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镜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有些惶恐。我慌乱地在记忆里打捞。一个令人发怵的往事,就这样再次浮出水面。
2008年初夏,重庆市郊。
我一个人在输气站值班。正操作电脑,为用户调节用气量。忽然,我身下的椅子开始晃动。先还以为是幻觉,赶紧揉眼睛。可晃动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加剧;再观察窗外,发现树木、电线杆都在摇晃。忽然明白,是地震了。我吓得两腿发软,第一反应便是逃。
可我所在的二楼值班室,此时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在来回大幅度摆动,又似风浪中就要倾覆的船。我怎么站也站不稳,整个人在偏偏倒倒。我伸手想抓些依靠,可桌子椅子文件柜沙发窗帘玻璃甚至厚实的墙,一切都在剧烈摇晃,我身无定形。我急着想快点逃出值班室,可我的双腿像似被巨大的磁石牢牢地吸附,半天挪不开脚步。我急得在地上艰难地爬行。
好不容易逃到了值班室外的一处开阔地。我捂着胸,正大口喘息,庆幸终于逃了出来。忽然,一阵尖利的警报声,从值班室飞掷而来,刺痛着我的双耳。我顿时傻了眼,陷入了另一种恐惧。
是天然气的压力超限报警!
输气站的围墙外,一切开阔的空坝内,闹声一片,似翻腾的浪潮。有惊呼的,哭喊的,咒天的,骂娘的。更有,扯起嗓子吼“余震了余震了”。
值班室的警报声此起彼伏,我感到另一种命悬一线。恐惧、绝望、无助,心里“咚咚”直跳。不知那40公斤的天然气压力超限成什么情况,是自然超限,或是地震拉裂了管道?我不敢再往下想,心已拧成了快要脆裂的麻花,恐惧那天然气压力超限引起的爆炸,其N倍TNT的爆炸力,对用户对百姓对企业……
责任告诉我,不容迟疑。
已顾不得什么余震不余震,我赶紧朝值班室跑去。穿过被震裂的地面,穿过弥漫的尘烟,穿过生死线。正跑着,一阵“余震来了,余震来了”的惊叫声又让我两腿发软。恐惧、绝望、无助再一次将我团团包围。眼前,浮现出先前那摇晃的房子、树木和电线杆,我的身和心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好不容易爬着才从值班室逃了出来,这……
警报声,仍在“嗖嗖”直响。我无法思考了。
我冲进值班室,抓起鼠标,急忙开关阀门,调整工艺,控制压力。警报消除了。我逃出值班室下楼躲避余震,可刚迈开腿,值班电话忽然响起。平时让人一听就心紧的电话铃声,此刻却是一份久违的亲切,似荒漠里升起的炊烟,让人格外温暖。是调度中心来电。还好,不是险情,是调度室同事的关切和查岗。问我有没有受伤,嘱咐注意安全,询问生产情况,强调恪尽职守。
我们互报了平安。
这时发现,楼下的生产工艺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单位负责技术和安全的“红工衣”。他们刚从几十公里外的驻地机关赶来,正在检查管道、阀门等输配气工艺设备,进行安全隐患排查。
一位负责计量的大姐来到值班室。我们四目相对,没有更多的寒暄,只一个上前,彼此紧紧地拥抱。
一场“5·12”大地震,让我重新理解了生命和責任。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想起了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在瑟克什堡大血战中,同沙俄军队作战牺牲的年仅26岁的那位英雄才俊。生命、爱情、自由,是那个时代的奢侈。而现在,当这一切我们都可以正常拥有的时候,我们面对的是新时代的命题,那就是生命、岗位和责任。领悟到人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和渺小,也让我对石油工作感到新的敬畏。
日复一日,我的忧心和焦虑在叠加,渐而像大山压顶,让我背负和沉重,无法排解,甚至有了逃脱离职的想法。
可母亲坚决不准许。我不解,生母亲的气。
当初报考填志愿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我选报的是文秘,想抱着理想飞翔,可母亲硬让我改成石油运输。我甚至一度怀疑母亲对我的爱,不解她为何要让我走进高危、高压和高风险的石油行业?
这份怀疑,在我刚参加工作时便进一步加剧。
上世纪90年代末,川东地区。那时,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我所在的采气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地处荒山野岭。站上,3名员工轮流值守。一到晚上,当日光隐去,无边的黑就似一张巨型的大锅盖,密不透气地盖住井站,让人憋得出不了气。遥远的寒星,更增添了小站的孤冷。夜里值班,每两小时要到户外录取一次生产数据。每当我走在夜里,总左顾右盼,仿佛自己是一小偷,紧张得不敢呼吸。两腿在打架,吓得想哭,却又不敢弄出半点声息,只一个劲儿地紧咬嘴唇,咬出了血迹。
我更加怀疑母亲,为何让我报考石油行业,分到这么偏远恶劣的石油环境里她就放心?而井站上,连师傅们五六岁的孩子都不愿意呆,成天哭闹着要找小朋友。孩子的哭闹,让双职工的爸爸妈妈无法安心上班。为不影响工作,他们只好把孩子托付给城里的老人。
或许,这便是我从事石油工作20年来最深刻的经历。
后来,我调到新公司,从事企业文化工作。常常游走于石油第一线做新闻采访,了解石油人石油事,对“石油”二字,逐渐有了新的理解。
那是一次特殊的采访。本来是采访石油老前辈吴老。可采访完,合上采访本正要起身,一旁负责拍摄的同事小秋忽然将镜头转向我:张姐,可否采访一下你,谈谈你最深刻的石油经历和石油人生。
有些无措和惶恐,采访我自己?
我一诧,被小秋的逗趣惹得“噗嗤”一笑。本是一个玩笑,笑笑便是,可玩笑的最后,竟是我笑懵了自己。不禁反思:你号称“石油二代”,在中石油工作了这么多年,你真的了解石油吗?
除了沉默,我无言以对。在石油新闻宣传战线工作了这么多年,从采访他人,走近他人,习惯用我的镜头去寻找和发现我身边平常却不平凡的石油人、石油事,到采访我自己,追问自己。这不仅是一个角度的转换,而是一种主体和责任的拷问。多少年来,我天天努力,试图从采访对象中去发现石油精神,可几乎忘了,石油中还有自己,自己的存在、责任和意义。而小秋的无心之举,像是唤醒了我长久的机械与麻木。
小秋说得对。是的,采访自己。这是对自己的一次检阅。可面对过去,烙在骨血里的除了害怕和恐惧,我似乎没有值得翻阅的石油经历。
自大地震后,因心生恐惧,谈到对石油的热爱,我问心有愧。同为石油人,先前我采访的吴老,他的回顾却是无愧而饱含深情的。
上世纪60年代,东北松嫩平原。
吴老正值大好青春,从部队退伍到大庆参加石油大会战。到了驻地,没有吃的没有住的,他和战友们放下铺盖卷儿,卷起袖子就开干。他们抗起钻机部件,在泥泞没膝的萨尔图草原挪步去井场。每移动一步,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尽管气温零下,他们却冒着热汗。肩上的沉,脚上的沉,似乎要将他们埋进泥潭。而那草原的风带着刀刃,刮得他睁不开眼,脸上刮出一道道血印。
他说,尽管环境恶劣,条件落后,但他们干劲大,信心足,毫无怨言,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说到周总理向世人宣布“中国人民使用‘洋油的时代,即将一去不复返了”时,他流泪了,不禁唱起“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
尽管吴老牙不关风,可那激动,那自豪,那骄傲,似当年奔涌而出的500万吨黑色石油,就是他血管里汩汩奔流的血液。我和着节拍,致以吴老最崇高的敬意。
在吴老面前,我怎敢妄谈什么“石油人生”。
作为一位工作了20年的石油人,我为自己搜肠刮肚都找不到一份荣耀来面对镜头甚感惭愧。唯一的欣慰,是我曾采访过的石油人石油事,被我定格了下来。一幅幅,生动如初,正改变着我。
2012年,西南油气田川北地区大管道工程建设现场。
午后,我背着相机去采访。6月,闷热潮湿,尤其在暴雨过后。我走在松软的包谷地里,深一脚浅一脚,鞋被软泥包裹,双脚沉得如穿铁鞋。我奋力地拔腿,好不容易拔出一只脚来,鞋子却陷进了泥里,转身去拔鞋,另一只鞋又陷了进去,最后只得光着脚走。我困在包谷地里,像蒸馒头。我的头发,一身红工衣,完全湿透,能拧出水来。脸、脖子、手被包谷叶割成了一道道血口,汗水一流,就腌得疼。
我有些虚脱,头昏胸闷,差点呕吐。想起往事,不禁抱怨。抱怨母亲,抱怨石油工作。我走出包谷地,两眼含泪。
我背着相机,却没一点采访的心情。石子硌脚,想找些水洗脚穿鞋,便绕过巨龙一样卧着的管道,去一旁的稻田。没想到,就在我绕到管道的另一侧时,一个近乎凝固的画面让我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泥地上,两个人才能合抱的输气管道下,背对我,斜躺着一位“红工衣”。那人别着头,颔着胸,紧紧地夹起双臂,一动不动。尽管,烈日、泥水、潮湿、闷热,蚊虫飞窜,他像是没有一点知觉。
我一惊,不会是热出人命了吧?正犹豫要不要帮他呼救送医院,忽然发现那人的右手在动。原来,他握着焊枪,对着焊缝正一点一点在“缝补”。那份专注,那份细致,似儿时母亲为我缝补衣服。只见一束束焊花不断闪耀绽放,似节日的烟花。因位置受限,他的半个头都泡在了泥水里。他戴着防护面罩,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的一身红工衣糊满了泥,胸口还染着几团白色的汗渍。他挥动着焊枪,完全不受我的打扰。
我被震撼了,我们的石油人……
我急忙取下相机,绕到管道的对侧,趴在地上,镜头穿过管道与地面有限的一道缝隙,对着他一阵“咔嚓”。尽管平时我很爱美,也注重皮肤保养,可这一刻,我已全然忘了,任我的脸、头发和我的衣服贴着地,糊满泥。一份感动,在心里涌动。
不知是焊工師傅的血性传染了我,还是我的匍匐与他零距离靠近打通了灵魂,工作多年来,作为一位石油人,我第一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自豪、成就和满足。我沉浸在抓拍的喜悦里,不再抱怨。
想进一步采访这位老师傅。我拿出采访本,在一旁静静地等。
当他跃身而起时,我吃惊了。面罩下,是一张俊秀的脸。尽管热得满脸通红,黑得像关公,却无法掩藏他那青春的模样。我吃惊于他的相貌、年龄,与他做事的责任与专注,更有那份吃苦的耐性和韧性。面对他,想起自己先前的抱怨,羞愧得有些尴尬,对他心生敬意,想好好采访他。可面对我的镜头,他几分闪躲,有些腼腆。他笨拙地向我抱歉,说实在太忙了,在赶工期,马上要去下一个焊口,没时间接受我的采访。还说,没什么值得采访的。
看着他走远,我感到遗憾,不仅没能采访到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问,只从那一身红工衣断定,他是一名石油人。
这时,迎面又走来一位“红工衣”。他一边检查焊口质量,一边向我解释并道歉,说大家正赶工期,月底投运,兑现对用户的承诺。这是铁的使命。为此,他们油建公司从上到下,工程火线上的每一位员工都在加班加点,无一人休假。还说,这边工程结束,还去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缅甸、苏丹……国内忙完,就去国外忙。说他们还好,这条工程线上,他的一位输气处负责现场施工管理的哥们就委屈了。上工程时,那哥们还没相亲,而今孩子都半岁多了,就回了几次家。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想抱抱孩子,可一伸手孩子就哭得像是在打他。他说,他的哥们聊起时,眼里泛着泪花。
我鼻子一酸,心头一热。
这就是我参与油气田公司重点工程报道的情景。为迎接中亚天然气下载,实现川渝管网融入国家骨干管网,川渝、长庆、塔里木三大气区与中亚天然气联网,历时几年的川渝地区北外环集输气管道工程施工现场,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和我的亲身经历。
“红工衣”的讲述,让我惭愧。同为石油人,同样年轻,同样充满梦想,同样有母亲和孩子,我看见了自己的无知及多年来与石油的隔膜与疏离。此时贴近,我读到了石油人,也读到了父母心。
我不了解自己,不了解石油,也不了解母亲……
母亲对石油的感情,对我一直是个谜,盘绕成结。一次回老家,在家里的旧木箱里发现一个手绢包。一层一层打开,是几张印有“石油中队”的黄纸饭票。我不解,父母都不在石油单位,这饭票?我跑进厨房问母亲。母亲怔住了,接着打开尘封的记忆。
她说,那是她在石油中队留下的饭票。那时遇三年困难时期,她正读初中,饿得走路都走不稳。母亲立志发奋读书,读出来吃“供应”,改变命运。然而因为忙,她只有白天劳动,夜里学习。可到了晚上,却没有灯照明,而每月供应的半斤“洋油”,还不够家里忙夜活。后来被迫烧桐果来照明,可黑烟呛得她不住咳嗽。再后来,学校全面停学,母亲积极报名参加修石油公路,支援石油建设。尽管母亲个头小,双手打起了血泡,干起活来却十分卖力。她多么希望能早点修通石油公路,运输钻塔,钻出中国人自己的石油来,照亮家家户户,她好在灯下好好学习。然而,母亲还没盼来石油,因调整就被迫回家务农了。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石油梦。
我如梦初醒,非常难过,那些曾经对母亲的怀疑和怨艾。从此,开始亲近石油,融入石油,热爱石油。只是,我明白得太晚。
面对镜头,我感到惶恐。
道一声石油,已两眼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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