块钱,是她爹五个月的工资勒,她来的时候早早正在给晚晚穿风衣,那是早早给晚晚的生日礼物。是在小梅家住的那晚,小梅姐亲自为她们俩姐妹到商场建议和选的,呢子料,米白色。小梅姐说地处高寒山区的六盘水市太冷,晚上还能当小被子盖。两件共价九百元,当时心疼得早早胸如刀割,小梅姐说,钱是王八蛋,用完又去找,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出四百五,算是给晚晚的,既然我认了早早,晚晚也一样是我妹。菲菲也想买一件,可惜身材不如早早苗条,只得挑了另一种款式的大衣,价格呢,比早早的还贵三百。菲菲还偷买了三条粉红色沙巾,作为好同学的生日礼物。
现在,三位少女围上沙巾互相欣赏,快乐得像无忧无虑的天使。姥姥当然也乐不可支。心想如果不是早早头发短了,这对宝贝让我怎么能分得清呢。要知道,姥姥能一眼认出谁是早早谁是晚晚,不是因为两姐妹的嘴脸差异而完全靠衣着分辨。早早喜欢穿深色庄重的衣服,晚晚却偏爱鲜艳的红啊绿啊花啊朵啊之类的。记得还是小学二年级时,一次姥姥买了两件粉红裙子,早早偏不要,最后只得选了件兰色的,这之后也省了姥姥许多的麻烦,只要看衣服,就不会把早早晚晚弄错。
新年依始,当吃饺子,姥姥端上热腾腾一大盘。
姥姥看着三个丫头片子吃饺子的时候,忍不住失声哭了。
姥姥说,如果你们三个都读书多好。
菲菲说:“是啊,但不包括我。早早好歹是个中上,我呢,中下。”
早早说:“姥姥,怎么又讲这话题,我和菲菲不上学,不是干坏事,不过是早点儿踏入社会而已,你说是不。”
晚晚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姥姥叹口气:“今天你才刚满十六岁,菲菲还比你大一岁多,算拉,说也没用拉,当初我刚满十八岁就嫁你姥爷了。来,都夹上饺子,祝我两个宝贝孙女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大家都高举饺子说。
但姥姥的话让晚晚心中很落寞,她高兴不起来。早早凭什么一定要去打工?这不公平,这让自己处于依赖别人过日子的地位。可又没法,早早偏不想读书,自己也无权拒绝她寄钱回家。
早早很快发现晚晚的情绪了。早早说:“晚晚,元旦放假后,哪天考试?”
早早又说:“放假我带你上省城玩,去认识我结交的孙小梅姐姐。省城大,好玩。”
晚晚点点头。她没有去过省城,很向往也有点害怕。她说:“听人讲,省城常发生抢人杀人的事,一个车站到处都有小偷,骗子。”
早早说:“只要不走夜路就不容易撞鬼。”
菲菲接着道:“有我在怕什么,我是你们的保护神。”
晚晚就吃吃的笑:“连油炸豆沙窝都护不了,还吹大话!”说着说着晚晚的忧伤就无影无踪了。
吹了好一阵,乏了,早早提议到食堂打羽毛球。早早的羽毛球打得很好,全校只有一个男同学和一位老师是对手。
晚晚和菲菲不愿让早早扫兴,投了赞成票。
三位少女打球打到天黑才回家,之后又吃了生日蛋糕,胡吹乱侃到很晚才各自睡觉。
整个寒假,早早们只知道玩,连晚晚也玩疯了。第一次没天天复习功课和做假期作业。管它的,我又不笨,哪点作业三天两天就赶完……
这期间,菲菲几次提到上海南打工,说她哥哥两位同学哪边有熟人。早早也向往大海,但早早不愿去。早早说:“要去你自个去,我不拖你后脚。小梅姐说得好,要打工就在省城打工,来回方便,这样我可以经常回来看晚晚。”晚晚当然十二分同意和高兴。菲菲只好作罢,说:“你不去,我也不去,看来我这辈子是死在你脚后根下了。”
且说这一天,晚晚假期结束要返校,时逢菲菲要送哥哥钱大壮去海南打工,早早因列假来了肚子不舒服,就拜托菲菲陪晚晚去学校。
晚晚进校后,菲菲对哥和他的同学说:“上车的时间还早,我请你们吃牛肉粉。”
她们吃完粉刚出小店,菲菲突然看见一个人,虎头虎脑的,一颗大脑袋漫不经心的东张西望,说是贼头贼脑,不如说是趾高气扬更切贴,菲菲对哥哥和她的两个同学说:“拜托你们三位,给我教训哪小子一下。”
“为什么?”钱大壮问。
菲菲说,这杂种抢过我东西,还欺负过晚晚,嚣张得很。你们到学校哪边围墙脚等着,我去叫他过来。
哪家伙是嚣张,走路都看得出。钱大壮的一位同学立即响应。
菲菲拦住那少年:“同学,请问姓朱?”
朱西鑫点点头:“小妞,有事?”
菲菲神秘地招招手:“来,跟我来,有人想和你交朋友。”
朱西鑫很得意很好奇,一边走一边说:“要爱就爱嘛,还装得鬼狐狐的。”
刚转过围墙,还没看清嘴脸,朱西鑫的头就被一个黑色塑料袋套上,紧接着就是拳打脚踢,他杀猪般叫起来。但又能怎样呢,寒冷的街上行人极少,呼救声只在垃圾袋里翁翁作响,他只得跪在地上不停求饶,最后连求饶的力气也没了。
菲菲和她哥们也乏力了。之后菲菲踹一脚问一句。
“今后还骂老师不?”
“哎哟不敢了。”
“今后还摸晚晚屁股不?”
“哎哟不敢了”
“今后还欺不欺负女生?”
“哎哟不敢了”
“老子谅你不敢,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菲菲说完用眼神示意哥哥快去乘车。又说:“老子命令你半小时不准摘袋子,不准看。”之后,就一溜烟跑了。
菲菲躲在一家烟酒店里面,远远地瞅着被打者,那家伙还真听话,好久才扯了垃圾袋子,一瘸一拐的,并没有进学校,而是向另一方向走,大约是回家吧。
菲菲很得意,吹着口哨乘车回矿区。菲菲并没有将打人的事告诉晚晚,你为她打抱不平说不定她俩姐妹还骂你是土匪,社会习气,保不准还几天不理你。
菲菲没有想到她做的事给晚晚带来麻烦了。
第二天清早,班主任车老师正交待开学事宜,朱西鑫他爹开着警车冲进学校,直奔高(3)班。这一来,这个重点班就开锅了。
“班主任,班主任,居然叫人打学生,是可忍熟不可忍。”朱西鑫他爹把熊猫样的儿子直往老师面前推,他知道自己儿子俏皮,但怎么能像猪一样打呢?这让他太没面子了。
班主任晕头传向,同时气极败坏,大声嚷道:“凭什么说我打人,拿出证据来,拿证据来。”说着把推过来的学生也推过去。
朱西鑫他爹就叫:“你还嫌打得不够哇?你这个母……母老虎!”他原本想骂母狗,但控制住了。
车老师虽然矮胖,却是教师中态度温和,尽职尽业的班主任,现在居然有人骂她母老虎,她真就变成母老虎了,她一手叉腰,一手用指头指着对方的鼻尖:“你骂我母老虎,今天我豁出去了……你是公安又怎样,你脱了这身皮连流氓都不如……”
朱西鑫他爹自知骂错了话,于是转过脸大叫:“哪个是宋晚晚?”
晚晚站起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朱西鑫他爹声色俱厉,将手卡在别枪的腰上。
“你胡说……”晚晚脸色苍白,哇的一声哭了。
朱西鑫他爹说:“哭管个屁用,老实交待!”车老师怒气难咽,推了朱西鑫一把:“谁打你你说出来,别让你爹象疯狗一样乱咬乱叫,这是学校,不是牢头狱霸撒野的地方。”
朱西鑫满脸慌乱,一会看看爹,一会看看班主任,最后看着地面,两只脚互相搓着,将白色的波鞋蹭成了黑色。
早有学生溜出教室去报告。双方正坚持不下,校长和教务主任带着一帮老师进来了。
朱西鑫爹在校长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去了校长室,车老师和宋晚晚守着教务主任哭成一团。
当天晚上,学校一位教化学的男老师送晚晚回家,安慰她说,回避一下,事情搞清楚后再上学,免得发生意外。
早早听了晚晚的哭泣,霎时间血冲脑门。
早早说:“我就不相信共产党领导的中国,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当晚早早就写了一封控告信:“这就是为我们保驾护航的公安吗?”然后对姥姥说,我们俩明天就去教育局,去市委,去公安局。
姥姥说:“对!必须为晚晚讨回公道,过去我们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搞反了,他们对工人阶级的子女进行专政,搞错没有。”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早早和姥姥到教育局时正碰上寒心透顶的车老师带着一班学生,在教育局讨说法。
之后,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朱西鑫他爹丢了副局长职务,朱西鑫也转了学,更让人庆幸的是,从此高一(3)班班风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晚晚的班干部工作也渐渐有了起色。
接下来,早早准备出门打工了。
晚晚经过这场风波,对即将出门的早早尤其担心。晚晚说:“早早,连学校都发生莫明其妙的事件,可见生活的海洋永不平静。”
早早说:“即然扬帆远航了,我会牢牢把住自己的舵,放心吧。”
二
你追求你的时尚,我追求我的理想。
西路口大概是省城改革开放最具特征的地方,绵沿一公多里,摊位店铺一家紧靠一家,从广州,石狮,江浙等地来的各种衣服,袜裤,皮包,鞋子,琳琅满目,人们川流不息,比肩接踵,随处都听得见叫卖声,哟喝声……
108号摊位处于西路口中段。
早早和菲菲就在108号上班,当营业员。
108号摊位的业主叫封桂兰,和许多三十多岁的妇女一样,有着粗壮的腰身同时也许欢说长道短并爱吃零食。
封桂兰是孙小梅肠子连肚子的朋友,早在八九年前,在广州打货时与小梅结识,接下来在互助互利中成了铁姐们。
当孙小梅将两朵如花似玉的女孩介绍给她打工的时候,封桂兰别提多高兴,春节过后正愁员工荒,早早和菲菲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封桂兰的老公叫邱子贵,家中排老三,大家都习惯叫他邱三。邱三三十六岁,和妻子同龄,个子不高,有着一付敦实的身胚,像有使不完的劲,他见人一个笑,露出白白的牙,只是有两颗较长且没长在岗位上,一左一右,硬生生守着口腔,让人即喜欢又讨厌。
早早和菲菲的住处被安排在封桂兰的小小库房里,三面堆满货,一面铺了张很大很大的床,被单被子枕头,全是新买的。床下还有塑料脸盘和痰盂。旧旧的一张书桌,被黑白的14寸电视机占了一半,另一半放着一盏小小台灯。
可惜库房的光线很暗,临街的墙上高高的开了个窗口,有粗粗的钢条封着,即使白天,拿货也得开灯。早早和菲菲最遗憾的是解溲的事,需要方便,得到50米远的拐角处的公厕,早早菲菲每晚只得尽量少喝水,少喝汤,免得半夜起床。
库房离摊位不远,只需走三分钟路,但封桂姐家就比较远些,快步得走一刻钟。每天晚上,早早和菲菲就到封桂兰家吃饭,之后回仓库睡觉,中餐呢,往往是邱三送来,如果他有事,邱三他妈会临时帮忙。
早早和菲菲非常高兴,这里比制衣厂条件好多了,自由多了,每天晚,她们可以去逛夜市,吃小食,有时还可以乘车去看小梅姐,不想玩,就在家中看电视,看书,睡大觉,封桂兰和邱子贵也非常高兴,自打这两位小妞当营业员后,生意就是比以前大大不相同,菲菲只要是花的就往身上穿,早早呢,尽选修长庄重的作示范,严然像两位模特儿,让哪些不想买的都往这边看,更何况她们有时还叫买,早早的声音甜,菲菲的声音脆,都好听。
日子稍久些,早早的新鲜感渐渐消失了,她觉得寂寞,西路口人实在太多,可居然一个都不认识,让人感到独自孤立于大漠中。总之,早早有种失落,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生于何处,来于何方。
晚上,早早拿出笔和本子想写点儿什么。
早早不喜欢看电视,尤其不喜欢跟菲菲看电视。菲菲总霸着频道,看哪些皇帝不像皇帝公主不像公主的古装戏,要么就看香港的打打杀杀……早早不愿和菲菲抢台看,平时菲菲总让着自己,人家仅仅有这么点喜好,何必要剥夺呢,早早不看电视有书看,最近她买了两本书,一本叫《刘晓庆写真》一本是《次威格小说选》,两本书读了都让她感动至极。
早早把笔记本打开,思索好一会,写了自己感受,当然她写的是诗。
《省〈〈省城姑娘〉〉
西路口上
直的直统鸫
红的红衣裳
勒紧细腰挺胸膛
耳坠无语乱摇晃
更显妩媚张狂
哟,省城姑娘
西路口上
粉皮鞋白皮鞋尖尖皮鞋
映着笑面亮堂堂
象小船悠悠荡
荡出几多浪漫安祥
即便阴天雨天
不会匆匆忙忙
船儿停了
店主喜上眉稍
噢,省城姑娘
西路口上
如马尾似的鸟巢
黑发棕发黄发乱飘扬
大波浪,中波浪
旋风浪,爆炸浪
喷出粉香汗香
不由你痴痴呆呆
心中好迷茫
啊,省城姑娘
西路口上
蹒跚多少妙龄女郎
我不禁暗问
同龄人哪,生活难道
仅仅是首饰发型服装
罢罢罢
你追你的时尚
我求我的理想
月亮太阳各有光
哦,省城姑娘 朱西鑫,开饭馆,娘
早早写完,读了两遍,觉得基本反应了自己的感受,这时电视插播广告,潘婷,舒婷的乱喊,菲菲气得大骂,老子每次看得正精彩,狗日的就来这个……骂着就下床过来,问早早写些什么。
早早说:“天冷,快上床去看。”说着,脱了外衣外裤,也往床上钻。
菲菲拿着日记本把《省城姑娘》连读三遍,依然糊里糊涂的,就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早早说:“这都不懂,麻雀不解鸿鹄之心,给你说了也白搭。”
菲菲嘟起嘴,将本子扔给早早说:“小小年纪,说话老口老嘴的,臭美。”接着又迷起电视来。
早早笑笑,也不还嘴,又拿了《刘晓庆写真》来翻,早早喜欢刘晓庆,她在矿上食堂看过《小花》,当时她看见真小花抬着伤员爬山坎,连滕盖都破烂流血了就流了很多很多泪,认为哪就是女保尔,柯察金。后来早早就跟姥姥学唱“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再后来她在学校搞文艺晚会中就独唱《小花》,唱得老师们动情动感,再再后来,她又看了《潜网》、《神秘的大佛》,就知道了刘晓庆。
刘晓庆的执着,顽强和无所畏惧的精神大大感动和鼓动了早早,总让她想起少剑波,白茹,保尔,亚瑟……等等人物,这些人物早早大概是很早就在心里了,哪时候,父亲留下的小小书架里,总共有五本文学书,《宋词一百首》、《牛虻》、《林海雪原》、《我的童年》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就是这五本书,注定了早早偏科,对数理化渐渐失去兴趣,当然,中学时校里刮起琼瑶热,早早也看过《窗外》,《穿紫衣的女人》等等,也动过情,却没留下多深的印象。现在早早躺在床上,合上书问自己,我能成为刘晓庆吗,显然不能,早早觉得自己会唱唱歌跳跳舞,怎么会有机缘成为明星呢。同时她也明白自己无法成为保尔亚瑟少剑波,现在没有战争和革命了啊……
但尽管如此,早早抱着一个信念,人总不能碌碌无为过一生。
突然,菲菲叫起来:“我调到了,我调到了,早早,快看这部,《流氓大享》好看惨了!”边叫边钻被子,全身都冷得打颤。
三
其实,文凭不文凭我真的并不很在乎,但是有了呢,心中好象踏实些。
五一黄金周的时候店铺生意格外好。
五一黄金周的时候晚晚来看早早。
晚晚的出现给生意锦上添花,试想,一模一样的两位美女门前一站,多少人驻足,多少人借故进店……
晚晚的出现也常给铺子带来麻烦,时时有哪么些头式怪异的青年,围了铺子,问这问哪,只问不买,这时候邱三就叉了腰露出一对虎牙,门神样瞪着,封桂兰呢,就会像母狗般咆哮:“要买就买,不要挡了铺面!”等盅惑仔们走后,封桂兰就会朗朗的说,你大姐若是男人,非取你们做婆娘不可。
姑娘们听后就吃吃的笑,而邱子贵呢,也忍不住裂了虎牙说:“就打你是男人,可惜法律不会同情你。”
封桂兰就沉了脸,一边剥瓜子一边说:“靠边站,老娘说话少岔嘴。”
这一天,菲菲抽空外出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头发一片棕黄,用早早的话说,简直像深秋的落叶。晚晚说:“哟,菲菲你烫发?”
封桂兰也很诧异,瞅着菲菲。
“好看不?桂兰姐。”菲菲问。
封桂兰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显得老气点,你跟姐不同,我是拼命抓住青春的尾巴。”
说完就拉了菲菲往试衣间里站,比谁的头发染得正宗。“今后烫发给我讲,我跟那家发廊是常客,便宜得很。”封桂兰一边为菲菲整理发式一边说。
说实话,两个营业员,封桂兰更喜欢菲菲。菲菲合自己脾气,人直爽,好吃大方,讲话直来直去,胆大勇敢,有一次,一个混混偷了条牛仔裤,菲菲发现后,追了出去,不仅抢回裤子还扇了哪小子一耳光。而早早不同,不喜欢追星,不喜欢吹牛,不爱讲粗话,说高傲又不觉得高傲,说不高傲吧又常见她唬着脸低低教训菲菲,有时还敢一本正经的骂邱老三粗鲁。尽管如此,封桂兰每月发工资时都会暗暗塞给早早两百元钱。说早早会做生意,做事心细,不出差错。
晚晚玩了三天,要回去了。
回去的哪晚,她们要去小梅家。封桂兰说,好久没见好友了,大家一起去。
孙小梅已经不跑广州班车了,改上昆明的火车,这一来,早早晚晚和菲菲去特区就更方便,这不,晚晚就是搭便车来省城的。
孙小梅和许多家庭一样,自己不开火,孩子扔在婆家或爷家,每天吃也在一起,吃完回自个家睡觉。
菜很丰盛。孙小梅和封桂兰一样,完全把早早们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了。
“艾哥呢,咋个不回来吃饭?”早早问。
“逢年过节,车站派出所巴望一个人劈成两个人用,哪有时间往家里跑。”孙小梅张罗着,一边说:“早早你是越来越有气质了了,比晚晚更显成熟。”
早早说:“晚晚才有气质呢,像才女。”
晚晚忙推辞:“梅姐说你,干嘛扯上我。”
小梅说:“晚晚当然有气质,但那是学生味的气质。”
封桂兰嘟着嘴不断点头,她现在总算明白了,早早哪个说不清的味儿,就是气质,于是她问老朋友,那菲菲有没有气质呢?
孙小梅说:“疯子,哪个人都有气质,只是各不相同而已。”
封桂兰说:“哪菲菲是什么气质呢?”
孙小梅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顿了顿,说:“和你我一样的气质。菲菲,赶紧给你们疯子姐夹菜,否则她会嫌你没气质。”
封桂兰继续追问,“哪——我和你又是什么气质呢?”
孙小梅急了,哟,“我说疯子,今天你倒嫌虚起来啦……问过不停,我们生意人的气质。”
“孙子,讲做生意,你未必有我疯子有气质。”封桂兰有点得意起来。说她看中的衣裤裙袄,总比别家好卖这可不是吹牛的。
大家正吃着,小梅老公回来了。
小梅的老公中等个儿,不胖不瘦,浓眉大眼,一身警服,让人感到孔武有力,酒脱英俊。他将大盖帽往衣架上一挂,向大家道声好,就将夹在父母中间的儿子抱起亲,“哎呀,三天都没回来陪佳佳吃饭啦,想死了。”
封桂兰就用筷子指着孙小梅说,“孙子孙子,瞧你家艾涛吧,我都为你难过。”
大家都好奇地望着封桂兰。
封桂兰得意而神秘的说,“人家艾涛是见了产品就亲,哪还记得设备。”
晚晚和菲菲见两个大姐哈哈笑也跟着笑。只有早早,脸红红的,假装没听懂,埋着头夹菜,心里怪难为情的。
“真是疯子,也不分场合乱讲。”艾涛放下孩子,对拿来碗筷的母亲说了声谢谢,就狼吞虎咽起来。晚晚没见过小梅丈夫,老盯着艾涛想,人与人不同,朱西鑫他爹就比这个艾哥难看十倍,恶劣十倍。
孙小梅就对晚晚说,“你艾哥就是这样,木头人,没礼貌,话少得很。”
晚晚说:“艾哥帅哦,十足的美男子。”
小梅的丈夫从碗里抬起头,“噢,你是晚晚,瞧我,粗心。”
吃完饭,菲菲把艾涛大盖帽摘下来往头上一戴:“怎么样,象不象警察。”
晚晚急忙跑过去,“象象,让我也戴一下,”
晚晚戴着大盖帽转了一圈,也问象不象,大家都说象。“站在马路上,不用举手,所有的车子都会停下来。”艾涛还补充说,晚晚就很得意,叫早早试试。
早早戴上帽,早早敬了个军礼:“我不象厅长,少说也象个公安局长或辑毒大队长。”
“哟嗬。你艾哥才是个副所哩。”封桂兰说。
“有出息!”艾涛说,伸过手要了帽子,“不好意思,太忙,得走了。”
“再坐十分钟会死?”孙小梅埋怨道。“人家晚晚第一次和你见面,你不想认这个妹妹是不是。”
艾涛忧豫了一下,说,“好,让佳佳再坐坐爸爸的腿。”说着把孩子抱在腿上。
晚晚就对艾涛说:“看得出,艾哥肯定是一名优秀的警官,和很多警察不一样。”接着她讲起开学时朱西鑫他爹咆哮学堂的事。
菲菲在一旁边听得心惊胆颤。听到结尾,她对早早叫起来,“嗨,早早,你居然把姓朱的告倒了,知道朱西鑫是谁打的吗?我……”跟着将埋藏三个多月的故事绘声绘色讲出来。
“真是女土匪。”早早摇着头说。
“小小年纪,就学会拿起法律保护自己。”小梅丈夫对早早伸出大姆指。
之后小梅和封桂兰就发出感慨,叹息社会的混乱,风气的败坏,钱的重要……
谁都不曾想到,这时早早会说出与话题无关的问题,连晚晚都诧异了。
早早说,“艾哥,我想读书。”见大家惊奇,接着道:“现在有电大、职大、涵大……我能不能勤工俭学,也去搏个大专文凭,其实,文凭不文凭我真的不太在乎,但是有了呢,心中好像踏实些,你搞公安,关系多,好打听。”
艾副所长说,“对了,我有个同学在夜大当教务主任,上夜大对你最适合……总之,读书是好事,听我消息。”
孙小梅和封桂兰太度明朗,支持早早上学,还问菲菲去不去,
菲菲说:“我,一提读书脑子就进水,恐怕,混不出来,再说我在铺子里早早也方便些。早早你说呢?”
早早偏偏头:“随你。”
四
花在树则生,离枝则死,
鸟在林则乐,离群则悲
早早读上了职工夜大。
早早是全校唯一的私营企业职工。
早早庆幸没有将在三水那家制衣厂所得的五千元交给姥姥。她没法交,如果姥姥问,才去打工4个月,哪来这么多钱,哪该怎么说呢,从实招来肯定不行,姥姥会为担心,坚决不准自己再出门,早早经过深思熟虑,最后悄悄将这笔款存进了特区的一家银行。现在这笔钱足足可交两年的学费。早早不希罕文凭,尤其不希罕这类被人家称为野鸡大学的文凭。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或者可叫阿姨小叔的同学是渴望这玩意,他们需要提干,需要涨工资,或者说需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但对社会而言,这种文凭含金量太低……但不管怎样有总比没有好。
早早读的夜大文科班,历史,政治,古汉语通通都是自己喜欢的,学得进去,做得轻松,成绩常让老师表扬。早早年纪最小,学习又棒,人又漂亮,而且身世让人感慨同情,自然成了全班同学的宝贝和学习的榜样。
班长——一个姓吴的绰号叫大炮的三十好几男子说,照早早的成绩,我这班长怕是赶不上了,改选吧。
早早急忙说,我不当,我没哪能力,要不我做个副班长,学校班上搞什么文艺晚会我负责安排组织。
哪我们就唱个歌吧,有人提议。
“好,我来指挥,”早早当仁不让,“就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吧,肯定都会。”
早早起了头,并打起明快准确的节拍。许多羞于唱歌的都被早早的情绪所感染,全班无一不张口,唱得如痴群醉的,引来其它班的同学都来看,直至上课铃声响。
从此,死气沉沉的夜大,就时不时地生出几许朝气。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从来不兴搞什么活动的教务处,开始在中秋,国庆安排起庆祝表演来,于是夜大各班都知道全校有位最小最小的姑娘,名字叫早早,文科班的。
而早早呢,完全被一种欢乐与幸福的感觉所包围,每天,她高高兴兴地在108号店“自我脱贫”,晚上,七点准时到校上课。她上学的时候甚至很少吃晚餐,因为她知道好些大哥大姐同学为自己准备了包子,烧卖或春卷,你不吃人家会生气。
早早突然明白了,前段时间的寂寞孤独和心烦意乱,是因为没有集体,团体,对于她这样深藏着表现欲望的人,是离不开一个庞大群体的。于是,早早在自己的笔记中,写下如下一段话:
花在树则生,离枝则死,
鸟在林则乐,离群则悲。
早早把108号摊铺和学校比作两棵树,小树赖以生存,大树赖以生活,每天在两株树间飞来飞去,即充实又快活。
五
社会是一本书,每个人就是书中的一字一词……读懂它们,你就了解了社会。
自从小梅姐跑昆明线后,晚晚想看早早方便多了,特区是黔昆之间的大站,车过必停。晚晚知道早早忙,不可能时常回来。每当按耐不住思念的时候她就在星期六下午乘车到省城第二天下午再乘车回去。
原来的时候,每次来早早都要给十元或二十元给晚晚。现在晚晚不要钱,而且坚决不要。早早已经读书,每年要交学费,多不容易。晚晚常想,如果有可能她也要勒工俭学。
晚晚对早早的夜大感到很新奇,哪么多抱娃带崽的大哥大姐们,是怎么的学习呢。
今天,晚晚来看早早了。
晚晚征求早早能否带她去上学。
早早说,去就去呗,我们学校纪律相对自由,上课时不讲话就行。
早早当然希望晚晚去学校亮亮相,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哪个不羡慕啊?
果然,晚晚的出现引来全班喝彩。大家都说,如果不是头式不同,谁分得出早早晚晚呢。
最后班长吴大炮说,中国一边是资本主义,一边是社会主义,活像一对孪生,如果都像早早和晚晚一样漂亮,就太棒了。
这时上课了,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是位女性,年龄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大。
晚晚和早早坐在一起,“忍不住问,她这么年轻有威信吗?”
早早说:“不要讲话。”
老师很快发现了这对孪生姐妹,她愣了愣,但没有说什么继续上课。
晚晚听了一小会大脑就开始溜差,她先看看前排的那位大姐,早早介绍时叫什么来着?她恐怕快三十了吧,有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呢……最后她把眼光落在班长脸上,班长少说三十五,是络腮胡,刮得光光的脸在教室的日光灯下青青地泛着幽深,很男性。上次早早说过,他是市里组织部的一位干部,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
晚晚看着这班老大不小的学生,很为早早婉惜,干嘛来这种学校混啊。
糊里糊涂的下课铃响了。
老师一离开教室,班上又嗡嗡一片,大家三五成群,各自聊他们喜欢的话题。男同学们似乎没有不抽烟的,到处是星星点点,明明暗暗,好在教室挺高,又开着窗,否则,满屋肯定烟雾迷茫,像乡下生产队开会。
“晚晚,怎么样?我们这些胡子学生和你们高中不一样吧。”班长问,
晚晚说,“和我们上晚自习差不多。”
一位大姐姐说,“快考试了,大炮能不能和班主任联络一下感情?我提议,全班搞点钱贿赂贿赂老师,让他给我们透透考题。”
班长说,老家伙若是个通情之人,就不会来这种学校,一大把岁数连个校领导也没混上,他看了看早早,接着说,“我倒有个办法,早早考完试后,把结果写出来,大家传看。”
晚晚抽了口冷气,天,这是作弊。
早早说,“没问题,我做得快,来得及。只是大家抄得要艺术,否则会露馅。”
晚晚又抽了口气,木瞪口呆地望着早早。
这时上课铃又响了,政治课。
上政治课的老师行色匆匆又脸现憔悴。他放下教材,拿了粉笔,转身欲写,立即回个身来问:“今天谁当庄?为何不擦白板?”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自我解嘲地耸耸肩。
值日的是位男生,一边走一边说,“麻老师,不好意思。我当庄。”他上去擦了黑板,擦得不很干净,让下面的同学隐隐约约的看见两个字:二万。
晚晚想这样的学有什么好上呢。混日子,浪费时光。
放学的时候,几位男女同学送早早回家。
他们已经成了习惯。一是顺路,二是责任,尤其是男性,都乐意做芳香美丽玫瑰的护花使者。
八月的风清爽宜人,月亮携着星星若明若暗。有人问晚晚,今日感觉如何。
晚晚说不出。
有位男生说:“远看像座庙,近看是夜校,一伙坏分子,集中在深造。”
呸——早早说:“你是坏分子吗?我是坏分子吗?你那天说的是远看象座庙,近看是堂校,今天又变夜校了。你可别这么消极,当官的也好,当老板的或者老百姓也好,坏人哪有这么多。”
哎呀,小公主,你还没有真真踏上社会,我们见得多了,贪官,奸商,大盖帽,烂记者,小混混,三陪女……
“晋阳锋哥哥,咱们别再争论好不好,多少遍啦,反正,我觉得,不管现在如何混乱,社会总要前进,只要我们从自己做起。”早早说,晋阳锋一个劲摇头又一个劲点头。
晚晚真有点佩服早早了,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怎么就说不过早早呢,晚晚觉得,如果早早站在讲台上,授课水平肯定比哪几位老师强。
噫……早早好像比以前不得了。
到了西路口街头,大家拜拜了。
晚晚问,“早早,你们的夜大不怎样啊。你说呢?”
早早说,“是不怎么样,但深奥哩。我原来就跟你说过,社会是一本书,每个人就是书中的字,字有同意字,多音字,谐音字,词有同意词,近意词,反意词,多复杂……读懂一个字,一个词你就了解社会。”
“啊哟哟,你看你,一付哲学嘴脸。”
早早说,“哪有什么不好呢。学校是社会的一部份,这里集中了社会低层中奋斗的人,他们是社会最大群体的代表。和他们争论,交流学习,有收获,很来劲。”
晚晚说,“照你讲,我读了高中就不上大学啦?”
早早说,“别,别别,我没这个意思,万类霜天竟自由,社会分工林林总总,人的选择形形色色,我即然没能力当学者,当干部,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总可以吧。”
晚晚说:“早早,你比以前更铁嘴了。”
早早得意的说:“这就是上野鸡大学的好处。”
“可我看不出,其它人为何没你的迹象和进步呢,他们好像并无这种收获。”
早早欲言又止,她真没想过,见晚晚等着回答。说,“他们,大概是因家庭所累吧。”
西路口不设夜市,整条街在月色下格外冷清,几个保安无所事是的游荡着,这让晚晚不觉心生惧意,下意识地挽紧了早早。
早早说:“我习惯了,没事。”
两位苗条少女飘进了后街,远远的,库房里传来电视剧的对白。时不时夹着钱晓菲的哈哈声,两姐妹相视一笑。
早早说:“这没心没肺的,每天就只知道看录像,看电视。”
省城的夜朦朦胧胧,西路口的街灯宁静安祥,晚上的风比白天的风自在悠闲,时不时地在路上轻轻的溜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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