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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南恋歌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6910
郭雪

  那里的风,一年刮一次,一次刮一年。

  风来时,像恶狼般发出哀嚎,卷起漫天黄沙,瞬间遮天盖地,吞噬光明。

  那里没有春天,从冬直接到夏。炎炎夏日,炭火般的骄阳炙烤着延绵的戈壁和戈壁上劳作的人。成群的蚊子将纤细的“针管”插进裸露的皮肤,直至黑色干煸的身体涨得通红。

  但那里有石油,聚集了五湖四海的石油人,把黑色的工业液体从地底下采出,输送到祖国需要的地方。

  那里叫乌南。

  一

  1997年8月。

  八座金杯面包车,载着小凤、小鱼、小萍、徳智和石剑5个实习期满的技校生,一路颠簸,颤颤悠悠,从花土沟基地驶向60多公里外的乌南。两个男生愁眉苦脸,默不作声。3个女生的抽泣声此起彼伏。司机师傅一脸无奈,只能任由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发泄情绪。

  乌南,顾名思义,大乌斯南边。石油人对地名并不考究,只是别人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乌斯,在蒙古语里是“雨水”的意思,大乌斯大概就是雨水充足的地方。事实上却名不副实,大地饥渴到不愿长草。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个由十几个破旧板房围成的小院落中,院子中间站着一高一矮俩中年男人。

  高个子指着一栋板房说:“女娃娃住这。”

  板房里面是四个高低床。房子虽然破旧,但叠放整齐的床铺、刚拖过的枣红色橡胶地板,散发着欢迎的味道。房子里有3个比她们早招工来的女孩,略带羞涩却又满心欢喜,忙前忙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矮个子男人操着一口青海话说:“小芳,你带着她们去食堂打饭。”

  “好的,马队长。”小芳应声。

  那个被称作马队长的矮个子,是采油队的副队长马培林,是个在戈壁滩工作了20多年的老石油,在钻井队当过钻井工、司钻。

  叫小芳的女孩个子不高,一捆粗马尾,没有城府的双眸闪烁着可爱的亮光,皮肤透着健康的黑,一件粉色格子衬衫,扎进蓝色长裤里,微胖却灵便。

  另一个姑娘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跟干涸的戈壁滩完全不融合。一个正正经经的美女却有个英气潇洒的男娃名字——建华。大概是她的父母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样独立自强,有所作为。

  6个女孩一起走出板房。

  厨房门口堵着一张旧桌子,桌上3盆菜,一盆米饭。十几个人拿着大碗排着队,厨师笑容可掬地挖一勺米饭再盖上菜。大伙儿各自回房,或几人一伙蹲在院子的角落里,边吃边聊。

  那会儿,乌南油田刚刚开发,采油队也是刚刚成立,总共开着五六口油井,但井距都比较远,几天才能拼凑出一车油。柴油发电,四轮拖拉机是交通工具,看似工作量不大,但和自动化没有半毛钱关系,全靠人拉肩扛。工人师傅修柴油发电机、加清蜡剂、装油、擦井口、打扫井场,工衣从来看不到本色,实在脏得不行,就接一盆汽油浸泡清洗。“洗净”的工衣皱巴巴,黑黢黢,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板房院子的前边,一个锈迹斑斑的方罐里,装满用车拉运来的生活用水,依稀可见沙子沉在罐底。因为偏远,水弥足珍贵,洗完脸的水放盆里不舍得倒,反复用来洗手,直至变成墨汁色才泼洒在院子里,用来防止尘土飞扬。

  板房后面20米外,放着一个简易铁皮旱厕。上厕所可谓一项大工程,冬天的时候,冻屁股自然不用说,尿液会随风吹上来溅到鞋子、裤子。夏天成群的蚊子会围着你全面进攻。蹲坑时,得戴上蚊帽,手里拿双绒手套或者破纸片不停挥舞。即便如此,从厕所出来,皮肤裸露的地方也难免会被叮上几个包。最尴尬的是隔壁要是有人,那这个厕所就上得相当憋屈了。

  板房是“墙头草”,天热它热,天冷它更冷。热的时候能闷出一身痱子,冷的时候从被窝里出来就像冬泳,每次起床都是打着寒噤,一鼓作气将晾在被窝外和板房一样冰凉的衣服迅速套在身上,直至它的温度和体温融为一体。

  二

  快到冬天的时候,距离老院儿两公里的砖房建好了,大伙儿住进了宽敞明亮的4人间。最要紧的是,有了男女分用的洗澡间。但旱厕还是那个旱厕。

  那个高个子叫袁国政,是采油队队长,30岁上下,穿着整洁利索,浓密乌黑的头发梳成四六分,衬托着一张英俊严肃的脸庞,刚正不阿,不怒自威,谁见都怕。

  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拿起大扫把,把院子的角角落落打扫干净,扯着嗓子喊“该上班了”。女孩子们在他的催促下,不情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洗漱完,再去吃早饭的时候,袁队长高大的身影早已奔波在了生产现场。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师傅要到别的井场去干活儿,就把小凤她们几个人放到井场拣石子。高原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师傅走了十来分钟,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井场四处光秃秃没有地方躲,她们就杵在原地任凭淋成落汤鸡。

  几个人回到房子哭得稀里哗啦。

  袁队长叫厨师在外面敲门端来了热姜汤,她们也没有开门。

  到傍晚的时候雨才停,她们赌气也没去吃饭。

  几个人不懂酒的滋味,但知酒醉人。唆使建华从厨房偷了一瓶酒,关上门,用酒瓶盖你一盖我一盖喝了起来。

  可能在野外压抑太久,感觉委屈太多,加上第一次喝酒,一瓶酒下肚,几个女孩便醉眼朦胧,醉态尽显,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唱一会跳。这种被酒精放大的情绪和胆量,那间小房子已经完全关不住了,跑到走廊开始闹腾,吵醒了已经熟睡的同事和袁队长。

  袁队长一脸怒气,大声呵斥几个人赶快回去睡觉。几个同事硬是把她们推进屋,反锁在屋里,也不知道闹腾到啥时候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睁眼已经是10点多了。门打开,看到门口放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你们几个醒来去后面料场报到。”

  料场上,袁队长和几个师傅正将清蜡剂大桶,一個个装上大卡车。看见她们几个过来,对车上正在装桶的人说:“你们去井上干活儿去,让她们几个装。”说着扔来几双手套。

  车槽子的挡板是放下来的,上拴两根粗绳垂落在地上,小凤和小鱼把大桶滚到绳子上,车槽上的建华和小萍拉着绳子的另一端将大桶慢慢拽上车。

  醉酒,没吃早饭,加上这么重的苦力活儿,很快就让几个女生头晕眼花,大汗淋漓。

  快到中午,监工一样的袁队长把4个人叫到跟前,黑着脸斥责:“以后还喝不喝酒了?下次再敢喝,惩罚可比这还重!女娃娃喝什么酒,像话吗!听到没有?再不能喝!”

  几个女孩点头如捣蒜。

  “快去洗洗准备吃饭。”袁队长边背着手往前走边回头说。语气明显柔和了很多,眼神充满怜爱。

  餐桌上除了平常的四个菜,还多了一整只卤鸡和一盆酸汤面。有几个师傅拿了几瓶沙棘汁放在女孩子的桌子上。这些小细节看似不经意,却暗含了袁队长和师傅们的无限关爱。

  师傅们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因为前一晚她们的行为表现出鄙夷和嘲笑。

  这个集体是如此温暖,这些领导和同事是如此可亲可爱。

  三

  队上最小的协议工叫小勇,还不满18岁,1.6米的个头,头发支棱着,一张娃娃脸,小眼睛透着机灵劲儿。住在离生活驻地还有四五公里的乌南卡子,顺便看着绿6井。

  一个人,一口井,一个卡子,便是他生活的全部。

  年龄小,责任心大。进进出出的车辆,他都角角落落仔细检查,生怕那些司机把一针一线带出乌南。绿6井的井场被他打理成“豆腐块”,井口擦得锃亮。工作之余做饭洗衣,像一个井井有条的家庭主妇。

  后来搬到新房,卡子实行轮换,小勇就和大家一起工作,一起吃住。所有的人,他都哥哥姐姐地叫个遍,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小弟弟。

  那时候劳保用品的穿戴还没有现在要求这么严格,小勇穿着一件浅蓝色牛仔衣和一条褪了色的苹果绿工裤,油迹斑斑。上衣扣眼处,戳上一根铁丝,绑个小结,这就代替掉了的扣子了。

  那个夏天特别热,大地被烘烤得可以煎蛋。临近午饭,大家围坐在院子阴凉处吃西瓜。突然看到不远处浓烟四起,火光冲天。

  “着火了!”有人大喊一声。话音一落,谁也顾不得啃了一半的西瓜,一边抹着嘴一边将西瓜水擦在工衣上,全部向火源方向飞奔了出去。

  原来是乌4-6井烧火罐的天然气窜到罐口引发了火灾。师傅们不顾呛鼻的浓烟和肆虐的火苗,摸着滚烫的扶梯爬上罐顶,用湿水的毛毡盖住罐口,防止了火势蔓延。

  小芳、建华、小玉在火灾面前也毫不畏惧,帮师傅们递井场旁边的灭火器、铁锹,忙前忙后,没有半点女子的娇弱。

  小勇和班长曹金源抬着灭火器爬上罐顶,合力将火扑灭。虽然隔着手套和鞋子,几个师傅的手和脚还是被烫出了水泡。

  灭完火回来,饭桌上,几个女孩子把盘子里的肉都夹给小勇。大家都夸小勇年龄虽小,却灵活能干,像小兵张嘎一样勇敢。小勇眯着小眼睛满脸笑容,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任凭大家把他夸成一朵花。

  但只隔了一个星期,这位小英雄就撇下大家去了另一个世界,永远活在了18岁。

  那天早晨,大家和往常一样洗漱完准备吃早饭。班长曹金源神色慌张地跑回来说在乌5-7井拖拉机还没熄火,但到处找不到小勇。

  袁队长和大家顾不上吃早饭,分头去找人。把那口井附近那一片大戈壁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

  有人说:“会不会掉大罐里了。”此话出口,大伙儿不自觉头皮一阵发麻。

  王元林师傅忙故作轻松缓解紧张的气氛:“怎么可能,小勇天天巡井、量罐,这都是日常工作,不会的。”

  “拿个手电筒上去看一下。”袁队长表情凝重地望向罐口。曹金源抖着腿,爬到罐口,将亮光照进罐里。透过还没有完全烧化的原油,依稀看到里面有个人形。

  “在里面。”曹金源掩饰不住颤抖的声音滑下扶梯瘫坐在地上。

  后来,一群人合力将小勇打捞上来。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天天和小勇如孪生兄弟般亲密的马成祥,忍着泪水将原油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小勇从大罐里背了出来。

  事后,现场几个大男人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个女的连上厕所都不敢去。

  听说小勇在井口取样没取上,踩着大罐内扶梯进行取样,由于罐内天然气浓度过高发生窒息跌落罐内。这个勤劳勇敢的少年,就因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段时间,小队的人都沉浸在无限哀伤与惋惜中。

  四

  随着大规模开发,乌南油田的油井和人越来越多,采油队逐渐发展壮大,产量从几十吨增加到了上百吨。

  小凤、小鱼和小萍娇小姐的毛病,在师傅们的熏陶下,渐渐消失。拉油、打扫井场、点火罐,穿着油乎乎的工衣,嘴里哼着快乐的小调,也可以当着大伙儿的面,大口吃下夹着油泼辣子的热馒头。

  下班后,忙碌了一天的年轻人挤在一个房子里,各自拿来零食,边吃边侃大山。有的把床上的褥子卷起,两三个人和着工衣靠在棕垫上;有的则凳子上、地上随便一坐,聊到高兴处,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飘出窗外,飘荡在茫茫大戈壁中。

  队上仅有的3部电话,白天用来生产,晚上就排着队接打电话。每一声铃响都是来自家人、恋人的牵挂和思念。

  小萍实习的时候谈了个对象,在采油一厂, 热恋中的两个人,被60公里的路程所阻隔,半个月可以请假下花土沟见面一次,平时就等待着每晚一次的通话。

  队上早招工一年的小姜,腼腆内向,比小鱼小两岁。平时在一起上班,没有一见钟情,但日久生情,俩人默默开始了恋爱。

  袁队长喜欢这帮小年轻,和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样。得知小鱼和小姜谈恋爱,他很开心,像一个急切盼望儿女成婚等待抱孙子的父亲。

  小均是个又高又黑的青海人,袁队长没少在小凤耳边吹风,夸耀他吃苦耐劳,能干实在。

  听袁队长絮叨,小凤每次只是笑笑,因为小凤已有对象。

  当时,联合站要从乌南调几个人过去,小凤在一个熟识的司机那里得知,她和几个女孩儿都在调走的名单里。小凤窃喜。

  但直到她們收拾行李的时候,小凤都没有接到调离的通知。

  爱情是在牛奶面包物质基础上的精神寄托,在信息、资源都很匮乏的年代,在那个寂寞无聊的岁月,感情全靠幻想很难维系,小凤和对象最终在长期两地恋的无尽折磨中分手了。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月老手里的红线,最终还是将小凤和小均牵到了一起。

  那一年,小凤穿着花土沟裁缝店定做的红色连衣裙,头上戴着当年最流行的粉色头花,化着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的新娘妆,在乌南那个小院,拜了天地。将一生的幸福,交给了小均,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仪式留在了乌南。

  师傅们除了羡慕,更多的是祝福。袁队长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后来,小凤得知那次她调去联合站的机会让袁队长有意换成了别人。她和小均真正的月老原来是袁队长。

  2000年,因工作需要,那个如父、如兄、如友的袁队长,被调到跃进2号当教导员。眼前依然浮现出那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撸起袖子卖力地摇着拖拉机,深夜奋力抢险,和我们一起坐在井场,吃着盒饭……一幕幕,电影般回放。

  那是用脚步丈量乌南每一寸土地的人,为乌南注入无限活力和生机的拓荒者。

  20多年过去了,乌南人记不清,在清冷的黎明和孤寂的深夜,流过多少思念的泪水,也记不清在炭火般炙热的晌午,流过多少汗水,却只记得那片土地,弥漫着浓浓的石油香。

  那是一本火热的青春史书,有情、有爱、有喜、有悲,镌刻在记忆深处。

  一回首,鬓已成霜,

  再回首,泪湿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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