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些奇怪的习惯:手机凌乱的屏幕上,总是同时显示着工作地与家乡两个时间;出差的行李箱里,也习惯放上一件不同季节的衣裳;日历上春节的那几天,被红笔画了大大的圆圈,安静地挂在墙上。
逆时的钟
“小声点,娃儿都睡了。”
我与妻子视频的时候,十有八九是这句开场白。
从世界地图上看,我工作的这个小岛和家在经度上处于一条直线,可是我的时钟却往后拨慢了一个半小时。
没错,我下午一点从昆明坐飞机飞往曼德勒,经过一个小时的飞行之后,到达曼德勒的时间是12点30分。我将回到半个小时前,如果快一点的话,没准我能吃上两顿午餐。
第一次到缅甸的时候,看到手机上反转的时间,头一遭出国的我立马用极其微弱的网络信号发了朋友圈,嘚瑟一下这件奇妙的事情,颇有一番“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感觉。不过没过几天,短短1个多小时的时差,变成了一件很糟心的事情。
早上起床,给妻子拨过去视频电话,收获的都是及时挂断再附上留言:9点过,在开会。
中午下班时,发出去的信息都是在我准备午休的时候,得到回复:刚起床,去上班了。
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家人不是出门饭后散步,就是准备哄孩子睡觉了,等到我锻炼或者巡检回来时,国内已经快到凌晨了。
渐渐地,我习惯了早上6点微信的问候,上午11点看看家里午餐做了什么菜,下午5点半听着新闻联播的声音响起,晚上7点半和孩子道一声晚安。
为了迁就我的工作时间,原来早睡早起的妻子开始习惯忙碌一天后,在夜深人静之时,小心地依偎在孩子身边,点亮台灯和我视频通话。
这样的作息时间陪伴我度过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工程逐渐推进,这座小小的岛屿从原始荒芜到井然有序,仿佛只是弹指间。我记得每一个工程节点后,妻子都在视频里对我说:“今天新闻说你们通气了!”“今天的新闻看到你们通油了!”“今天新闻里看到你们小岛的镜头了!”
原本一个无名小岛,因为我,也成了她牵挂的地方。
然而,有时候新闻里那些平时我们根本不会在意的国外简报,却成了她最担心的事情。从缅北武装冲突,到若开邦难民危机,再到时不时发生的空难、沉船等等事故,原本发生在和自己不相关国度的事情,因为我,都变得息息相关。
有一年,台风登陆,缅甸西南部遭遇强降雨,对于国人来说只是一条在电视屏幕下方滚动而过的短新闻,而对于岛上同事们的家人,对于几天联系不到我的妻子来说,却是字数越短越觉得可怕。
面对几十年不遇的台风和强降雨,我和同事们要深入到没有信号的山区巡护和加固设施。在滂沱大雨中,雨幕弥漫的密林里,疲惫不堪的我只有眼前的泥水和工作,暂时把家人的担心放到了一边。
当台风散去,从现场抢险结束,回到宿舍接上网络信号时,看到手机里密密麻麻的未接视频,那都是几千公里外妻子无声的守护。那一晚,整个宿舍楼里都是同事们和家人视频、语音的声音,有和孩子的嬉戏,有和父母的倾诉,更多的是和爱人的呢喃。这一群刚刚从抢险现场归来的汉子,这个时候都像小孩子一样对着手机或哭或笑。
朋友们总是调侃我们,说我们过着打卡报到式生活,可是我们挺过来了。其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只有经历着不同距离、气候甚至时间的我们才能懂。那一通视频电话,不仅是通往几千公里外的爱人,更是通向90分钟前的自己。
缅甸时间傍晚6点半,北京时间晚上8点。
“亲爱的,今天过得怎么样?”
逆飞的雁
“娃娃,莫中暑了哦。”
出发前,母亲又专门给我说了一遍。她总是忘记我那边的季节。
从闷热潮湿的川渝盆地到祖国云南边陲,地图上那短短的1000多公里,可以从炎夏穿越回到初春。我就像逆飞的大雁一样,一路向南,跨越了季节来到祖国边陲。
我所在的这座边境小站,是中缅油气管道国内段的起点,它的另一端连接着祖国四大能源进口通道之一。中东、非洲满载而来的船舶不用再取道马六甲海峡,在缅甸南海岸卸下原油,和安达曼海出产的天然气并行跨过千山万水,穿越缅甸,跨过国门,回到祖国。这个边陲小镇也因此热闹起来。
管道的建成,不仅仅带来了更多的工作岗位,更是让天然气这一清洁能源走进了千家万户。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中缅油气管道吹响了序章的集结号,大瑞铁路、中缅铁路、国际贸易中心纷至沓来,曾经闭塞的边陲小镇,已变成重要能源货物资本的中转港。
从市区坐车回到站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挂好。母亲年龄一天天变大,也开始犯起迷糊。虽然我不止一次帮她在手机上设定好家乡和当地的天气,但是每次出發,我都要从箱子里面掏出她为我精心准备却不合时节的衣服。
“妈,我们这边这个时候还要穿长袖,晚上还有点冷,你怎么给我装短裤短袖哦?我不能晚上出门都穿红工服啊。”看着一箱子略显幼稚的短裤短袖,我实在哭笑不得。
“我想到这边5月份都热了,没想到你那边晚上还那么凉……”
听着母亲小心翼翼的话语,刚刚还略显无奈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原来无所不能的母亲,在岁月面前也已变得力不从心。
大学毕业后,在回到父母身边还是扎根边陲的抉择中,我选择了后者。那时候可能只是叛逆作祟,但当我真正来到边境之时,当我和来自祖国五湖四海的建设者一起投入到工作当中之时,我感受到了身上的责任和担当。看着站区厂房拔地而起,管道巨龙蜿蜒而过,放空火炬点燃第一方天然气,计量口流出第一滴中东原油,我更能理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句话的含义。我在这里看着现场每一天的变化,就像母亲看着幼时的我,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化,从无到有,从小到大。
“要得,妈!这边也还是热,正好可以穿薄衣服了。”思绪万千的我赶快安慰一下母亲,免得她过于自责。
“你在外头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操心我和你爸,我们身体还好得很。在那边好好工作,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刚刚你爸还在念一句诗,叫啥子‘敢叫换新天……只要你认准的就去做。经常给我们视频电话,我们也就放心了。”
挂断电话,看着窗外被夕阳染黄的站场,感到一丝寒意的我披上红工服,低吟出刚才母亲没有念出来的那句诗,那句她想对我说的心里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逆水的舟
“爸爸,今年你又不在家过年吗?”
记不清这是孩子第几次问我这个问题。
我站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前,面前是背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的人,广场上演着一幕幕重逢的欢乐颂或悲伤的送别戏。無数人在拥抱,在告别,在用浓厚的家乡话互致新年的问候。
这座城市在春节前夕充满了团聚和欢乐。
我低头看到孩子稚嫩的眼眸充满了不舍和期望。再抬头看看来送别的妻子,眼里也是充满了失望。
是啊,今天离除夕只有几天了,我和家人站在热闹的广场上显得格格不入——拥挤的出站闸口和冷清的进站入口,仿佛是两个通往不同世界的大门。和背着鼓鼓行囊的归人不同,我的小箱子里只有家人为我做好的香肠、腊肉,还有那几套熨烫整洁的红色工服。
我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没有和家人一起过的春节了。之前管道建设期,工期紧任务重,我作为党员必须坚守现场。那个春节,寒风中坐在站外村头信号塔下,用手机看春晚,和还在襁褓里咿呀学语的孩子视频,在阵阵鞭炮声中我收获了孩子哼唧的第一声爸爸。那一刻,我看到了所有努力的方向。后来,管道正式投入运行,作为国家大动脉,新设备、新工艺纷至沓来,为了春节期间输气保供任务,我和同事放弃团聚,主动留在站上,巡检在工艺区,值守在站控室。
远处村庄的爆竹声准时响起。这一次,孩子已经会在手机的另一端清晰地喊“爸爸你在哪儿”“爸爸快回来”,我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告诉他,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了好多好多人可以在家暖和地看着电视吃着热饭,所以不能回家。我虽然看到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我也看到了镜头那边父母和妻子对我的不解,更多的则是怨嗔。我答应家人,下个春节一定回来,一定和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一顿团圆饭。
但是,我知道,这一刻我又食言了。
当我把除夕前准备回站上的消息告诉家人时,我甚至闭上眼不敢去看他们的反应。父亲颤抖着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半晌没有说一个字,孩子哭着抱着我的腿,被妻子抱着进了卧室。一声沉重的关门声,我仿佛被世界抛弃,耳边只有父亲的叹息、房门后孩子的抽泣,还有厨房里明显加重了的母亲切菜的声音。
饭桌上,一家人相对无言。
“今年站上新分配了几名大学毕业生。”我打破了沉默,“我是老员工,又是党员,年轻人这半年都认认真真跟着我学习,挺不容易,我想让他们回去过个年团聚一下,放松放松……”
“咣!”父亲把酒杯重重地砸在饭桌上,打断了我的解释。
“哎呀,过年过节的,一家人不要生气。”母亲赶快起来安抚快要爆发的父亲,拉着他离开了饭桌。妻子只是低着头吃着眼前的饭菜,而孩子也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敢作声。
一场离别前的团圆饭,就这样不欢而散。
翌日,离别出门之时,父亲阴沉着脸把我送到车站,不肯下车送我,但我的行李箱里已经塞满了他连夜取下切好的香肠、腊肉,而母亲则一边劝着父亲,一边嘱托我要照顾好身体。
妻子和孩子一起送我到了广场,一路无语,只是拉着的手攥得更紧了。我知道这是不舍的抗议,也是无声的支持。
在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我仿佛一叶逆水而行的扁舟,装满了对家庭未尽的责任。是家人无声却有力的支持,让我能够逆流而上,迈出脚步,去往另一处需要责任的地方。
我低着头,听到背后孩子的抽泣,心里是那一句不敢保证的话:“明年,明年我一定回家过年!”
写完自己的故事后,我抬起头,好像又听到了遥远的马德岛油轮入港的汽笛声,听到汽车碾过碎石路到边境小站的喇叭声。它们是祖国的声声召唤,也是家庭的亲情呼唤。
这是我的故事,也不仅仅是我的故事,同样是千千万万石油管道人的故事。从冰天雪地的林海雪原到酷热难耐的热带雨林,从高楼林立的都市城郭到渺无人烟的戈壁沙漠,不论是在神州大地,还是在友好邻邦,只要是能源大动脉经过的地方,时时刻刻都发生着这样的故事。
正是无数个石油管道人的奉献,让新中国70华诞来临之际拥有了初具规模的管道输送网,以他们的责任和担当保障着能源动脉的安全运行,把温暖和光明送到千家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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