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天亮的时候,反常的寂静打碎了宝善一个奇怪的梦。那个梦里,他来到一处晦暗的房间,正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样的鬼地方,背后的光亮将他的身影投射到面前的墙壁上,有个穿白背心的男人在他视焦之外拉吊环,胸和臂的肌肉饱满地凸显,脸却在阴影里模糊不清。他努力睁大眼睛,没看清那人的脸就醒来了。
窗外衍射进来的光亮告诉他,第一场大雪光临。
宝善坐在床上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在回忆那个梦。它像昨晚上不慎打坏的一只白瓷花瓶,成了一地碎片。他慢慢把床头的衣服一件件披挂到身上来,等待院子里传来大白狗的吠叫。大白狗该叫了。
大白狗沉默着,像在和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赌气。全村的狗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宝善下了床,沿楼梯来到一楼客厅,推开门。雪天使门变得沉重,满院子雪白,雪花像筛子漏下的,天地间氤氲着淡蓝色的薄雾。大白狗安静地躺在它窝的门前,舒展的躯体覆盖在积雪下,浮雕出一只狗的形象。宝善脑子里轰地一声,像一堵坚固的墙瞬间坍塌了,身上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他不敢相信,大白狗死了。
大白狗欠伸得很舒展,仿佛比活着时还要硕大,除了眼圈和鼻子,通身和雪一样的洁白,大睁的瞳孔散射出僵直而茫然的光,嘴巴微张,舌头斜伸出来,毛绒绒的雪花停在舌苔上。宝善几乎断定,大白狗是被掐死的。机敏似警犬,奔跑赛猎狗,撕咬搏杀不输藏獒的大白狗,竟然在大雪之夜被人悄没声息地掐死……
什么人?
脑海里有只手飞快翻动相册,村子上所有积过怨的人一一在宝善眼前掠过,翻完最后一页,心中一片茫然。宝善抓了一团雪,用力攥着,拳头颤栗,雪水顺着指缝间渗出,滴落下去。站起来,那双眼睛望着院墙上堆砌的雪,板寸头上的雪融化,额角滴下水珠,耳朵和脸颊已经红了……
二
宝善作为这个农业连队一连之长,是顶忙碌的人。大大小小的事都找他,让他很烦又有一份满足。在这片土地和这个村子,宝善吐口唾沫落地上就是颗钉。有一天,有人竟因两家狗咬架的事来找他裁决。
如今的农业连队每年都变着模样。以前房子盖得整齐划一,像座军营。土地承包后,很多人搬出老房子,选块空地盖新房,遂着自己心意盖,卧房、厨房、饭厅、储藏室,还有羊栏、猪圈、鸡埘和小菜园子,院子很大,自购的农机具停放院子里,真显出家大业大。家家开始养狗。一家狗叫,家家跟着叫,人听来无非一群狗乱叫,狗们通晓其中玄机,狗事似人事,张三与李四不对付,两家的狗见了面会狺狺而吠,上前吵个明白,张三和李四朋友家的狗纷纷出来助阵,呐喊助威,吵不明白只好相扑撕咬,助阵者奋勇加入,一片空地上群狗乱咬,尘土飞扬,险些咬出狗命来。两家主人出门来,为自己的狗鸣不平,最后解决的办法是找到宝善门上来。
宝善有一天牵回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狗。
没事的时光,宝善在村道上遛狗。宝善和大白狗走过一户门楼很高的人家,门楼一侧雄踞一只大粗腰狗,昂首挺胸,目光如炬,像一尊凶恶的石狮子。大粗腰狗的目光里出现了宝善和他身后的大白狗,耳朵警觉地竖起来,脖子和胸口的粗毛带了静电似的扩张开,喉咙里发出威慑之声,看到那人和那狗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全不把它当回事。它觉得来者不善,从屁股底下抽出粗尾巴,夹在后腿之间,脑袋钻进门缝溜进院子里。这户主人看见自家狗的情状,放下手里活计,抄起一件家什出门看个究竟,看见宝善悠闲地遛狗,慌忙将家什背到身后,笑脸打着招呼,心里被那只大白狗吓了一跳。
这片草原上年年秋天有牧民转场来过冬,各种牧羊狗他们都见过。宝善牵的大白狗他们没见过,高大、威武,走路像它主人一样气度不凡,那双黑眼睛射出的光让人畏惧。
從此,村上狗们打群架的事消失了,群狗乱吠的现象也改变了。每天清晨,狗们从窝里钻出来,抖抖身子,要吼几声,锻炼一下肺活量的。现在,它们还是那样早起,抖去身上的草屑,到墙旮旯撒一泡热尿,然后竖起耳朵,等待宝善家院子那里大白狗的吠叫声。大白狗的声音浑厚而洪亮,它发声了,狗们应声吠叫起来。
宝善想,狗们比人自觉,守纪律。
三
村子在雪花纷纷中安静地沉睡。一百多户人家关闭着的窗户,像黑洞洞的眼睛。宝善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感觉某个窗子的后面,一只手正悄悄掀开窗帘一角,有双眼睛暗中窥视着他。
宝善举起12倍军用望远镜,村子每户人家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村头的大路上走着一个人,是穿着羊皮大衣的老耿从村外回来。年已70,依然硬朗,早晨行走在林子和田野间是他锻炼身体的方式。这位农业连队的缔造者,如今在这个村子多数人的记忆中,正在走向遗忘。那一年,老耿从位子上退下来,离开村子去省城女儿家居住。那是个秋天,村上人一大早都到了田里忙着收获,村边大道上有一辆黄河牌大轿车停了下来,把背着鼓囊囊化肥袋子的老耿装进车里,然后一溜烟开走了。有人在田头看见了这一情景,消息慢慢在村子里传开,都说老耿去了省城,怕是把后半辈子交给了那座繁华的城市。不料,几个月前他突然回来了,像一件埋进黄土中的文物,突然出露到地面上来。老耿披了一身的雪,像只两条腿行走的羊,在雪中跋涉,两只脚像船桨那样划动。
走上村头的石头桥,老耿往宝善这幢小二楼望了一眼。宝善似乎与那双灼灼的目光相遇,不由打了个寒颤。这个人在连长位置上干了20多年,那副犟驴脾气就如同肩上那件羊皮大衣与之形影相随。几天前有人晚上悄悄向宝善报告:老耿这段日子,经常出入几个种田亏损户家里,一聊就是小半夜。
老耿在桥头立住,抖抖大衣上的雪,如同一株杏树摇下无数花瓣,然后转身下了桥,贴着一户人家的院墙往村里走去,消失在院墙后面。
离小桥最近的一户人家是老尤家。卧房的门打开,老尤出现在门前台阶上。翻过年就60的老尤脑袋上扣一顶狗毛帽子,耳捂子像两只猪耳朵。他把长柄板斧当作拐杖,踮着那只跛腿走下台阶,一高一低地走向墙角由老树根堆成的大柴垛。老尤那条腿是参加一场边境保卫战伤残的。老尤祖传的杀猪手艺远近驰名。以前这时节,远近村子早有人家排队约他上门杀猪。老尤会每天携着杀猪的家什走村串户。自打儿子海军和海平当了连队专职治保民兵,没人上门请他杀猪了。在突如其来的雪天里,老尤的那条跛腿像不听使唤似的,一高一低瘸得厉害。站在大柴垛前,老尤把狗皮帽子往上推了推,却往宝善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宝善知道老尤有一肚子怨恨,轻轻笑了一下,看见老尤慢慢举起斧头。
石头桥东侧是个大水塘。村上人叫它涝坝,它装满水可以够全村人吃一冬天。每年的这个时光,那里传出打冰的声音,孩子们拉着爬犁子,将满载的晶莹冰块拉回自家去。现在家家用上了自来水,秋天涝坝依然灌满着水。旁边一棵大柳树,被落雪妆扮得银装素裹,如开了一树琼花。一个围了海蓝色头巾的女人在用斧子凿冰,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不仅清晰,还带着回音。她是宝善的婆娘陈秀英。那女人正把凿下的冰抱在怀里,慢慢往岸边的篓筐前走,怀里的冰块晶莹剔透,像纯净的水晶。她这一两年脑子出了点毛病。有一天,陈秀英突然抱着丈夫一件内衣,在村道上慌张地奔跑,嘴里喊,我男人有了坏女人啦——我男人有了坏女人啦——宝善上前抱住她,抡麦捆似的将女人放在肩头,把她扛回家去。从此村上人知道宝善婆娘陈秀英精神不大对头了。有一天晚上,宝善看见陈秀英在那里磨一把斧头,问她磨斧头干什么。回答说,大雪到来后她要打冰吃,自来水里有股怪味她喝不惯。宝善看到斧头刃口被她磨得雪亮,一股寒意逼射过来。从那晚起,他独自爬上二楼卧室里睡觉,上床前小心把门插好。
村庄上的第一缕炊烟出现在宝善的望远镜里。
它来自村子最高的烟囱。烟囱竖立在福富顺酒家的屋顶上。大雪纷飞的早晨不会有客人光顾,它却早早地升起炊烟。酒家大门像打呵欠的嘴巴那样张开了。村子里破产户加醉鬼王开睡眼朦胧出现在门前雪地上。昨晚喝多了酒,趴桌旁一直睡到现在,眼前的大雪使他重新返回梦境。在那阳光温暖照耀的下午,他拖着细长的身影走进酒家大门,一觉醒来却是寒气逼人的严冬,让他觉得日子的筋斗翻过去了不知有多少个。雪光刺得眼睛睁不开,脚也有些飘乎,他揉揉眼睛,把小棉袄裹裹紧,向自己家走去。王开家在村西头,拐过福富顺酒家的墙角,一摇一晃地消失在稠密而摇曳不定的雪网中。
酒家的门又一次打开。店伙计王小二推出一辆女式摩托车,车身呈流线型,轮子小巧。年轻的女掌柜走出来,穿了件收腰长大衣,棕褐色狐皮宽领子,围条白色羊绒围巾,从拎包里取出墨镜带好,把领子竖起来。与王小二交待了几句什么,之后利索地撩起大衣下摆,跨上摩托车,慢慢驰上村道。雪很厚,还没有走过车,平展展的,深深的车辙印紧跟在她身后,上了村东头那条宽展的柏油路。
宝善从望远镜里看着她消失在挂满积雪的大白杨林带里。
宝善眼前浮现出那张南方女子娇俏白皙的脸庞。想不出是什么事让她在大雪纷纷的早晨离开村子。
他又想起昨晚。他的婆娘古怪阴森的表情和关于坏女人的絮叨,使他愤恨地挥手一抡,一只白瓷花瓶从桌子上滑过去,摔碎在客厅的地上。他悻悻上了二楼卧室。入睡前接到一个神秘电话,这个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大约3个月前,这个打电话的女人从村子上消失,20天前突然重新出现,略施小计在一个下午带走了她亲生的一对儿女。这个女人在电话里对宝善说:“我该做的都做了,现在看你的了。如果是个男人,是兑现自己当初承诺的时候了。”这让宝善心头好一阵子不快……
宝善把村上的人从掐死大白狗的嫌疑人名单上一一剔除。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他心里像这片雪花乱舞的天空。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各种事,雪花似的在脑海里飞飞扬扬。他努力梳理着,想从中找出与大白狗死亡有关的珠丝马迹,却越想越乱。脑袋昏胀得隐隐作痛,像空肚子喝了一瓶英格可力镇酒厂的烈性白酒“头痛大曲”。
这倒让他想起一个人,镇派出所的景所长。“头痛大曲”可以喝三瓶而不误事,人称“景三瓶”。农业连队的村官在镇上遇着他,一定要拉拽着去酒馆小酌一顿。宝善也不例外。对于景三瓶所长的侦破能力,村官们有口皆碑。几年前英格可力镇发生一桩大案:镇上的银行被盗。银行门窗皆闭,值班警卫未被惊动,第二天早晨银行保险柜大开。更奇的是,保险柜里只少了一张伍角面额的钞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奇案。省公安厅来了侦破专家,还带了好几只警犬,却一筹莫展,后来倒让景三瓶看出破绽,把案破了。当时大家说,景三瓶厉害,英格可力镇这回待不住了。后来景三瓶还是景三瓶,人们依旧看见他骑警用摩托车在镇上巡逻。有人打听其中原因,回答说:“成也景三瓶,败也景三瓶。”
宝善给景三瓶打了电话,说了大白狗蹊跷死亡的事。景三瓶说手里有点事,忙完就来,七八公里地,一会儿就到。后来又打了一次,电话没人接,估计上路了。宝善安排治保民兵海军和海平去接一下。海军和海平才出村子,景三瓶骑摩托车到了。
四
景三瓶平时到各农业连队办公务穿制服,要带一两个人。这回只自己,穿便服。他把摩托车停院子里,对海军和海平說:“我来宝善连长这儿没有公务,就是下雪天没啥事,找他聊聊。这里没你俩的事了,到村里甭给人说我来了。”
海军和海平都扛一支半自动步枪。等他俩走了,景三瓶对宝善说:“把这俩人的枪收了,万一走了火伤着谁不好。镇派出所有警棍,配给他们。”
宝善说:“都是没子弹的空枪。”
景三瓶脱了白手套,蹲大白狗尸体前勘验。完了,蹲着许久没说话。
宝善说:“天刚亮就发现死了,像是掐死的。这些年,村上我是得罪了一些人,在夜里翻过这么高的墙,把狗一声不响地掐死,这样的高人村上绝对没有。”
景三瓶站起来,沿院墙根走,眼睛上下察看,说:“最近镇上的柴老板家被盗了。失盗那天,柴老板去朋友家打牌打了一通宵。他家是幢三层楼。他那个新娶的年轻女人住在二楼,患有严重失眠症,要到天麻麻亮才能浅睡一会儿。柴老板那幢三层楼外还围了高两米五的院墙,墙头全栽了尖锐的玻璃。柴老板把钱和贵重的东西放在三楼,结果让贼拿走了20多万……”
景三瓶用手摸摸大白狗的牙齿,一根手指头上似乎沾上藕丝一样的东西。他站起来,眼睛看似有似无的丝线,说:“如果是故意杀人案,应当说已经接近破案了。”
宝善面呈喜色:“知道是谁干的了?”
景三瓶往宝善家小二楼门口走:“天真冷。去你屋里坐会儿吧。”
宝善知道“坐一会儿”,是喝两杯。他将景三瓶引进客厅,正要喊婆娘弄几个菜,被景三瓶制止了:“我喝酒,泡菜、花生米、腌黄瓜、咸萝卜都行,不必麻烦。”
宝善随意整治几碟凉菜,放在偏房的小圆桌上。天冷,两个人先喝了三大杯,驱驱寒。景三瓶靠窗坐着,见雪景而生情:“喝酒成瘾,是我在喀拉昆仑山哨所得下的毛病。从军校毕业就上了哨所当排长,冬天带队巡逻,从哨所出发巡逻到国界碑前,那雪真厚,还不停地下,开始没过小腿,再没过膝盖,最后到了腰眼子,不偷偷喝两口,抗不住那冷啊。”
几杯之后,景三瓶有了点酒意,或许这大雪和酒勾起了他风雪军旅生涯的回忆,引出几分伤感,头垂了下去。
宝善急切地想知道那个掐死了大白狗的人,举杯说:“不知是谁,竟有这么高手段?能否透露点……”
景三瓶抬起头,端起杯碰了一个:“我办案,讲的是铁证如山。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那只是时间问题。”
“那,把你发现的疑点说来听听?”
景三瓶避开宝善期待焦灼、隐含杀气的目光,喝下那杯酒,杯子握手心里,去夹菜,转了话题:“我出了镇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女人骑着摩托车的背影。她是去镇医院。你猜我看见的是谁?”
景三瓶继续说:“你们村福富顺酒家女掌柜。你曾带我去福富顺酒家喝过几回酒,所以认得她。啧啧,那女人长的,怎么说的来着?添一分太高,减一分太矮,搽了粉太白,涂了胭脂又太艳……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这样的女人咱们这一方水土养育不出来啊。不过,她没看见我。”
宝善继续给景三瓶斟酒,他却摇手拒绝,站起来要走,说:“还要赶路。雪厚路滑,不小心钻进雪窝里可出了洋相了。”说着穿了衣服,戴好帽子,边往外走边说:“抽空去镇派出所领两根警棍,把那两个的半自动步枪收了吧。你说是空枪,连队职工可不知道那是空枪啊。”
景三瓶走路有点飘,在院子里站下了。他有个毛病,喝了酒话多,思维像只快乐小鸟,不停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好宝贝。有个成语咋说来着,养虎遗患……哦,你这只大白狗从哪儿弄来的?”
宝善笑笑,算是回答。景三瓶说:“算我问了不该问的了。有一点能肯定,它是只很值钱的狗。刚才我给你说了镇子上柴老板丢钱的事吧。那案子就出在了那只看门狗身上。”
景三瓶说话推着摩托车出了院门,宝善送他到村口的路上。迎面碰见福富顺酒家女掌柜从镇上回来。
女掌柜下了摩托车打招呼:“呀,景所长啊。”
女掌柜取下围头上的洁白围巾,脸冻红了,嫣然一笑:“还有宝善叔。这大雪天的,到我们酒家喝几杯,暖和暖和。”
景三瓶舌头似乎有些大,连说不啦不啦,直朝她扬手,示意她继续走路。女掌柜知道领导之间有话要说,手牵大衣下摆偏腿骑上摩托,摇摇手,朝村里缓缓去了。
景三瓶一时竟忘了赶路,目送女掌柜,叹息一回:“走南闯北,没见过这样的大美人,可惜跟了个瘫子。”
第二章
一
媳妇洪翠莲带了两个孩子失踪后,王开每天晚上去福富顺酒家沽酒买醉。
在散座那里坐了,王小二上前笑嘻嘻地说,开叔,我们掌柜说了,你老人家吃酒不用买单,想点些什么下酒菜?王开是野驴脾气:老子有钱!老子再穷一顿酒吃得起!他点了油炸花生和小葱拌豆腐,把头痛大曲倒碗里,兀自喝起来。几口酒下肚,嘴里骂起人,想骂谁骂谁,骂着骂着,身子歪了,趴桌上睡去。
王开的家在村子尽西头。原来的邻居都搬走了,像要躲晦气似的,这幢老旧房子最终被抛在了村子边缘。王开推开自家院门,没有嗅见他熟悉的柴草燃烧的气息,院子里的雪让风吹得很平,一脚踩出很深的脚印。院子角落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嗥叫,吓了他一激灵。一片洁白中突然生长出一头黑猪的脑袋,嘴巴朝他张开,伸出鲜红的舌头,尖利的嗥叫更加刺耳。自从母亲魏婆子病倒后,再没给它喂过食。猪看见王开,叫声愈加尖利凄惨,竟如人那样站立,前蹄搭在猪圈矮墙上,眼睛哀怜地乞求王开,湿漉漉地流出两行泪水。王开拱进房门,用膀子把房门闭紧。猪绝望地停止了嗥叫,伸直耳朵,确认男主人不会给它喂食后,窜出了猪圈,用长嘴巴灵巧地拱开大门,逃生去了。
王开瞥一眼母亲的房间。魏婆子还是那样躺着,床头柜上那碗开水原样未动。那张脸像秋霜后的葫芦瓜叶子,五官被层层叠叠的褶皱淹没,蜂窝煤一样的麻子似乎消失了。王开身子一下子凝成冰柱,伸手要去翻看那眼皮,那眼睛竟睁开了,目光停留在了灰黑的房顶。王开吓了一跳,知道母亲还活着,退出母亲房间,踉跄着走进自己的卧室。身子倒在床上,像台机器所有的螺丝钉都卸去似的,浑身骨节松脱了。眼睛歪斜瞟了一下,被遗忘在沙发上的一件灰白色女人衣衫仿佛动了起来,变成个妖冶放浪的女人,笑声和眼神像滚滚波浪涌过来。
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像秋天撒落一地的金黄树叶,又开始在脑海里放肆飞扬。酒是好东西,它很快把瞌睡的羊群驱赶过来,把那些树叶消灭。
王开摊开了身子,黑暗灌满他的大脑。
二
儿子深长响亮的呼噜声传到魏婆子耳朵里,变成一股阴凄的风,使她的眼睛和心沉入黑暗的深淵,看不到一丝希望的亮光。
昨夜,风的脚步走过屋顶,魏婆子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像只猫小心从门缝挤进来。一个黑影晃了一下,在门外轻轻跺了跺脚上的雪,走到她床前停住。魏婆子知道死鬼丈夫老王回来了。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个爱干净的人,每次从外面回来先把自己上下清扫一下,跺跺脚上的泥土。老王一直嫌弃魏婆子人丑又没文化。老王死后,她每年上坟给他烧纸,坐坟前念叨,你在那边碰上可心的女人寻一个,俺不怪你,可总要抽空家里来看看。魏婆子一直没梦见老王回家来。这回终于见到死鬼老王回家来了。她问,娘好么?老王低声说娘好呢,我们娘儿俩一块过的,一到那边就去老家把娘接来一块过生活。老王又低声说,我来看我儿,他咋不在哩?她说俺儿王开去福富顺酒店喝酒去了。老王说王开不是我儿,我要看看王长,唉,我偷偷来家几回,王开和他婆娘讨我嫌,我就没进来。咋没见着我儿王长呢……
风吹动屋顶什么东西,滚下来掉到院子里,魏婆子眼前黑影一闪,床前站着的人不见了。
魏婆子叫了声老王,没人应答。她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是刚才做了个梦。听到雪花敲着窗棱子的声音,又望着屋子顶棚,还是老王活着的时候用报纸糊的,让岁月熏得与夜一般黑,像片黑布。黑布慢慢拉展,像家里那台黑白电视,一片雪花消失后,出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手牵个5岁的女孩,站在一家茅草屋前和娘说话。他们说,大嫂行行好吧,家有菜团子舍施给我们几个。娘挪着小脚,去茅草屋里拿了几个面饼和半口袋红薯干,递给那对男女。娘牵过那个女孩的手,对那对男女说你俩别处去吧,永远甭再上这个门,这小闺女是我的了。
魏婆子永远清晰记得卖了她的亲生爹娘,两张表情木然的脸,看不出失去女儿的哀痛。娘从此成了她的亲娘。丈夫老王比她大,她叫他哥,他叫她妹。娘早早守了寡,买了她是当闺女养的。
她七八岁时有一天发烧昏睡过去,迷迷糊糊觉得有时睡在娘怀里,有时让娘背着走。不知这样过了多少天她醒了,看见娘瘦了,头发白了许多。走出家门,人们看她的眼神与从前不一样了。她害了一场天花,落下一张麻脸。哥参军去了好多年。她守着娘过日子。娘比从前更疼她,有一天问她,还记得咋到娘的家么?她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娘却说,莫骗娘了,闺女记得哩。你是5岁时娘买来的,你姓魏。娘又说,现在你长大了,不能再姓王,得姓魏。她哭了,以为娘后悔,不想要她这个闺女了。后来知道是娘改变了主意。娘打算把她嫁给在部队上的哥。娘说完这个决定抱着她哭,说,娘没办法呀,娘在这世上活不了多少年的,怕你嫁出去受婆家的罪哩。
后来她和老王成了亲。老王是个孝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还是按娘的意思去做。娘守在洞房外。老王部队转业在西部的军垦团场,娘让儿子给她留下孙子的种再走。后来她怀了孕,娘才放老王走。看到孙子王开的降生,两年后,娘死了。老王没回来奔丧,只来信说开荒种地脱不开身。靠着乡亲们帮助办了娘的丧事。乡亲们对她说,你快抱上儿子去找丈夫吧,越快越好。她听懂乡亲们的意思,抱着小王开,拿着老王写来的信皮子,一路火车汽车的到了老王所在的团场。
在小县城的团场办事处,魏婆子等丈夫来接她,半个月也没等到。魏婆子搭了辆去团场的马车上了路,马车到了团部不走了。团部离连队还有很长的路,魏婆子背了行李抱着儿子一路走来。那是条穿行在荒野上的路,到处是红柳和沙丘,见不到人影儿,越走越害怕,这时却听见小孩的哭声,开始以为自己害怕听岔了耳朵,走得更急,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真切。魏婆子朝哭声走去,见到一大簇红柳下一个小花被里包着个小男孩。
魏婆子抱起他来,小男孩白白胖胖,泪水把耳朵都灌满了,却对着魏婆子笑,腮帮上笑出两个酒窝:“娘娘,娘娘……”
小男孩把魏婆子的心揪住了。抱一个背一个,连带大小包袱,远看像架小人力车似的。连队人听说老王的媳妇来了,都跑來迎接,见了魏婆子愣得没了话说。英俊的老王娶了个麻脸丑媳妇,说是生了一个儿子,却带了两个来!连长老耿忙把魏婆子的行李接过来,送她和孩子去准备好的地窝子,安顿好了后,才弄清楚魏婆子半路上又捡了个男孩子。
老耿直夸魏婆子是活雷锋。
老王去接媳妇走岔了道儿,回来后对着老耿苦笑:“雷锋活着的时候做了恁多好人好事,却没捡过孩子啊。”
老王又说:“我这麻媳妇哪地方也不像我娘,只这点像。她就是我娘捡来的。她现在给我捡个儿子。”
老王接受了自己有两个儿子的事实。两个儿子一黑一白,黑的小鼻小眼儿,起名叫王开;白的大脸大眼,鼻直口方,起名叫王长。没多久,老王闹出新故事,他认定王长是自己亲生儿子。老王说:“这孩不光白白净净,双眼叠皮,挺直的鼻梁像我,连俩酒窝都像。”
别人说话了:“还是王开是你亲生儿子,从岁数上也符合,王开走路也像你,八字步儿。”
老王不认:“走八字步的人多呢。我的儿子,我能感觉得出来!”
老王认死这个理儿,亲疏上也表现出来。带他们出去玩,王长抱怀里,王开则手里领着,小卖部里买三颗糖果,王长两颗王开一颗。王开咧开嘴哭,老王喝斥:“你是哥,哥让弟,不懂吗?”
后来王长只喊右腿疼,两腿一般长短,右腿却软得吃不起劲儿,像拖了条裤筒儿。老王背上王长搭便车去大城市看医生,得到的回答是这病得上了治不好。去了几家大医院,得到的回答一样。憔悴的老王背着王长回来后,由此大病了一场,恨不得把自己的好腿给王长一条。王长偎在老王身边,小手摩挲老王胸口,小声说:“爸,别难过,不就一条腿么……”老王流下眼泪:“儿啊,你还小,那不是一条腿的事,那是你半条命啊……”
几年后,老王得上一种奇怪的病,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人瘦得很快,不到一年光景,成了80岁老翁模样,拄了杖才能在院子里走走,后来躺床上熬日子。魏婆子不忍看老王这么熬下去,跪在床前,对皮包骨头的老王说:“开儿他爸,心里有啥事说给俺,你走吧……”老王却说不出话,大张着嘴巴抽着最后几口气,骨瘦如柴的手却伸出食指和中指,连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咽了气。
魏婆子到了也没弄懂丈夫伸出那两个指头的意思。
三
王开躺在自家床上睡得很沉,并且没有梦。
爸爸的死,对王开来说是第一次大解脱。爸爸是棵大树,倒下后给他腾出了大片天空和阳光。就在那一年王开个头猛长,变成一米七以上的小伙子了。他在上初中,成绩平平,老师吃惊王开的生长速度,说:“王开你这个头儿,说你初中生恐怕没人相信了,会把你看成老师,把我当学生呢。王开我倒有个建议。”王开说老师请讲。老师说你也不喜欢学习,混到什么时候哩,如今连队土地承包了,有力气肯干就能挣钱,你不如去种地好了。甭等到种地也要讲学历,你那时反倒不好办。王开感觉老师讲得对。
王开回到连队承包了30亩地,这是他人生第二次大解脱。
从此日子逍遥,到村小卖部买盒烟,田头歇了和种田汉子们凑一块儿吸,晚上扎堆儿喝啤酒。种田汉子里有个诨名二锤子对他说,王开你不念书,让王长念书,亏了。
王开说:“念书比种地累人,不亏。瘫子喜欢念书就叫他念好了。”
王开从小知道父亲偏疼王长,心里嫉恨却不敢言,背地叫王长瘫子。现在人前人后都叫王长瘫子。瘫子喜欢念书,课文背得哇哇的,年年得奖状。王开让瘫子帮他做题,抄课文,瘫子不讲价钱地接受。二锤子对王开说,瘫子念书也白念,到了念高中还得去镇上,那么远的路你背他去吗?很快你要娶媳妇,家里白养一个瘫子,谁愿意嫁给你呢?
王开心里从此搁着这个事儿。魏婆子曾给他说过,他是亲生的而瘫子是荒原红柳根前捡来的。那天王开多喝了酒,脚底板踩棉花似的走回家,看见瘫子在院子里写作业,一脚把桌子踢倒,书本铅笔盒书包撒了一地。瘫子坐地上,眼睛里噙满泪水,默默把东西收到书包里。王开像条英雄汉那样手叉腰间,对魏婆子说,他打算离开家,去别处。
他对母亲说:“你就和瘫子一块过日子,供他上学,将来让他养你老。”
他又对母亲说:“你权当没生我这儿子。”
说完这些话,他走进房间,躺下睡了。
瘫子王长书念不成了。魏婆子也一直为王长发愁。一个瘫子念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魏婆子经常去英格可力镇上修自行车。那个自行车修理铺是个孤寡老头儿开的。老头儿解放前在上海,是青帮头子黄金荣手下的人,解放后被押送西部劳动改造,出来安排在团场工作,当时叫新生人员。老头儿属于新生人员。退了休也没家可回,一个人住镇上,开个自行车修理铺,除了自行车,还修理收音机、手表。魏婆子与老头儿熟,说话中魏婆子说起自家的闹心事。老头儿说,把你家老二交给我吧,瘫子干这些活总可以的,我有一天老得做不动了,这铺子由他开。过了没多久,魏婆子送王长到英格可力镇上的自行车修理铺当学徒。
离开连队那天早上,王长背上他心爱的书包,扶着一直离不开的高脚凳子出了家门。自从王长心里那个最亲近的人死后,没穿过新的衣服和鞋子,从头到脚都是王开换下来的。这个沉默的少年是早熟的,已预知自己有一天会面临的命运,这是用眼泪和哀告所不能改变的。尽管如此,他在离开家之前认真打扮了一番自己,旧衣服穿戴整齐,还把红领巾系好,白净的脸洗干净,用缺齿的梳子沾了水把头发梳出五五分。
瘫子王长扶着高脚凳,一步一移地向村外大白杨林带夹持的大道走去。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王长白净俊秀的脸上。他突然伸长脖子,用童稚之声唱起一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这是一首可以往复循环,一直唱下去的儿歌。5岁的时候,在那个最疼爱他的男人的脊背上学会的,那是一段王长最感幸福的时光。爸爸背他去省城,背上他去一家家医院,路上一句句教他唱这首歌。
王长去了镇上自行车修理铺当学徒再没回来。魏婆子有一天去镇上修自行车,才发现自行车修理铺换成了一个姓许的河南人。孤寡老头儿和瘫子在镇上消失了。魏婆子心像被什么狠狠敲了一下,问姓许的河南人,那个老头带着瘫子去了哪里。回答说:“不知道,铺子盘给我人就不见了。大概回老家了吧。”
镇子上流传各样的版本。有人说老头带着王长去了南方某个特区,有人说是回到上海。有一种说法很吓人,说老头带瘫子离开后,用什么药把瘫子药成白痴,然后卖给某大医院当作治疗小儿麻痹症的试验品。聪明的河南人不会把这些说给魏婆子。连队消息闭塞,魏婆子自然听不到。
魏婆子没心思去打听关于老头带王长去了哪里,她觉得不管去了哪里,都比在这块天高地远的地方强。魏婆子正摊上一件令她头痛的事呢。
王开把一个风流女人领到家里来了。
四
这个女人叫洪翠莲,比王开大5岁。
洪翠莲10多岁没了爹娘,跟哥哥在一个农业连队过活。哥哥诨名洪大吹,多年前曾吹来了一个老婆,不上一年又把老婆吹跑了。土地承包后,洪大吹横下一条心出去闯蕩,对洪翠莲说,妹啊,哥这辈子只这最后一次机会了。哥走后自己管好自己,哪天富贵了哥来接你去同享。洪翠莲心野人疯,一双狐媚子眼儿在男人身上瞟来瞟去。有一回让个男人骗进包谷林里破了处女身。洪翠莲知道自己名声坏了,不好嫁人,就换到这个连队。
王开一见到洪翠莲,魂就被那双狐媚子眼儿勾走了一半。二锤子对他说,这个洪翠莲你别看她走路昂头挺胸,像只高傲的大白鹅,你只要……
结了婚的二锤子在教唆王开干坏事。他给王开讲当初洪翠莲如何失身的。一日她从包谷林旁走过,那个男人突然跳出来,用衣服包住她的头,抱进包谷林里。
王开睁大眼睛,问后来呢?二锤子说没有后来,到了包谷林里男人要怎样就怎样了。说得王开心跳加快,嘴上却说不相信。二锤子说不相信你试一次。贼胆大的王开真的要试一次。不是在包谷林,而是在一片苗圃地。洪翠莲一个人走过来,王开跳出来用件衣服包了她的头。洪翠莲叫起来,说:“甭蒙我,不就想要老娘的账么?”她一手扯下衣服,见是王开。洪翠莲笑了,笑得小男人两腿哆嗦。她伸手轻轻拍了下王开的脸颊:“小鸡雏,下头长毛了没?还想睡老娘。”洪翠莲主动拉着王开的手进了苗圃地。王开没见过赤裸的女人,什么也不会,还是洪翠莲教他当了一回男人。
王开把洪翠莲带回家里来。对魏婆子说,现在连队食堂散了伙,洪翠莲是来家搭伙吃饭的。魏婆子从洪翠莲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不祥。每天晚上她把王开安排在自己房间,让他睡床上,自己在门口搭个小床睡,她要看住王开。
魏婆子在村上是厉害角色,跳过涝坝,喝过农药,女人骂架没人是她对手,男人更不敢招惹她。吃大锅饭的年代,魏婆子下了班回家,背篓里装着青包谷、甜菜、棉花,反正地里什么成熟了,她就往家里背什么。有一次连长老耿夺了她的背篓,没收了一篓青包谷。魏婆子坐在村头骂老耿,直到嗓子发不出声来,并且以后见了老耿就骂,直到老耿退休去了省城。村上人都让着魏婆子,想着她丈夫老王早早死了,一个婆娘拉扯俩孩子不容易。
可是,魏婆子栽倒在了洪翠莲手里。
一开始洪翠莲很规矩,嘴也甜,魏婆子甩冷脸、说刺儿话也不计较。一个人安安静静睡一间房子。几日之后的一个夜晚,洪翠莲突然哭喊起来。
“王开啊,王开啊,我肚子疼,给我找点药来……”
魏婆子将信将疑,放儿子给洪翠莲送药。谁知,王开过去后,那边的门砰地关上,魏婆子喊儿子回来,门从里面插上了。生米做成了熟饭,洪翠莲成了王开的媳妇。一年之后,洪翠莲生下了男孩。从此,洪翠莲不再下地干活,三个人的承包地,魏婆子和王开娘儿俩种着。两年后,洪翠莲又生下个女孩。
男孩叫拴宝,女孩叫玉秀。
魏婆子像头牛,把力气化成汗水洒在田地里。回家的那条路很长很长,长得走不完。她听见远远的喊声:“奶啊,奶啊。”拴宝和玉秀手牵手站村口大路上。魏婆子立刻忘了劳累,慌慌往前跑,嘴里喊:“乖啊,乖啊。”背上驮一个,怀里抱一个,魏婆子觉得这一天的劳累有了意义。
洪翠莲用婆婆和丈夫挣来的血汗钱,打扮着自己,在家里过着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日子,高兴了随便做点吃的,打着阳伞去田头送饭。不高兴了,数落着丈夫王开,顺便夹塞儿讥讽几句婆婆。王开不知怎的很怕她,偏又不愿掏力气干活,经常去地头和几个懒汉凑一起抽烟侃大山,母亲在地里喊“开呀,开呀”,他在那里抽着烟,只当没听见。
洪翠莲有一天接到哥哥洪大吹从省城打来的电话,知道哥哥做了什么公司老板,发财了。此后不断收到哥哥寄来的各式高档服装和化妆品,洪翠莲穿在身上照镜子,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女人。村上走一趟,人们打量她的目光也大不一样,说她和电视上那个模特儿似的。洪翠莲开始反省自己,真不该嫁给这个王开。这简直是埋没了自己,让她这辈子白活了。
一天,在地里干了不到两个时辰,王开去地头树下找二锤子抽烟。二锤子说,看你天天汗淌屁流地干活,把你媳妇养得白胖水灵,我都替你抱屈哩。王开问他这话啥意思。二锤子说,你去原来打麦场的老场屋瞅瞅,洪翠莲在给你戴绿帽子呢。
王开脸白了一下,扔下烟头,往老场屋那里走。他快到老场屋时,看见洪翠莲从老场屋里出来了,扬起手梳理头发,挎个空竹篮子往家走。洪翠莲前脚进了家门,王开后脚跟了进来。洪翠莲看见王开,知道事情败露,却依旧坦然自若。
王开说:“我都看到了。”
洪翠莲说:“看到了又咋?你还吃人?”
王开说:“我都知道了。”
洪翠莲说:“那又咋?吃了我还是剁了我?”
王开没了话,紧攥的10片指甲松开了,倒像他在哪里偷睡了女人让洪翠莲捉到似的。洪翠莲说,你王开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蒜臼头,刀把子脸,蝌蚪眼儿朝天鼻,除了那张麻子脸没一点儿不像你那娘,天生的蝼蛄命,土坷垃里找食吃的东西……王开叫一句话刀子似的捅到心窝上,血瞬間涌到头上,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抡了巴掌掴过去。
洪翠莲尖声大叫起来:“刀攮的敢打我!天杀的长了三颗头五个胆,老娘早不想过这日子了!”
洪翠莲收拾了东西,一阵风出门去了。
魏婆子知道媳妇离家出走了,反倒长出一口气,对抱脑袋蹲院子里的王开说:“家里有蟊猴是要败家的。她糟践俺这个家还不够吗?这些年你跟供祖宗牌位样的供奉着她,家鸡棒打团团转,野鸡不打朝天飞,留不住她呀。”
入了秋,村上忙着收棉花。魏婆子把自家地里上好的棉花运了一车回家来,有人劝阻她:“老魏婶子,宝善连长有令,棉花全交到镇收购站去。”
魏婆子说:“我种的棉花,不偷不抢,管他宝善啥事?”
魏婆子从没把宝善放眼睛里。她把棉花堆在院子角上,上头盖上塑料布和牛毛毡。等到了来年春天,棉花贩子晚上来收,可以卖个好价钱。魏婆子想好了,有了钱,她托人给儿子找个会过日子的贤惠媳妇。
第三章
一
老尤在院子里劈那些老树根时,暗带了一股凶狠劲儿。老树根干透了,斧头带着风下去,刀切葫芦似的剖成两半。
老尤婆娘倚在门边,袖了手看丈夫劈树根。劈完几个,会说:“他爸,回屋歇歇吃饭。”
老尤继续劈老树根。婆娘下了台阶,把劈好的树根码起来,码了一小垛。她觉得老尤今天不对头。老尤出了名的好脾气,好脾气不是没脾气,老尤发起脾气会地动山摇。婆娘害怕得心里哆嗦,好像只要老尤肯回屋里歇歇,吃了她做的早饭,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他爸,歇歇吧。”婆娘说,撩起破棉袄襟去擦眼泪。
昨天下午,老尤听人说,这回魏婆子病得不轻,怕是挺不过去了。老王和老尤都是部队上下来的,当年在喀拉昆仑山上一块爬冰卧雪过。老尤放下田地里的活计,去看魏婆子。可是,魏婆子竟把脸转朝了里面的墙壁。
老尤就觉得很尴尬,都是他两个混蛋儿子作的孽。老尤说,他婶子,心里有啥话,你给我说说……
魏婆子只说了一句话:“说啥?俺啥也不说了,有话去那边见了俺家老王,给他说。”
这句话比扇他两巴掌还厉害,像刀尖戳了老尤心一下。
老尤听人说了,魏婆子在院子积存的棉花,叫海军和海平带辆皮卡车来全部拉走了。老尤知道,魏婆子种棉花年年赔钱,就靠私下积攒点棉花,来年春天在二道贩那里卖高价,挣点钱。
老尤想起魏婆子说的那句话。就觉得自己对不起一起共生死的战友。
那年,老尤和老王在喀喇昆仑山上打完了那一仗,一同回家探亲。老尤的脚后跟挨了一块炮弹皮,腿就跛了。回家娶了个媳妇,模样还算周正,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心眼儿差些。老尤好几年不敢要孩子。常在河边转,哪会不湿鞋?后来婆娘怀孕了, 一回生个两个儿子,起名海军和海平。老尤闲了一个胳膊抱一个,走路一高一低,海军笑着:“爸,我像坐翘翘板。”海平跟着说:“我在幼儿园坐翘翘板,像坐爸怀里。”老尤很开心,觉得儿子能说出这样的俏皮话来,一点也不笨。
海军和海平上了学,渐渐看出端倪。
海军和海平在家出入同行,学校坐一张课桌,学习上互相攀比,这次海军留了一级,下次海平也要留一级,哥俩岁月蹉跎到17岁,终于把初中毕业证熬到了手。双双跪在老尤面前,死活不再上学,哭着说,老爸若要儿子们继续上学,毋宁死!
两个回村种了半年地,觉得毒辣太阳下干活太辛苦。躺棉花的阴影下长吁短叹。念书苦, 种地也苦,世上可有不苦的日子?《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活得潇洒,穿西装戴礼帽,锃亮皮鞋,喝着美酒,有漂亮女孩缠绵着,手使双枪,啪啪啪,杀人无数……两个在棉花叶下睡沉,一起梦里去做许文强,却让老尤用柳树条抽醒来,拔腿满田野跑。兄弟俩在学校独一门功课好:体育。兄弟俩跑起来赛过兔子,跛老尤追不上。
老尤到底心疼兒子的,早起该下地干活了,见兄弟俩卧房的门还紧闭,心里说今天放他俩半天假吧。中午回来,不见了海军和海平的人影。大立柜被打开,一叠子钱不见了。
到了棉花桃子开始绽嘴儿吐棉絮了,海军和海平还没回来。
老尤只好去找连长宝善。老尤说,我真管不了这两个了,求领导出面管管吧。
宝善笑笑,说老尤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吧。
第二天,宝善袖子里藏了两截小拇指粗的尼龙绳子,骑上坐骑大黑马出去找海军和海平。先去了英格可力镇,在一家车马店里安顿了大黑马,去派出所找景三瓶喝酒。景三瓶说,他在镇子上见过海军和海平。开始他俩在镇上闲晃悠,大忙季节这么闲晃悠,他怀疑海军和海平非偷即盗,把俩人叫派出所问话。发现海军和海平在镇上很守规矩,住很便宜的旅馆,为了省钱俩兄弟睡一张床。后来钱花完了,俩人去镇子附近给人打短工。现在打短工挺挣钱。不做长久,十天半个月光景,两个人有了钱就回镇子上来玩耍。小酒吧喝啤酒,夜里看录相,钱没了又去打短工。镇上这样闲散的年轻人多,不光海军和海平。
景三瓶说:“农场现在农活忙,带动着各行业跟着忙,打短工价钱一直在涨。”
宝善说,不知海军和海平如今在哪里打短工。景三瓶说,我明天就告诉你。第二天景三瓶电话里告诉宝善,海军和海平在某连队给一个种棉花大户打短工看水渠,估计过两天就会回到镇子上来。宝善等不了两天,骑大黑马去了那个连队,到了村头把大黑马拴树林子里,把装有包谷的布袋套大黑马嘴上。
那天晚上一地的月光,去种棉花大户家田地的小路两旁长着高粱,月光下乌黑油亮的一片,夜风中波浪似的起伏。宝善蹲在高粱地里。不一会儿,远处两点红火头儿一明一暗的,海军和海平勾肩搭背,吸着烟,嘴里哼着流行歌曲,哎哎呀呀地走过来。
宝善霍地跳出了高粱地,叉开腿站在路中央。
海军和海平吓了一跳,问:“谁?”
宝善不答话,上前抓住一个扭过胳膊,按倒在地上,把另一只胳膊也拧过来,紧紧地绑了。另一个见势不妙,转身逃跑,宝善追过去,大喝一声,站住!那家伙真的站住了,也乖乖被宝善绑了。
海军和海平从小怕宝善。如今俩人浑身哆嗦,直求饶。宝善踩断一根高粱秆,用脚踩扁,作鞭子,使劲抽两个家伙的屁股。
俩人疼得直叫:“宝叔啊,宝叔啊……”
宝善脱了鞋子,抽下袜子来,把俩人嘴巴塞了,继续抽圆滚滚的屁股。俩人像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不滚了,只浑身哆嗦。宝善解开绳子,俩人都跪下朝宝善磕头。
宝善带着海军和海平回到连队,没有把他俩交给老尤,而是让海军和海平当专职治保民兵,每人扛一杆半自动步枪,腰上还别了传呼机。有时,宝善骑着大黑马到野外散心,海军和海平跟在后面,神气十足。
宝善把海军和海平的地收回来,分给别人种。后来,宝善有了条大白狗,时不时牵着它,后面跟着海军海平,走在村子和田野上。村上人都说,宝善现在有三只狗,牵着一只,跟着两只。
村上的人不再找老尤杀猪。一天,老尤从一户人家门前走过,碰上那家正在杀猪,血放了,解开绳子,猪竟然逃出门来。老尤伸手抓住一只猪耳朵,一拧,猪倒了。跟着追出来的主人却冷冷抛了句:多管闲事!
老尤知道,他两个儿子把村上的人得罪完了。
老尤又去找宝善。到宝善家,没能见上宝善。
门前蹲着大白狗。
大白狗蹲大门中间,像足球场上的守门员。老尤没见过像牛犊子般大的狗,心里发怵。大白狗不吠叫,黑眼睛冷冷地看老尤。老尤知道咬人的狗都不叫。老尤向右边挪几步,想贴右门边溜进去,大白狗不慌不忙地向右挪挪身子,老尤挪到左边,大白狗跟着挪到左边。
老尤为难了。站着个人守卫,他可以跟那人说,我有事要见连长,麻烦你通报一声。大白狗听不懂人话,老尤没办法。壮一壮胆气,抬脚硬往里闯。大白狗的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这是对老尤的警告。
老尤一跛一拐逃走了。
二
老尤终于把板斧靠在柴堆上,对婆娘说:“够你烧今一冬天的了。”
婆娘说:“他爸,洗把脸,我给你做饭吃。”
老尤取下狗皮帽子拍打身上的雪和柴屑,身子一歪一歪地去卧房,甩下脚上老旧棉鞋,站炕沿上,一根横梁正在头当顶,他从那里取出了灰色帆布包,放炕上,像翻书页那样,一层层打开,几把闪着寒光的牛耳尖刀并排躺着。老尤不触摸它们有好久了。
是猪场场长送他的杀猪家什。吃大锅饭的年代,食堂要改善生活,每家发的肉票要兑现,猪场月月杀几头猪。老尤用的是猪场那套杀猪家什。后来土地承包,猪场散伙,场长把这套家什送了老尤,让他继续为大家服务。老尤在这个大雪的早晨,从家什中取出一把,将它倒着握在手里,刀尖朝上指向手臂,紧贴着,握刀的手背到身后,转身走出卧室的门。
婆娘蜡黄了脸,小跑紧跟丈夫后头,老旧棉鞋不跟脚,突沓突沓响,小声哀求:“他爸,大清早的,他爸呀……”
婆娘在雪地上叫什么绊倒了,滚得满身是雪,挣扎要爬起来,手忙脚乱一时爬不起来,她看见丈夫贴着棉袄后襟的那把刀映着雪光,寒冷森人,它很快要被儿子的血染红。
婆娘哑声喊:“海军、海平,你爸去啦!他拿着刀去啦……”
老尤身手敏捷地推开那间房门。那面大炕上并排睡了俩人,被子蒙着脑袋依然酣睡。老尤手里的刀在另一只手掀去被子的同时已经出去,刀尖像蛇扑向猎物,半途却停住了。
被子下躺着橡胶人,服装店披挂衣裳的那种。
婆娘一身雪地爬进房里来,抱住老尤的腿,哭喊着:“他爸……不能……咱不能……”
老尤握刀的手滴下血来。婆娘爬起来,胡乱从棉衣上撕下一块,给老尤包扎。
三
海军和海平从宝善家出来,雪还下着。家里老妈怕还没做好早饭,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看见福富顺酒家烟囱冒了烟,倆人把枪背好,走进酒家。王小二迎上来,俩人就问有什么好吃的,王小二说油条和豆浆该出锅了。俩人坐一张桌子旁,把枪抱怀里,王小二端来油条和豆浆,一旁站着,看俩人贼一般狼吞虎咽。
王小二说:“慢慢吃。店里还没来客呢,这大雪的天。”
海军说:“忙了一个清早。宝善连长家的大白狗死了。”
海平说:“是给人掐死的。”
海军说:“宝叔打了电话,派出所景所长亲自来了。”
海平说:“我俩去接的他。”
海军说:“弄了辆皮卡车,刚出村口,景所长骑摩托到了。”
海平说:“景所长交待了,不能对外人说,要保密。”
海军说:“给你说是我俩信任你,话到你这里就打住。”
海平说:“一定得打住。传到作案人耳朵里,他会提前逃跑。”
王小二拍拍胸口:“我不会说。天天忙店里的事,连说的时间都没有。”
王小二指着他俩怀里的枪,问里面装子弹没有。海军说是空枪,宝叔不给他们配子弹,说他俩都是爆脾气,脾气上来了,会搂火打死人。
王小二撇撇嘴说:“枪里没子弹不成了烧火棍呀。”
这时店堂里喊王小二。海军和海平肚子吃饱了,走出酒店。俩人在雪地上站着,气鼓鼓的,因为王小二嘲笑了他俩。他俩决定去二锤子家。
昨晚他俩在二锤子家耍了一夜的钱。 二锤子干农活不大上心,干别的又不会。每年这么混日子,手里没多少钱,只能和海军海平这样的人玩点小钱,一次输钱不超过10块,赢这两个缺心眼的家伙倒容易,但也不超过10块。二锤子有用得着海军和海平的地方。
昨晚玩到了半夜,二锤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怀里摸出一包烟,三个人一起抽。二锤子手指着海军和海平怀里的枪说,他刚参加工作时,接受过团场的军事训练,发一支枪,瞄准、刺杀、射击,还有匍匐前进、打靶。打靶比赛他10发子弹打了89环,得到了奖励。那时奖励就是多给几发子弹,有5发子弹他没舍得用掉,现在还珍藏在家里。
三个人吸完烟接着玩钱,到天亮时海军和海平的传呼机响了。
现在海军和海平去找二锤子,是想起二锤子有5发子弹。
二锤子还赖在床上,围着被子和婆娘吵架。昨天下午地里干活,二锤子把两把镰刀挂田头树杈上,忘了拿回来。婆娘让他去拿,二锤子恋热被窝不想动弹。两个人正吵着,海军和海平进来了。婆娘像见了瘟神,马上闭嘴躲开。
俩人对二锤子说,你夜里说有5发子弹可是真话?二锤子说那还有假,这是我当年获得奖励的珍贵纪念。告诉你俩吧,我那89环的成绩是在武装部备了案的,哪天敌人来了,上头是要召我去,发一支枪上前线杀敌的。海军说,夜里赢了你5块钱,现在还给你,求你给2发子弹。二锤子直摇头。海军又让一步,另外再加10块行吧?二锤子的头继续摇着。
海平说:“锤子叔啊,要咋样才肯?”
二锤子说他不要钱,只要他俩给他行行方便。
海军和海平忙问行什么方便。
二锤子说:“叔今年棉花收成不好,怕连春节都过不好。叔想卖点棉花,求你俩抬抬手。”
海军和海平说,没见你院子里藏有棉花呀。二锤子笑了笑,你俩点个头,这买卖就算成交。海军和海平说,叔你到时打个招呼,我俩保证不管。二锤子翻身爬起来,掂起脚,从房梁上取出一个小匣打开,手心攥了两颗金灿灿的子弹,过来抓住海军一只手,把它们放海军手心里。
海军犹不满足,说二锤子叔啊,干脆都给我们吧。
二锤子将小匣放回原处,笑嘻嘻地说:“俗话说,细水长流嘛。叔今后还有用你俩的时候哩。
第四章
一
宝善心里在痛骂景三瓶,这家伙平时没少喝他的酒吃他的肉,却一点口风也不透露!站在二楼卧室窗前,望着雪花飞中静谧的村子。他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窗帘后面注视他,向他发出冷笑,在嘲笑他的无能。
在这片土地上混了大半辈子,他不能就这么栽了。景三瓶,景所长!宝善冷笑了。他相信自己的脑袋也不是榆木做的,他要想法子查出这个人。
一定要查出这个人!
宝善按着景三瓶勘查的步骤和方法,又仔细勘察了一遍。有如下发现:墙上有轻微的攀爬痕迹,印痕是新的,并且从大白狗的一颗牙齿上看到淡淡的红。宝善想象着:大雪之夜,一个身手敏捷的男子(可能还用黑布蒙面),从夜的深处走来,脚步轻得像猫,连大白狗都没有察觉,到了院墙根,蹲下察看一会儿动静,之后运起轻功,翻过院墙,落地时像落下的雪花,然后迅速接近大白狗,两只手快似闪电地掐住了大白狗的脖子,可是大白狗挣扎时咬了他一口……
宝善摇摇头。不,不!打死他三回,也不敢相信村上有这样的高手!
可是,躺在狗窝前的大白狗尸体告诉他,这个人确实存在。而且,在向他发起挑战。他像一头统治狮群多年的雄狮,午睡醒来,突然看到不远处灌木丛后隐藏着一只年轻力壮的雄狮!心里有一股寒气往上冒。突然想到,被大白狗咬了一口,那个人手上一定有伤口。
他从狗窝前站起来,走回房子里。他要在一两天找到这个手上有伤的人,他为自己迅速找到侦破的路径而兴奋不已。他推开自家房门——
他愣住了。
陈秀英正在客厅角落的小厢房旁认真地用纱布缠着一根手指。宝善吃惊地走到她跟前,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的手怎么啦?”宝善用审问的口吻问。
陈秀英像没听见,兀自缠着纱布,用牙齿帮着系好,然后抬起脸,看着宝善,突然古怪地笑起来,说:“早晨打冰,不小心让斧头划了一下。”
二
宝善想起,景三瓶提起过福富顺酒家的那个女掌柜,他的话里是不是另有深意?
女掌柜是哪里人,之前是干什么的,宝善所知不多。
她的出现大概在3年前。
福富顺酒家从前是连队的俱乐部,在里面放电影、演节目、开职工大会。用当下时髦话说,那个年代俱乐部是连长老耿的一项“面子工程”。刚建成的时候,白墙红瓦绿檐,风光一时,方圆百十里没有第二个。土地承包给个人后,俱乐部成了麻雀们的乐园,上万只麻雀住在里面,早上外出觅食,像一道黑烟从俱乐部里冒出来,在蔚蓝的天上排出长长一条黑云。宝善当了连长后,把俱乐部拍卖给连队一个姓孙的四川人。此人做一手好川菜,又从老家雇来了几个川妹子,开起“福富顺酒家”,摆酒宴,兼做早点及家常饭菜,农忙时还蒸大笼馒头,早上做油条、豆浆,生意挺好,附近连队的人也来吃。
3年前,来了个青年,西装革履地坐着轮椅。年轻女人推着他慢慢走进村里来,晚上住在了福富顺酒家。这对青年男女住进福富顺酒家后不大出来,偶尔下午或傍晚,年轻女人会推着他出村去,在那片白杨林夹持的大路上走走。村上的人都很忙,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而且惊奇地发现,这个坐轮椅的青年有点像当年的瘫子王长。有人表示怀疑:若是瘫子王长,该去魏婆子家啊。没去,说明不一定是瘫子王长,是老孙的亲戚也未可知。有人对魏婆子说了这事。可是被洪翠莲闹得身心憔悴的魏婆子,已经淡漠了。大半生都在苦日子里挣扎的魏婆子,已经变得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在她的记忆里,瘫子王长早已和那个孤寡老头回了上海。魏婆子望着村道上缓缓走过的轮椅和那对青年男女,脸上显出不屑一顾的冷笑,下田去了。更多的人认为,是南方来了个有钱的老板。村上人很忙,没有闲心思深究这事。一段时间过后,谁也不再关心他是不是王长了。
突然从某一天开始,他成了福富顺酒家的大东家,推轮椅的女人成了掌柜的。姓孙的四川人变成了灶台掌勺大厨师。人们很吃惊,跟听到苏联解体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有人私下问姓孙的四川人,是不是认了个干儿子?
孙厨师正在灶台前掂着大勺,金色火焰映得那张脸红润油亮:“我把店盘给东家了。”
酒家又进行了一番扩建和装修,重新到镇上注了册。那女人做了掌柜后,福富顺酒家越来越火爆,连英格可力镇上的人都打电话预定宴席。
正式开业那天,宝善被请去做了上宾。女掌柜粉面含春,一口一个宝叔多多关照,有客人一定得先打电话来。宝善凡有客来,先打电话,陪客人吃完就走,从不结账。养了大白狗后,店里的王小二经常提一袋子牛羊猪肉当狗食送来。宝善遛狗,路过酒家也会顺便拿回来。宝善心安理得,他毕竟是这一方的土地爷,有他庇护,镇上的工商税务等部门不来找麻烦。
“这么漂亮的女人,却跟了瘫子。”宝善也这么想过,觉得不可思议。
宝善突然想到,大白狗每日吃食都从福富顺酒家来。如果在狗食里下了药,再有人来把狗掐死,就容易了。
他往福富顺酒家走去。
雪还在纷纷扬扬,像挂下条条的白绒线,从他脸颊温柔划过。宝善回忆起昨晚上的事。
昨晚他去了福富顺酒家小斟了几杯。同以前一样,坐进一个幽雅的小单间,上来的几道菜都很合他的胃口。几杯之后,通黄灯光下,脑袋微微晕眩,听着窗子外寒风吹过的声音,身子软绵绵地像只螃蟹似的摊开,眼前也有些朦胧。女掌柜推门进来,在门上敲了敲,给他斟酒,客套着说,宝叔几次来都招待不周还望包涵,并举杯和他碰,女掌柜弯下腰给他斟酒时,轻易可以看见轻薄的白内衣张开的空隙里那白皙丰满的胸脯,让男人血脉贲张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这是熟悉的气味。
这气味勾起宝善的回忆。让他想起7月的一个晌午,他独自行走在田野的大片包谷林中,在包谷林间的小路上与一个女人相遇。那个女人主动投抱入怀让他方寸大乱,浑身散发奇异香气(就是这种香水味),像迷幻药一样勾起他压抑已久的情欲,使他和女人缠绵在一起,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性爱……头上的靛蓝天空被肥大的绿叶分割成美妙的形状,绿色田野深处的激烈肉搏让人心惊肉跳,又让人刻骨铭心。从此,他对那个女人难以忘怀。
女掌柜捧起酒杯说:“宝叔,我再敬您一杯。”宝善又多喝了几杯,回家后把狗食给了大白狗,然后到卧室睡下,走向梦境的途中,突然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
这一切莫非是巧合?
宝善走到福富顺酒家门前时,高处的红灯笼亮了。走进大门,依然坐在昨晚那个小单间里。王小二很快出现在他面前,垂手而立。
宝善突然问:“王开经常到这里喝酒?”
王小二回答:“是,这些日子几乎每天来,天天喝醉。”
“是自己买单吗?”
“是。每回都自己掏钱。”
宝善笑了,说:“这个王开可是你们东家的哥呢。”
王小二不置可否地笑笑。
宝善说,把你们掌勺的孙厨师叫来,陪我喝几杯。一会儿,孙厨师进来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坐下后问连长找他是不是有事。宝善说没事,找你来就是喝几杯。喝了几杯后,孙厨师说灶台上正忙,领导慢慢坐喝,他要失陪了。宝善用食指敲敲桌子,孙厨师又坐下。宝善问他,好好的酒店怎么盘给了别人?孙厨师手捧酒杯,一脸尴尬的笑。内中原因打死他也不能说。
孫厨师喜欢打麻将。以前,酒店夜半关门后,一间密室成了赌场,方圆百十里的麻将高手于此风云际会,孙厨师每次都有斩获,从来不失手。他见新入住的这个瘫子有钱,暗地里做了局,要掏光瘫子的钱财,哪知山外有山,楼上有楼,那次孙厨师输得仅剩裤衩子了。他碰上江湖高手了。
事后,他与瘫子立下契约文书,上写着:孙某自愿将福富顺酒家以20万元价格转让给××,××长期聘孙某为厨师云云。孙厨师觉得东家对得起他,就在文书上签字画押。一纸文书掩盖了酒家易主的真实原因。孙厨师嘻嘻笑道:“现在讲个市场经济,要能者来经营才对头嘛。东家和掌柜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哩。”他又用胖圆的食指敲敲自己的脑壳子:“人家脑壳子灵光得很嘞。”
又喝了几杯,孙厨师不再提灶台上繁忙的事,变成了话痨,说少东家深居简出,台面上都由女掌柜支撑着,出谋划策拿大主意的还是东家呢。
孙厨师看一眼门,把头朝宝善伸过来:“有一天晚上,我看见……”
门开了,女掌柜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俩人面前,她手里提个塑料袋,里面装的牛羊肉:“宝叔啊,本打算给您送去,听说您在这里。”
孙厨师站了起来,哈腰朝宝善点点头:“你们聊,灶上还等我哩。”
宝善看着孙厨师慌慌离去的背影,端起酒杯说:“谢谢你。明天麻烦把我的账结一下。”
女掌柜笑了:“宝叔这是说的哪里话呀,您能经常光顾是我们的荣幸。要不,我陪您喝几杯?”
宝善站了起来,接过女掌柜手里的塑料袋,说:“不客气。我该回去了。”
宝善走出小单间,外面散座人已满,他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女掌柜笑容满面地跟后面送他。
宝善说:“今天景所长在我家里坐了会儿。他可是一个劲地夸你呐。”
“唔,他咋会提到我?”
“他说他从镇上出来时,远远看见了你。”
宝善站下,看着女掌柜。
女掌柜轻轻笑了:“哦。我们当家的有点感冒,我去镇医院买了点感冒药。入秋以来,当家的身子一直不太好。老坐着轮椅上不活动,抵抗力越来越差。”
宝善走到挂着淡绿帘布的门前,稍微放缓了脚步。这是很寻常的门,除去帘布,与廊道两旁的门并无不同。他伸手一推,门开了。回眼一瞥,看见女人脸上表情轻微的变化,机敏的女人不知触动了什么地方的开关,里面的灯亮了,她身子灵巧地从他和门之间的空隙闪进了房间,说宝叔在百忙中视察酒店,顺便来看看你。
房间里的那个人坐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椅子上,表情平静,仿佛一直这么坐着,等待客人来访。黑色西装,鲜红领带,两只手松闲地放在椅子扶手上。留着大鬓角,上唇的短胡子漆黑发亮,才刮过的两颊和下巴有些发青,朝宝善点点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抬起左手指了一下咖啡色大茶几旁的宽大沙发:“请坐。恕不能起身相迎。”
他脖子那里有一个白色的口罩。
宝善看见那人的上方,悬在半空的吊环!这让他想起那个梦。他目光迅速寻找,却发现他右手深掩在西装袖口里,那件西装略显宽大。宝善向前走了一步,向他伸出右手。他似乎迟疑了一下,尽管时间很短,深掩在袖口里的右手还是伸出来和宝善握了一下,退回去。
宝善看见右手的一根手指包了纱布!
“东家的手指怎么了?”
“哦,拉吊环时,被擦了一下。”
……从酒家出来,宝善激动不已,在暮色苍茫中轻捷有力地行走着。鞋底发出嚓嚓声,如同坐骑大黑马咀嚼草料,雪花飘到滚烫的脸上很舒服。宝善曾经想,找到这个人像大海捞针一样,现在却已如进了网里的鱼!下一步该考虑如何收网了。他想,这个狡猾的女人,特意送他一袋所谓的“狗食”,真是欲盖弥彰,他把塑料袋用力向远处扔出去。
这时,宝善听见了一声响,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尽管它来自一个密闭的空间,低而沉闷,宝善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这声响。宝善对它一点也不陌生。他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参加过军训。它是半自动步枪发出的。
三
走出二锤子的院子,海军小心翼翼将两颗子弹放进衣袋里。海军和海平往自己家走。他们家院墙不算高,平时俩人出去玩耍得晚了,懒得喊门,每每翻墙而入,溜进卧房。俩人在院墙外站下。大雪给翻墙带来了难度,海军先后退几步,一个冲锋,翻墙而过,肉滚滚的身子跌进院里雪中。海平学哥的样子,也跌在海军身边,爬起来看见老爸老妈屋里亮着灯,猫下腰进了他俩的卧房。
俩人坐炕上,海军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子弹。海平要一人一颗。海军说,枪里压一颗,留下一颗,这次我枪里压一颗,下次你枪里压一颗。海军把一颗子弹压进枪里,另一颗子弹藏进一只纸盒里,纸盒塞进墙龛里,接着把枪的保险关了。
海平说:“再看看,保险关好没有。”
海军检查一回,说关好了。
海平说:“下次轮到我枪里压子弹了。”
海军说那当然。
海军这才发现炕有人动过了,海平也发现了。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正往这边走来。脚步开始上台阶,被门前的雪滑倒了,门被倒下的身子撞开。
海军和海平看见是妈。
俩人喊:“妈……”
老尤婆娘扶着门爬进来,破棉袄滚满雪,喘着气说:“快出去躲躲,你们老子正在找绳子哩。”
海军和海平看见院子里走来的老尤,俩人抓起了枪。老尤走上台阶,拿绳子的手背在身后,没戴狗皮帽子,澄黄的灯光照着花白的头发,银光闪烁。老尤站在房子中央,手从背后移出来,左手绳子,右手皮鞭。
海军和海平知道老尤接下来要如何对待他们了。海军端着枪,枪口指着老尤,海平也像海军那样。
俩人一起喊:“后退三步,把手里东西扔掉,不然就不客气了!”
老尤往炕跟前走,握着皮鞭的右手慢慢举起来,说:“畜牲,敢拿枪指着老子了?”他用鞭子指指自己的胸口,“看好了,往这儿打,今晚我倒要看看你俩是不是老子的种。”
海軍虎着脸,端枪在瞄着父亲。
海平退到墙角,后背紧贴了墙壁,手里的枪跟他一起哆嗦,朝海军喊:“没……没打开……保险……”
海军忙低头找保险。只这瞬间,老兵老尤把枪夺了过去,快得让人不知怎么完成的。枪到了老尤手里立刻活了起来似的,枪口调转的同时“咔嗒”保险打开,接着:
嗡!
房子四壁和天花板似乎凹了一下,整个房间呈球形空间,巨响之后,余波在海军和海平的耳朵里一直嗡儿……嗡儿……嗡儿……响下去。海军的帽子向后飞去,一坨牛屎似的撞到墙壁上,滑下去。
海军和海平全被那颗子弹打中了似的,软绵绵地萎缩,瘫倒在地上。
四
半自动步枪走火事件很快惊动了团场领导,打电话给镇派出所,要他们迅速处理此事。
一大早,景三瓶坐吉普車来到村上,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辆三轮摩托和两名干警。景三瓶把车直接开到老尤家门口,先收了海军和海平那两支枪,然后把老尤带到连队办公室讯问。
老尤那顶破旧的狗皮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山羊皮短衫披挂在小棉袄外面,没有扣子,腰间束了条布带子,那张被风霜长年累月浸润得黑红的脸上纵横着纹沟,下巴上飘摇着稀疏的花白胡须,看上去有70岁。一只腿直立,另一条腿弯曲,脚尖着地,斜靠在直立的腿上,手袖着,松松搭在胸前,眼睛望着窗子。老尤一副豁出去的神气,这让宝善觉得与往日大不同。
宝善拍了下桌子,说:“站好了。这事的严重性你知道吗?”
老尤笑了,说:“就是团长来,老子也是这么样子站的。”
宝善又狠狠拍了下桌子,要说出重话来。景三瓶对他摇摇手,搬了把椅子叫老尤坐下。老尤并不谦让,一屁股坐椅子上。景三瓶心里对这位从喀拉昆仑山上下来的老兵充满敬意。
那场保卫疆土的战争景三瓶没能赶上,但是他在喀喇昆仑山哨所的时候,听到过关于那场战争的许多动人故事。他曾在一次加固工事时,意外发现掩埋在冻土层下的尸体,那是当年牺牲的老兵,寒冷下的长眠使他永远年轻。他和战友们含着热泪为烈士整理戎装,一直护送他到山下一座县城的烈士陵园里安葬。那场战争牺牲的烈士,都安葬在那座陵园里。多少年过去了,景三瓶只要一闭眼,就能清晰地想起那位烈士年轻的容颜。面前这个老尤,当年也是那样年轻,他快满60岁了,却要用当年使用过的那种型号的枪打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景三瓶说,老尤原本不知道枪里有子弹的,不过是吓唬一下儿子,结果里头有子弹,才走了火。没出人命,不做处理。
老尤面色坦然,不理会景三瓶暗里为他的开脱。
老尤说:“换在昨儿早晨,两个畜生是没了命的。我不过吓唬吓唬他俩吧,扣扳机时枪口抬高了一点。”
海军和海平低着头,双手抱肩一直站在门边上。俩人被吓得不轻,过了一夜还浑身哆嗦,说话不成句子。景三瓶把另一颗子弹找到,又去二锤子家把那三颗子弹一并收缴了。
宝善一直暗中打量老尤,像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平时看见茶碗里落个死苍蝇也会悄悄喝下去的人,发起脾气这么惊天动地!
他目光忽然落在老尤右手上,心猛地一惊:有根手指头被一块破布包着!
大白狗难道会是他掐死的?宝善几乎要跳起来。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老尤,你的手指头……”
老尤看看宝善,冷笑一声,没回答。宝善的脸色失血,渐渐变得蜡黄。
第五章
一
傍晚的时候,一头猪脊背上驮了厚厚的雪,站在老耿家的院子里。肚皮瘪得两边贴到一起,像一条鲫鱼。肚中无食,它冻得哆嗦,看到老耿,哀怜地望着他,分明在向他乞食。老耿弯腰抚摸它的耳朵 ,把它引到空闲已久的猪圈里,然后去给它弄吃的。家里没有猪饲料,老耿去邻居家借。
老耿说:“不知是谁家的猪,有好几天没喂它食了,饿得跑进我院子里来。”
借给他猪饲料的人说:“谁会几天不喂自己养的猪?一定是魏婆子家的。”
邻居便把魏婆子家发生的事给老耿说了。
邻居说,魏婆子躺床上不吃不喝几天了。“这魏婆子,几十年苦熬着,就巴望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如今,媳妇把孙儿孙女骗跑了,儿子王开天天买醉,好不容易积攒些棉花,留着春天卖点零花钱,又叫宝善派人给收走了。魏婆子就觉得活着没个盼头了。现在躺床上,就等咽下那口气去。任谁去劝说,只一句话,俺有话到那边给老王说去……”
老耿听了后一言不发,回家把饲料调好,端出大卡盆,把饲料倒里面。猪真是饿了,张大嘴巴往肚里吞,大耳朵扇得像风吹葫芦瓜叶子。
老耿对猪说:“你真是头好猪,吃口这么好,到春节能长一百公斤肉。”
那头猪吃饱了,寻了处没雪的地方,用嘴巴拱起个窝儿,躺下睡了。老耿锁上院门出去。大雪下得还很大,毛绒绒扑到他脸上。老耿在风雪中行走,羊皮大衣被风吹得两襟扇动着。几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这里长满红柳、梭梭和胡杨,只有一座废弃的羊圈。他、老王和老尤三个从部队转业的兵背着行李来到这里,要在这里开荒种地,建起一个农业连队。他们仨在破羊圈里趴了一夜。老耿被上头任命为这个即将诞生的农业连的连长,只带了两个转业兵。场长说,给你四辆汽车,你去吐鲁番火车站招人。那几年内地闹饥荒,火车站到处是内地到西部讨生活的人,老耿拉来了200多号人,在这地方开荒种地。老耿从此有个诨名“人贩子”。
老耿想起,战友老王死之前,他给了老王许下承诺,只要他老耿活着,魏婆子和两个孩子就有饭吃有衣穿,不会受穷挨饿,日子不会过不下去。在风雪中,老耿想起那一年,魏婆子把大田地里的青包谷掰了一篓背回家去。老耿在村头拦住,那年代多养几只鸡就是“资本主义尾巴”,而况公然把连队的青包谷背回家里去?但是,当老耿夺下魏婆子的背篓,她却双手死死抓住不丢,那双眼睛里喷射着怒火,破口大骂,俺俩孩子天天吃野菜,你当连长的心让野狗吃了吗?
霎时,老耿那双手软了,是两个民兵抢下了背篓。老王的两个孩子吃野菜,这件事一直像刀子扎在老耿心上。虽然魏婆子天天在田间地头,在村头路口堵住骂他,老耿都绕开走。别人说,铁骨铮铮的耿连长叫魏婆子骂怕了,骂服了。老耿不辩解。只有他心里明白,他为自己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而内疚。
后来,他一直问自己,我把200多人带到了这片土地上,为什么没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老耿看见,那年的风雪和眼前的一样大,挤满饥饿人群的吐鲁番火车站,穿着羊皮军大衣的汉子站在卡车的厢板上,大喊:想吃饱肚子、月月拿工资的,跟我走,我保证。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蜂拥到车厢前,最后装了满满四卡车。他们就是奔着那个穿羊皮军大衣的汉子的那一席话爬上了车。
老耿在雪网中向魏婆子家走去。
二
景三瓶坐上吉普车离开村子。
宝善看着车轮子转动把干如粉末的雪扬了起来,目送他们消失在那片白杨林带后面。雪下得小了些。村子上有些人家开始打扫自家门前的积雪。村子里的狗三三两两跑出家门,在雪地上追逐嬉戏。宝善一个人站在那里,远远看着狗们跑来跑去。也许狗们已经知道,震慑它们的王死了,才这样无拘无束地玩耍。它们的嗅觉灵敏,早从空气中嗅到了大白狗死亡的消息。也许它们还知道,是谁掐死大白狗的。它们一样可以嗅出那人身上的气味。
大白狗的死,时间虽然只过去不到两天,宝善却觉得村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让他有些不认识了。村子里的人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他们中就有一个人,在大雪到来的夜晚,来到他的住宅,翻过两米多的高墙,掐死了他的大白狗。这个人在用行动向他发出警告。天上的云开始变薄,太阳光使大片的云发白,映得地上的雪也更白。
一阵小风忽然吹过来,宝善打了个冷颤。昨天深夜,他曾在自家门外试着攀爬院墙,屡屡失败。他承认,退回去20年,自己也无法完成这样高难度的翻越。他开始怀疑自己发现的三个嫌疑人:一个神经不正常、一个是瘫子、一个腿有残疾,而且60岁了。如果这三个人的其中之一有此能耐,不证明他宝善太无能吗?宝善陷进迷惘的深井。忽然感觉,村上的所有人都可怀疑。
宝善一个人往村口走,看见老耿在那边一棵白杨树下站着,还穿着那件羊皮大衣,头上戴着羊皮帽子,肩上背着化肥袋子,看样子是等去省城的公共汽车。如果没有那个化肥袋子,老耿的形象与宝善记忆中20多年前的那个老耿完全重合了。宝善一瞬间闪回到20多年前的初春,也是这样的大雪天,16岁的他抱着肩头蹲在村口的白杨树下。从内地老家漂泊到西部,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腹中无食,衣不蔽体。老耿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羊皮帽子,朝他走来。老耿在他面前蹲下来,把身上那件羊皮大衣披到他身上,给了他一块包谷饼子。是老耿连长收留了他。宝善16岁成了这个连队的职工。
宝善想过去和老耿打个招呼,不知为什么,他的双脚觉得很沉重。老耿正专注地等汽车,扭过脸去看公共汽车来的方向。或许,老耿没有看见宝善,或许,故意装作没看见。
宝善的脚终于挪动了一下,却又停住。
片刻之后,公共汽车到了,老耿上了车。公共汽车载着老耿走了。
宝善独自呆呆地站着。这时候,那边水塘又传来斧头凿冰的声音。是婆娘陈秀英在打冰。
稀落的雪花飞舞中,宝善的眼前浮现出那斧头闪动的寒光。
三
宝善接到场长电话,要他到英格可力镇场部来一趟。
几个月前,场长对他说,他的连队这几年一直超额完成生产经营任务,棉花收购的最多。场党委会议上讨论过,考虑将宝善安排到场生产经营科副科长位置上。宝善想,场长是否为这事找他呢?宝善得到这个消息,像打了针兴奋剂,骑上大黑马,加了一鞭,大黑马蹄子刨起一串白雪的烟雾,一趟子跑到了镇上。
宝善见到场长,觉察到场长脸变了,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场长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很厚的大信封,递给他。
“你自己看。这里面全是连队群众关于你的告状信。而且,差不多是这一两个月写来的。”
场长讲了其中的几件事。那都是宝善在极隐秘的情况下做的,他一直以为只有他自己知道。
谁有这么大的神通?除非化成鬼魂附在他身上。他想起大白狗的死,从脚底涌上一股寒意,从血液里流淌到全身。
宝善站立不语。
场长说:“我考虑了一段时间,觉得还应该给你一次机会。这个连队的领导你是不能继续干了。英格可力镇新近建起一座砖厂,你到那里当个副厂长。”
宝善被降了职!
宝善嘴巴张了张,场长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说:“我们借这次枪走火的事件,对你作出处理,是避重就轻的,希望你能吸取教训,改正错误。你明天去砖厂报到。这一段时间你认真反省自己,写一份深刻检讨交给农场组织部。”
四
砖厂副厂长是个闲职。
宝善到砖厂上班后,下了班也不回连队,就住在镇上。大白狗的死一直横在宝善心里,又像根鱼刺卡在喉咙中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这天街上碰到景三瓶,宝善硬拉着去酒馆喝酒。
景三瓶说:“这回我请你。”
天晴了,镇子上的人在扫雪。宝善和景三瓶进了小酒店,选了个包厢坐了。店老板和景三瓶是老熟人,殷勤招呼,少许将酒菜上齐。
景三瓶还是老秉性,三杯酒下肚,天南地北地聊。乍听之后,觉得废话连篇,缺少主题。景三瓶说,镇上柴老板家盗窃案已经告破,盗窃柴老板钱财的人,竟是当初送柴老板看门狗的人。
景三瓶得意洋洋地说:“盗贼进了院子,溜上三楼偷盗钱财,看门狗竟然不叫一声。当时我就怀疑这事出在狗身上。”
宝善趁这时机,提起他死去的大白狗。宝善说,现在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农业连队,大白狗的死也算掀过去的一页书吧。他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掐死了它。
“我的那只大白狗总不会是被它前主人掐死的吧?”
景三瓶一副早已忘在脑后、一经提醒方才想起的样子:“噢,对对。还有你的大白狗。那只大白狗,是少有的名贵品种,它是北极地区专门用于拉雪撬的粗壮犬和英国巨型犬杂交出来的。这种名贵的狗与我们当地所有的狗都绝然不同。它很有灵性,又从小养尊处优。但它有一个特点,从小脖子拴上链子,被豢养它的人牵着,它的一生不断变换主人,所以脖子上的链子被很多人牵过。只要牵过它链子的人,它不光记住了他而且永远听命于他,见了他就不会吠叫。哪怕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它能用灵敏的鼻子嗅出所有主人的气味。”
宝善放下酒杯,脑袋被几杯头痛大曲灌得开始晕乎。景三瓶的话宝善似乎听出了点名堂,又好像更加糊涂。
景三瓶问他:“还记得大雪的第一天早晨,福富顺女掌柜到镇上来的事吗?下了那么大的雪,我们当地人没有什么要紧事,是不会出门的。连我这样的人,都不敢保证,在那样的雪路上不摔跤或栽进沟里。一个南方女子骑摩托走雪路是需要勇气的。”
宝善说:“我调查了解过,她是到镇医院给她东家买感冒药。”
景三瓶笑了:“感冒药用得着她亲自跑一趟吗?”
宝善心里咯噔一下。
“我也去镇医院调查过。她买的是狂犬疫苗针剂。这是不是说,那个疑似王长的人被狗咬伤了?”
宝善心里惊颤:“那个瘫子,夜半翻过高墙,亲手掐死大白狗,这可能吗?再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景三瓶目光像錐子似的看宝善一眼,呵呵笑了,说:“魏婆子当初在荒原上的红柳丛边捡了个小男孩。魏婆子对这个男孩可是有救命之恩的。我还听说,魏婆子的儿媳妇作风不大好,拉拢腐蚀连队干部,在包谷林里和人颠鸾倒凤。不知宝善连长可知道此事?”宝善端着酒杯,转过头去看街上的人扫雪。
“那个瘫子的户口,就在我们户籍室。我查过:他的出生地就是此地,后来跟了一个姓崔的老头去了内地。姓崔的老头不是一般人,当年是上海青帮头子黄金荣的高徒。瘫子在上海、深圳10多年,随了姓崔的老头的姓,起名叫崔大海。在曾用名一栏里,写着:王长。”
宝善的酒有些多,脸开始发白,端起茶杯喝茶。
景三瓶又讲起另外的事,说退休许多年的老耿,几天前去了省城。
“你们连队的那个魏婆子,她儿媳妇偷偷带走了她的孙子孙女的第二天,一躺不起,不吃不喝,要绝食而死。老耿去了她家,跪在床前给魏婆子作了保证,一个星期内找回她孙子孙女。魏婆子竟又吃饭了。今天上午,老耿从省城打电话给场长和政委,说找到了魏婆子的孙子孙女,但要我们派出所去人才能带回来。场领导指定我带人去,还要多带几个人,这回抢也得把两个孩子抢回来!”
宝善想起老耿倔强黑脸的样子,庆幸自己离开了那个连队。他问景三瓶:“你明天出发?”
景三瓶说:“不,今晚就走。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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