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推路队开抵塔河1井位置,塔河1井热闹了许多。黄鹏担任推路队队长,他率领推路队早一天赶到塔河1井地面,临战前花一天时间休整一番,做一些正式推路的具体准备。现在,漠风猎猎,“沙漠道路动工仪式”的横幅在风中呼啦啦抖动。推路队员们集合在空阔的漠野沙地里。
经过几年的物探,地质部门已经在沙漠腹地的有利地质构造上确定了第一口深探井沙1井,现在就要上钻打井了。钻井队伍、钻井设备进入沙漠,首先需要有一条通达井位的路。打通沙漠道路,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情。
黄鹏的出征表态别有诗意:“我们的大铲子就要向大沙漠推进了。开赴沙漠腹地的第一支钻井队等待着我们的出征,等待着我们的成功。这第一铲的地方更站着勘探公司的期待,站着中国石油的期待。这等待,这期待,就是我们每个推路队员身上的一疙瘩劲……”
盛夏六月,沙漠里酷热难熬。白花花的太阳光好像带着火,沙漠像烤箱一样干热干热。向四野望去,二三十米远处的空中,蒸腾的地气像透明的胶状波一样无声无息飘浮,沸腾似的不停息闪烁滑动。明明知道沙漠里没有水,满眼浮动的地气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涌涌的水汽在弥漫、在翻腾。沙漠里一片漫黄,视野里一满是空无静止的感觉。如此景象的沙漠里,空气是干干的、燥燥的、烫热的,闷滞得似乎要窒息一切。
巴丹力杰和朱立国跳下推土机,站在沙包上看地形。从推开的路头往前看,插在沙地上的小红旗告诉他俩,前面横着一道沙梁子,沙梁子前头十几米远的地方,是一条一人多深的沟。
巴丹力杰指划着说:“立国,你攻这个沙梁子,我的推土机从那边较低的地方绕过沙梁,去填那个沟。中间十几米地段,你推完这道梁坎子,来回几下稍微平整平整就行了,等你赶上来,那个深沟我就整得差不多了。”
朱立国突然倒坐在沙丘上,两只光脚丫子举在空中,嘴里连连吸溜着,“哎呀哎呀”地叹。
巴丹力杰回头看他这样子,咯咯咯笑着戏骂道:“看你这熊样子!明知道沙子烫得踏不下脚,怎不穿靴子啊!”
朱立国仰头说:“我是汗脚,塞在黑靴子里粘糊糊的,烧得难受呀!”才回应巴丹力杰刚才分工推沙的话,“好吧好吧!后面两台推土机推的路段长是长些,沙包子却小。就是咱这段难些。我看,用不了一个小时两公里又出来了。”
巴丹力杰往地上一蹲,把朱立国瘦俏的身板子往自己身上一拉,背起来。他知道太阳光强烈,沙地表面被晒得像烙饼子的锅,光脚丫子根本受不了。嘴里又戏骂道:“哎呀!你这狗日的看着瘦,压在背上沉得像麻袋包!”
朱立国趴在巴丹力杰的背上,“噗噗噗”地吐气说:“你闻你!脊梁杆子上的汗腥味,熏死人了!”
“难道你脊梁杆香吗!”巴丹力杰的短腰工靴踢撒着沙包斜面上的沙子,快步跑到朱立国的推土机跟前。朱立国的光脚丫刚踏上链板,又被烫得“嘿嘿”地叹着,赶紧蹦进驾驶室,一屁股墩在驾驶座上。
“谢谢八哥!”朱立国笑着给巴丹力杰点头称谢。在沙漠运输队,大家都把巴丹力杰叫“八哥”,谐的是他名字里头一个“巴”字。朱立国忽然想起什么,又“哎哎”地喊住巴丹力杰,开玩笑说:“猪八戒背媳妇哩,你‘猪八哥背过媳妇吗?你媳妇是银行的漂亮仙子,你背媳妇可得把脖子脊背洗干净,不然人家嫌你臭,小心甩了你……”
巴丹力杰眼睛一翻:“嗨!我又不姓朱,姓朱的才是‘猪八哥!闭上你的臭嘴,你闲操心!我媳妇甩了我,难道去跟你?扯淡!”
看看这拨人的形象吧!除了人人一律的红工衣、黑工靴——当然推土机手一钻进驾驶室,仍然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子,蹬一双凉拖鞋——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黑褐,黑褐里粘附着粉尘,强烈的阳光暴晒和随时的风沙扑打,每个人都风尘仆仆。
男人都是长胡须的,但在这荒野之境、无人之区,除了洗脸冲澡,他们都无视胡须的存在,平常时候每天的剃须刮脸程序就都免了。胡须少的,给人毛茬茬的感觉,胡须厚的、多的,毛乎乎的样子就觉得不雅。漫起的风沙里,他们的胡须粘着粉尘,看起来怪怪的样子。酷热和风沙馈赠给他们的,是蓬头垢面,是满面的劳苦。沙漠里没有理发店嘛,谁还笑话谁?
每天,郭立坚头上仍然挽一顶草帽,黄鹏戴着鸭舌工作帽的脑袋上搭一条遮阳、遮尘,又便于擦汗的白毛巾。相同的是俩人都戴着防风镜奔波。黄鹏年轻些,灰尘和胡茬盖不住他脸庞的丰满;郭立坚瘦俏的面部皮肤蔫蔫的松弛,没有胡须的地方,长长的汗毛看得清晰。收工后,他俩取下防风镜,眼睛周围就显露出不经阳光暴晒的白框,惹得大家哈哈取笑。这帮男人,甭管年龄,甭管职务,每天都在一起滚爬,一起食宿,人和人之间混得亲密無间,不讲客套。有人管郭立坚叫“老头儿”,“老总”的称呼似乎过于严肃了;“黄队长”的敬称也不知不觉变成“鹏哥”了。
在比较平缓的地段,五台推土机按照二、二、一的摆法,前面两台错位推进,推出道路的雏形,后面两台拓宽路面,最后一台负责平整。平缓地段视野开阔,路向容易辨别,推沙量也小,作业顺利,道路延伸的速度自然也快。但是在墓塚一样密集的沙丘地带,道路要绕高就低向前推进,推沙量大,拓进速度慢,更要紧的是前进的方向很容易走偏。郑虎林走了以后,黄鹏和郭立坚商量,将测量组三个人从最前方调整到推土机后面,根据推进的情况,在推出来的道路上,校验大方向是否与设计一致。三个年轻技术员的攀爬奔走,就减轻了很多脚力。
穿越过几十公里沙丘密集的地带,推土队近旁出现一片残垣断壁。
这当儿,郭立坚心里一震,立即展开沙漠地貌图搜索起来。地貌图上,标划出来的路线在一片无名的废墟处折而向南,然后就进入两座大沙山之间的谷地。从这里开始,推路就真正深入沙山地带了。郭立坚仰头向通道右首方向眺望,浑莽莽的一抹沙山横亘视野,高兴地晃着地图,喊来不远处的黄鹏:“黄队长,你来看,这里就是我们应该拐大弯的地方。”
黄鹏看看地图,又望望远处,也兴奋地说:“看来,大方向完全符合地貌图上的坐标。”
下午,道路将近沙山豁口时,呼呼呼地来风了。天边涌起黄云,随着风势,眼看着浑黄的云像城墙一样,向这边罩过来、压过来了——哪是黄云啊,是沙漠黑风!那时候,人们把沙暴称作黑风。眨眼间,天昏地暗,沙尘像暗云一样遮蔽天空,隐没了阳光。
风沙,本是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再平常不过的怪物。推路队进入沙漠以来,三天两头都有风沙来袭。有时候风来沙扬,迷蒙一片,过一阵子,肆虐的风沙又悄然而去,沙漠里又平静如常。有时候风卷沙飞,沙尘漫空,疾风扬起的粉尘般的细沙乱飞乱撞,两三个小时甚至半天不能停歇,推路队大部分人只好钻在营房里躲避,只有五台推土机顶着风沙不停息地作业。往往这个时候推土机手就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多数时候沙漠里都是微风悠悠,人们倒不在乎,只是微风总是夹带着看不见的粉沙,脸面上、脖颈上、光身子上一摸,总是沙呼呼的感觉。这种情况队员们已经习以为常,而且顺便搓胸搓背,带着汗渍的皮肤就搓起满手的污垢来。大家戏称这是不花钱的“沙疗”。
可是今天,意想不到,怎么就起了黑风,这突如其来的黑风竟然如此之猛!
看吧!平展沙地、倾斜沙坡、高凸沙丘的表面,像被一把把无形的扫帚,连续不断巨猛扫过,席卷而起的扬沙,海潮一般窜地而起,大地向天空喷吐沙雾,遍地都是冲着、冒着的沙流,飞窜的流沙像浓烟一样,成团成溜翻腾漫卷。飓风扫地,骤然间冰冷袭来,光身子的巴丹力杰、朱立国等,已经抵不住风沙的冰凉了,赶紧抓来工衣裹住身子。推土机手还有个驾驶室躲身,行走在野地上的郭立坚、黄鹏、唐明明和曹谦等,竟被风魔冲撞得挺不住身子,用衣服包着头脸,趴在地上,不敢挪身。飞沙一股一股向他们扑来,沙粒打在脸上、身上,简直像针扎一样。几个人近在咫尺,迷蒙劲烈的沙尘土雾中,却谁也看不见谁,冰风冷雾击打得他们索索发抖。他们互相喊着名字呼叫,一张口飞沙便扑进嘴里。沙尘窜进他们的鼻孔口腔耳洞,呼吸都感到困难。推土机还在隆隆震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循着机器的响声爬去……后面的营房车也在风力的强劲袭击中倾斜了。风力掏挖着营房车轮胎下的细沙,轮胎下竟魔幻似的被风的魔手掏卷出一个个深坑。飞沙扑打营房车的铁壁,发出“唰啦啦”的声响。营房车里的人们,焦急地一次次试图冲出去,援救前方的选线人、推路人、测量人,可是谁也出不了门。
硬挺了两个多小时,黑风终于疲倦了。这时候,天空又黑云涌动,雨珠像水帘一样抛洒下来,覆盖了沙漠。
“好啊,好啊,沙漠里终于下雨了!”
“太难得了,沙漠雨,你就狠劲下吧!”
推路队的小伙子们跑出营房车,跳出推土机驾驶室,张开膀子欢呼着,跳跃着。雨帘洗净了天空,洗净了沙漠,洗净了他们满头满身的沙尘,也洗净了积在他们心头的沉闷和焦急。此时,他们都甘愿变成落汤鸡,尽情享受塔克拉玛干这不花钱的天然淋浴。
不料想,仅仅十多分钟,雨珠悄然歇息了,消止了。乌云远去,阳光灿烂,沙地湿润,空气清爽,沙漠里一片明净。
郭立坚向来路走过去一段,又返身回到营房处。他查看已经推出来的道路,沙暴过后路面上残留一溜一溜积沙,并不妨碍车轮的行走。现在,沙漠里凉爽多了,他长长的头发有点蓬乱,被雨水冲洗过的脸庞上,眼睛周围的两个白圈格外显眼。沙地上散散乱乱享受沙漠清凉的年轻人又逗他了:“老头儿!黑眼珠子白眼圈,沙漠神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黄鹏也出洋相似的晃着脑袋,指着自己的脸面:“哎,哥们!朝这儿看,这儿还有黑眼珠子白眼圈哩!”
有人又接话茬:“老头儿是沙漠大神,鹏哥你就是沙漠二神了!”惹得大家哄笑起来。
“鹏哥,风风雨雨,耽误了咱几公里成绩,咱们的锣锣鼓鼓该敲起来了吧!今天是不是加点班?”巴丹力杰提议了。
朱立国伸展胳膊,穿上没有晾干的工衣,头一扬,接口说:“那还用说!沙漠老天爷整咱,咱就整它沙包子嘛!”
黄鹏早有打算,说:“今天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算咧算咧,现在就歇工吧,趁这阵子凉爽,大家休整一下,攒足劲儿,明天再整。”
风雨过后的这段休息时间,沙漠里有了湿气,又临近傍晚,还有微风轻轻吹佛,是推路队进入沙漠以来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几辆沙漠车发动起来,把倾斜的营房车拉出被风掏挖的陷坑,重新摆好,推路队就在两座大沙山之间的豁口处宿营了。
那天黑风阵雨之后,推路队没有像往常一样天黑才歇息,他们提早收工了。黄鹏的盘算是:进入沙山、沙谷地带以后,可能出现新的困难,进展更为艰巨,因此休整休整,让队员们恢复一下体力,缓解一下情绪,以便迎接更为艰苦的推筑。
第二天,他们在两座沙山之间的沙谷里挺进,长长的沙谷地形相对平缓,选线容易,推土机推沙劈道前进得也快,才两个多小时,沙谷里就显现出一条约莫七八公里的通道。这时候,又一座横斜的沙山与左右两厢的沙山绵延在一起,近在眼前,推路队已经赶到了沙谷的尽头。U字形的沙山高峻威严,似乎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现在,选线组、测量组和推土机、给养车、营房车都聚集在U字形的沙山下。沙漠里又像往常一样,阳光狠毒,酷热异常,一阵一阵的热风在山窝里回旋。不时有扬卷着尘土的旋风从沙谷的远处移动过来,转着转着就消失在沙坡上不见了。大家昂首环视面前的景观,感叹着,议论着:“啊呀,近看沙山,才发觉沙山又高又大!老天爷咋给这堆了这么多的沙!”
“沙子山和石头山完全是两个貌相哇!妈呀,山体上面尽是沙窝子、沙梁子,我们该怎么上啊!”
“看那旋风,鬼怪似的,怕是沙漠里什么阴魂戏弄咱们吧?”
“屁话!沙漠里连个屁人影儿都没有,哪来的啥阴魂?咋还是迷信腦瓜子?”
郭立坚拿出罗盘,测验了方向,仰头指着左前方沙山顶上一个豁口说:“咱们就朝那个豁口攀。”
黄鹏把地貌图铺在沙地上,半跪着搜寻推路队现在到达的坐标位置。他对照一番豁口的方向,说:“对的,就朝那个豁口上,大方向没错。”
郭立坚和黄鹏指指划划商量了一阵,确定山体上的路线先从左面的一个缓坡上;到了缓坡上头,再拐过来绕右边的沙梁子。推这段山路得花一个时辰的,推土机先推着,他们选线组三个人直攀到沙梁子那里,再选择合适的线路,看怎么走。
郭立坚赤脚坐在沙山顶上歇息,拿起军用水壶喝过水,俯瞰着一层高过一层的大沙窝和坡面齐楞楞的弧形沙垄子。边缘发毛的草帽已经褪色,遮盖着满是胡茬的面庞,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变色发麻,他现在像一个周游天下的独行侠。
山坡上,黄鹏和唐明明在沙窝沿口的沙垄上搜寻着可以推路的走向,隔一段插一面小旗子。在下面,几台推土机仰着铲刀一铲一铲在推沙,机身后是推出来的弯折的沙坡路。突突突的机器声在空旷的沙漠里显得渺远而孤零。
现在,郭立坚坐在山顶,他就是即将出现的道路穿越这座沙山山巅上的标志。
郭立坚想象着进入沙山沙谷地带以来,又有一百多公里的道路被推路队的脚板子踏出来,地貌图上仅仅几个厘米的红标线,现在变成了一百多公里的实实在在的“路”了,一种欣慰感、成功感愈来愈多,愈来愈升溢在心里。
他用靴子蹬开身前的浮沙,蹬出一个小小的沙坑,又脱掉靴子,抓一把翻出来的温热的沙子,揉搓脚掌、脚面和腿肚子。这种“沙疗”的感觉好舒服。脚掌早已不再起泡,生出了厚茧。
罗盘,地貌图,加上长期跑荒漠、跑地质和沙漠地震工作的经验,郭立坚用自己的脚印子顺利地导引着推路队的方向。依照地貌图,郭立坚辨认沙山脉象、沙山特征,基本上没有差错,这个被推路队员称作“老头儿”的地质专家,现在还可以叫做“沙漠地貌专家”了。难怪勘探公司要确定一位懂地质的人做选择线路的向导呢,郭立坚又是自告奋勇承担此项非常关键的任务,大家对这位可以称为“大漠独行侠”的人尊敬得很。
这天,推路队顺顺当当在两座沙山上拓出道路,又在一道谷地徐徐前进,快到黄昏的时候,眼前出现一片生长着茂密芦苇的滩地。啊!多么新鲜的一片绿!多少天了,每天看到的都是无声无息的黄沙,无边无际的枯燥,猛咋看到一片绿色,他们的眼睛感到柔和了许多,他们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这片难得的绿色就是他们在不经意间碰到的世外桃源啊!走近的时候,竟然看见还有野兔惊跑,大家一下子来了情绪。
当天晚上,他们就在这里宿营。推土机推出一条浅沟,待到摆好营房车、推土机,浅沟里已经渗出三十多公分的清水。晚饭后积水已经差不多高到一米,大家洗澡洗衣,在芦苇里转悠,好不痛快!
电讯员叫通了勘探公司生产运行部,黄鹏汇报了今天的进展情况以后,那头电台告诉了一个特大喜讯:塔北2井喷油了,喷势大得很,比塔北1井还厉害!
黄鹏立即转告旁边的郭立坚。郭立坚激动得拍着双手,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啊呀!抱了个金娃娃!我就说嘛,塔北2井一定是一个大金娃儿!”
电台里的声音说:“塔北2井在三叠系地层射孔时,喷出了大量的石油天然气!用19毫米油嘴测试求产,日产原油682立方米,天然气11万立方米,井口压力140个大气压!2井喷油喷得人人心花怒放啊!现在已经完全明朗了,这口井在侏罗系和三叠系共发现11个油层,油层总厚度60多米哩……”
宿营地一片鼓掌声,叫好声!
没有人洗澡了,没有人转悠了,大家都在议论,都在感叹。好消息让年轻的司机们兴奋起来,他们打开车灯,打开驾驶室里的音乐匣子,光着膀子、脚丫子,在沙地上跳起了迪斯科。
测量组一直在后面推出来的路段上,架起儀器、足架、经纬仪测方向,悍马车把他们的设备和人员拉到宿营地的时候,郭立坚正在给大伙儿转达塔北2井出油的好消息。他们自然和大家一样,融在一片兴高采烈的气氛中。
曹谦这时候一直盯着郭立坚,想给他说一件重要的事,眼前一片振奋的情绪中,这位测量组的代组长却控制着自己,没有说出测量组的新发现。郭立坚是威望甚高的地质家,又是推路队选线的责任人,大家对他那么敬重,这件事怎么对他说呢?说出来不是很伤这位长者的面子吗?
曹谦悄悄对测量组的另外两个人说:“先别随便乱讲,等会儿再说。”
曹谦改变了主意,不打算直接找郭立坚——“对,这件事应该先给黄鹏汇报,他是队长嘛!汇报给黄队长,由他出面去处理……”
曹谦把黄鹏叫进自己休息的营房车,摆开测量记录给他看:“从昨天到今天,推出来的路偏了3度,应该是偏南向前走的,现在我们的方向偏北了……”
黄鹏吃惊地查看测量图上的标线,又吃惊地望着曹谦:“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昨天到今天,我们赶过了四道山谷三架山,十多公里呢,这咋办!”
“和郭老总商量一下,看怎么办。”黄鹏说,“小曹,你拿上测量记录,咱俩一起到郭老总那儿去。”
郭立坚已经躺下休息了。一听说方向偏了,立即坐起来:“不会吧?”又从板壁上挂着的布袋里拿出卷着的地貌图,展开看。“这两天我们不是翻了三座沙山吗?三座沙山的山形地物,都是和地貌图对上号的呀,怎么会偏呢?”
曹谦他们的记录根据当然是仪器的测量,而郭立坚引导的依据,是实际的山形地貌,推路经过的山形地貌与地貌图上事先标定的计划路线完全吻合呀,偏差到底出在哪儿?一时三个人都迷茫了。
营房外面的沙地上,对射的车灯亮得刺眼,嗵里咚隆的迪斯科音乐震动着夜空,司机们还在疯跳着迪斯科狂欢。这头的营房车里,郭立坚、黄鹏和曹谦互相对看着,刚才好消息带来的振奋情绪,一下子转换成无言的疑惑了。
作为推路队的领导人,黄鹏处在两难中。这些天来,测量组测量的方向与郭老总实际选择的走向,一直是一致的,因为前进方向对头,每天推进得顺利,黄鹏都是一个心事想着组织大家赶进度。尽管每天他都十分操心应该朝哪个方向往前走,但方向上出现分歧的事,他却不曾预料过。他问曹谦:“方向不对,是应该调整。照你们测量的结果说,这两天偏向推出了十多公里,也不便退回去重来,明天该从这儿拐正方向吧?”
“只能这样了……黄队长,我们只是提供测量的结果……”曹谦当然同意黄队长根据测量结果说出的想法,又觉得自己不便下断语,就说一半留一半。考虑调正方向的事牵扯郭老总,又不无歉意地用征询的口气说,“看看郭老总……有啥意见……”
郭立坚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引导确实没有错。但是眼前摆着的是仪器的测量结果,自己又不能不相信科学。恍恍惚惚的矛盾掂量中,他说:“明天我仔细对照一下地貌图和山形山状,测量组再重新测量一下,好吧?现在天黑,不便观察,也不好测量……”
这天晚上,一阵风沙搅散了营地的迪斯科。不多会儿,风沙愈来愈大,飞扬的沙粒扑打营房的外壳,发出“沙拉拉”的细响。营房被刮得摇摇晃晃,直如地震的感觉。虽然刮着大风,营房里面却是一片闷热。郭立坚刚刚迷糊了一会,猛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不只因为风沙和闷热,更是因为是否引偏走向的事。走向,走向,道路的走向一直在他心里缭绕,在他思绪里盘旋……
黄鹏与郭立坚在同一个营房对脚睡觉,也被风沙扰醒,也在前思后想,究竟是郭老总引导出错,还是测量组测量不准?郭老总不时翻身,黄鹏知道他好长时间醒着,本想和他再议论议论,因为双层架子床上还有别的司机同室睡觉,不便说话影响,就不再开口。黄鹏从组织劳动、组织人员的职责考虑,无论谁对谁不对,明天上午就暂时停工,按照郭老总说的,再对照、再测量,弄准方向以后再开工。再说,晚上又起了风沙,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停止……
天亮了。黄鹏醒来,发现郭立坚床铺上空空如也,不见人影。风已经不再剧烈,但仍然在刮,沙漠里土蒙蒙的漫天浑黄。黄鹏在营地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郭老总,他到哪里去了?呼喊几声,没有回应。黄鹏疑惑地四处张望。
听说郭老总失踪了,人们纷纷钻出营房,到芦苇里搜寻。有人猜测:“是不是钻到啥隐蔽地方拉屎去了?”有人反驳:“一泡屎尿用得着跑那么远吗?呼喊总会有个应声吧?”一时间,惶惑变成了惊慌,大家连早餐都不吃了,全部人马嚷闹着要分成四组,朝四个方向去寻找。
黄鹏发现,郭立坚床头上挂着的布袋子没有了,布袋里装的是地貌图、罗盘和水壶,现在只有水壶挂在吊钩上。他判断:郭老总怕是拿了地图、罗盘,到前面什么地方看方向去了。他喊住大家:“慌啥呢?用不着慌!”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唐明明,曹谦,蔡有有,还有乌兹阿汗,走!咱们几个到前头山上去找。蔡有有带上水,乌兹阿汗带上急救箱,其余的人先吃饭……”
他们坐着悍马车向前面的沙山奔去。
赶近山脚,几个人对着尘雾迷蒙的沙山使劲儿呼喊。没有一丝回应的声音。他们开始绕着大沙窝子向高处攀登,一边攀爬,一边呼叫。沙山上风大,他们攀爬过的脚印子很快又被飕飕移动的沙子覆盖了。
一道沙梁后面,突然现出一个红衣人——是郭老总!他头上包着毛巾,防风眼镜遮挡着眼睛,大布袋子斜跨肩膀,是郭老总!大家“郭老总、郭老总”地乱喊起来。走近了,看人没有事儿,大家一下子松缓了情绪。蔡有有说:“老总啊,你把人吓死了!可不敢发生彭加木第二啊!”拧开壶盖,递给郭立坚:“喝点水!喝点水!”乌兹阿汗双手握住郭立坚的一只手:“郭总你没有事吧?”
“有啥事呢?啥事也没有!”郭立坚取下防风眼镜,笑呵呵说。
郭立坚是从沙山上往下走。他告诉大家:“我想趁早到山上观察、验证一下,要是我带的方向真的没错,今天就不用停工,不耽误时间。看这座沙山不太高,爬到山顶一看,那边的山头比这还高!才知道这是一座复合型的大沙山。我想了想,要是继续爬上去,再返回来,恐怕得两三个小时,出來前又没有告诉大家,半道上就折回来了。对不起大家!让大家着急了……”
选线走向不符合测量方向的消息,人人都知道了。营地里没有了平时的松缓气氛,一重迷茫交织着焦虑的氛围笼罩了所有人的情绪。
黄鹏宣布说:“今天上午给大家放个假,想睡觉的继续睡,想耍水的再耍耍,这儿还有绿色,再享受享受,想再看到绿颜色,那就到了沙1井了,沙1井那儿也长芦苇呢。”黄鹏话说得很轻松,其实他是用轻松的话舒缓队员们的情绪。他自己比谁都着急!
黄鹏给大家放了假,他却带着唐明明和测量组三个人,赶到前面,爬到那座复合型大沙山的最高处,去测量、去观察。郭立坚要和他们一块儿去,黄鹏执意说:“我知道你昨晚根本就没睡好,你别去了,好好睡睡解解困,我们几个一定会弄明白!”
郭立坚确实很乏困,在外面的水槽里匆匆洗了个澡,躺在营房迷糊了一阵,又睡不着。他怎么能睡得安稳呢?他听见营房外面有人在议论:“到底是相信郭老总的经验和眼睛,还是相信测量仪器呢?”
“让我说,都该相信吧。郭老总把咱引了三百多公里,没有出错吧,这是事实吧。仪器是科学,科学也应该相信的……”
“你到底信谁?你矛盾着呢!你说的等于没说!”
“叫我说,仪器是死的,人的脑子是活的,仪器难道就不出一点儿错?”
也有人在抱怨:“哎呀,塔克拉玛干就是这毬样!整得人晕头转向!”
“就是这毬样嘛,你还能咋?天上有太阳,手里有罗盘,说起来,定个方向容易得很。谁知道,真正进了沙漠,沙包子沙梁子沙山就是这毬样,说像又不像,说不像又像,谁也辨不准!那个赫先生老外(斯文·赫定)不是也迷路嘛,迷得险乎丢了命!”
听着年轻人的议论和抱怨,郭立坚感到很尴尬,很难堪。自己是主动向勘探公司领导请缨带路的,路向上出了岔子,可能带来更大的周折……要是这样,怎么向这些辛辛苦苦的队员们交待?怎么对勘探公司交待?怎么对总部交待……哎呀,自己应该和黄队长他们一起到山顶上去调查、去观测嘛,自己怎么缩在营房里睡大觉……整整一个上午,尴尬、自责和不安,搅和着他的心。
黄鹏、唐明明和测量组三个人返回来了,大家都着急地围过去问结果。黄鹏绷着脸,谁问他,他瞥谁一眼,脸一转,不说话。看到黄鹏这样的神色,其余几个人也都不敢随便说什么。大家感觉出来了,他们没有跑出结果来。
郭立坚问曹谦:“你们测量的情况呢?”
曹谦说:“没有啥变化。”
郭立坚又问黄鹏:“你们看见这座沙山后面那座山,是啥样的?”
黄鹏说:“没有什么显著特征。我们和地貌图上的山头,这样对比,那样对比,好像像,又好像不像,比不出结果来……”
这咋整?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要是按着郭老总的引导继续往前走,可能会越走越偏的。几十号人在谁也不来的沙漠里甘愿吃苦受累,熬着筋骨拼着命,是因为肩头上担当着使命的,明明发现走偏了,还要继续往前走,这不是拿担当的使命开玩笑吗?要是确信测量组的测量结果,那就得倒回去十多公里,这,谁也不甘心。几十号人窝在空旷的沙山谷地,迷茫、焦虑的气氛越发浓重了。
现在,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郭立坚身上。要是郭立坚认偏,说一句“退回去重新选线重新来”的话,大家虽不甘心,也只好放弃这十多公里的无效劳动。可是,郭立坚偏偏不下这个断语。郭立坚对黄鹏说:“我再三思虑,咱们开上悍马车,拉上测量仪器,返回到原来的测点再测一次。要是确实偏了3度,我给大家检讨,我错了,我认……”
黄鹏同意郭老总的想法,也是表态,也是安慰:“郭老总,返回去再测一次,确认一下,也对。就是退回去重来,也要尽量避免盲目性嘛。要是这两天我们真的走错了,咋能叫你检讨呢?这么大的沙漠,我们一开始就是摸摸索索向前走的嘛,谁能保证一点儿偏差都没有?”
郭立坚把话说到这份上,黄鹏也是这样表态和安慰,推路队的人们谁也不好再窃窃议论了。黄鹏几位爬山回來的人匆匆吃了午饭,郭立坚、黄鹏和曹谦等人,又登上悍马车,返回原来的测点重新测量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悍马车回来了,原测点的复查测量还是偏了3度。不过,走了十多公里“回头路”,郭立坚和黄鹏有了新的看法,新的判断:他们在沙山地带已经推出来的道路,总是沿谷地、顺山势曲曲折折向前延伸,在折折拐拐的路段上测量,仪器上难免显现出偏离几度、甚至十几度的偏差来。这应当是正常的现象,出现一次、两次偏差,并不能完全说明大的方向就错了。
讲清了这个道理,郭立坚、黄鹏和唐明明又像往常一样赶到前面选线、插标旗,五台推土机又轰隆隆地发动起来劈沙前进了。这天下午,他们早早地推过了眼前的复合型大沙山,又穿越一道谷地、翻越一座小些的沙山,天黑尽的时候才收工宿营。算算大半天的推路成绩,基本上接近往日的正常进度。
这天晚上,在新的宿营地,郭立坚趴在床沿,查看了地貌图,高兴地告诉黄鹏:“黄队长,我们的路线究竟是错是对,明天就可以得到验证了。”
黄鹏惊异地问:“明天?明天怎么验证?”
“明天,从我们现在宿营的地方,往右走一段山谷,左面就能看到一座形状像靴子的沙山,这个靴子山在地貌图上看得很清楚。我们的路线是从靴子山的南端翻过去,过了靴子山就是520地震测线所在的一个沟。沟里有一个标桩,你看,出发前我都标在地貌图上了。要是看到了靴子山,看到了520测线那条大沟,再能找到那个标桩,就证明咱们的方向完全对着哩。”
黄鹏俯身地貌图细看,也很振奋:“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到了520测线,离沙1井就不远了。”
郭立坚肯定地说:“根据比例尺计算,520测线到沙1井不到五十公里,按照正常推路进度估计,再有三天时间,最多四天,就可以到达沙1井。”
“好哇!好哇!我们快要胜利喽!”
这一消息,很快传遍推路队。大家都期盼着明天能够看到“靴子山”和物探地震队520测线遗留的痕迹和标桩。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们果然看到一座形状大致像长筒靴子一样的沙山头。走在最前面的三位选线人,高兴极了。越过那个“靴子头儿”,年轻力壮的唐明明说一声“我去找测线”,就从沙坡上哧溜溜滑下去。
黄鹏说:“郭老总,你在这歇会儿,我和唐明明一起去。”
郭立坚禁不住欣慰的激动,才说一句:“咱都去!”就像唐明明一样,哧溜一下从沙坡上滑下去。
他们很快发现几处沙窝子的表层有炸药壳子,有炸药引线,都有说不出的欣喜。突然,远处的唐明明惊叫起来:“看,那边有一个斜杆子!”
郭立坚和黄鹏疾步奔过去。那是一根直径两寸的铁管子,斜斜地插在沙包上。郭立坚伸手拔开管头上亮晃晃的铜塞子,上面有镌刻的“520测线1985年3月”两行字。
如释重负——郭立坚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黄鹏结在心头的一个疙瘩化释了。
昨天到达最后一座沙山下,郭立坚按照地貌图上的标线,指说从沙山左首那个较低的豁口翻山。测量队的曹谦工程师说,应该从右首那个高些的豁口走。讨论一番后,决定走左首。从低豁口越过沙山,直到下午果然找到了520测线上的炮坑和炸药壳子、废电线——却不是郭立坚和黄鹏记忆中那次踏勘队找井位时,看见的那个U形山坳。郭立坚说:“再向左首找。”想到井位上的一堆红油桶就要出现在眼前了,选线组的唐明明激动得撒腿就往左首跑。搜寻了两个多小时,暮色已经笼罩了沙漠,带的水全部喝光。打算返回营地,第二天再找吧,唐明明已经跑远,却联系不上了。寻找井位变成了寻找唐明明。
唐明明不见踪影,黄鹏急了,吩咐悍马车开回营地,多拉些人来,分几拨朝四个方向再找。营地等候的人听说唐明明不见了,除了乌兹阿汗和电讯员、炊事员,呼啦啦全都爬上悍马车、莫尔车赶来了。手电光在夜空里乱晃,呼叫声在黑暗中乱吼,却不见唐明明的人影声息,也不见前面寻找的郭立坚和黄鹏。几拨人分头找郭立坚,找黄鹏,找唐明明,不准任何人单独走。奔波了两个多小时了,大家疲劳,干渴,筋骨酸软,已经累得不行了。
第二天,在沙山右首再往右方的地方,终于发现那个U形山坳。那里有稀疏的芦苇,一只灰色的野兔突然窜出来向远处奔逃。几个司机来劲了,赶紧追赶。野兔没有抓着,朱立国突然停止奔跑,跪在沙地上喊起来:“噢呀!红油桶!红油桶!”
是红油桶,是那一堆让人期盼的红油桶!已经被沙子埋得只露尺把长的红沿儿。七八个再次寻找井位的人,呼啦啦赶到红油桶跟前,跪着扬手绾臂,大呼小叫!
郭立坚流泪了,他终于把大家引到沙1井的井位了!引到井位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晚,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周折,骤然间,兴奋和难过搅和着涌上心头,他流泪了……沙1井井位就在沙山上那个高豁口的下面。要是按照曹谦他们测量组的意见,走高豁口翻山,不至于发生昨晚那些折腾人的事情,巴丹力杰这阵子肯定和大家一样,围着刚刚发现的井位高兴哩……郭立坚双手按着曹谦的臂膀说:“小曹,你说的是对的,是我犯了错!”
“郭老总,别那样说,不能说你错。”黄鹏说话了,“路线过最后一道大沙山,地貌图上根本看不出有豁口。你把大家引到了,你有功啊,老总!”
完成了选线引路的艰巨使命,郭立坚这天下午在回想四十三天的推路进程,回想翻越第十九座大沙山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兴奋和悲痛中进入酣睡。
(节选自长篇小说《挺进大沙海》,本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题目为节选时另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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