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河滩,绿色拉长拉远了人们的视线,晚霞在天际泼洒出绚彩的油画。一个黑黝黝的男人带着高矮不一的3个女孩越过长堤,由点变线,仿佛走动的护堤树。小女生最活跃,时不时扑上去,父女们扎着胡子笑作一团,笑声在麦浪中跃动成音符。不远处,灰色的小楼前,一身黑衣女子拉着一个小男孩,姐姐们争着抱弟弟,嬉闹起来,男人女人笑得更憨厚了。
这是我记忆中常常出现的画面。
我和他们一家人相识,源于油田的支教行动。
有人找关系做B超淘汰女孩,男人说,都是自己的亲骨肉,我一个都不想放弃。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我,我愿意与这家子交往。
之前,虽然我羡慕家里孩子多热闹,还醋意十足地开玩笑:这计划生育政策好像只管住我们这些城里有工作的人了。但对于为了生男孩而不停地生育的人是很反感的,对那些为了生男孩托人做B超、发现是女胎儿就流产的行为深恶痛绝。还有的家庭虽然无可奈何生下女孩,却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忽视女孩的健康成长或者无视女孩受教育的权利,这些行为都令我不齿。
男人每天都开着一辆破旧的二手车,天黑下来才能回家。一进门,先洗脸洗手,还没顾上擦干,老三就会扑上前去,和爸爸又是亲又是闹,嘴里的甜言蜜语特别多:“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想你!”其他孩子腼腆一些,但也会慢慢围拢到爸爸身边,只有小儿子不怎么往跟前凑,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玩呢。孩子们左搂右抱,男人疲惫的脸上顿时光润了很多。
幸福像护身符,把男人一身的疲劳击碎驱逐到屋外的黑夜里,月光也被满屋子的笑语染色,显得不再那么苍白。的确,温馨的家就是一座加油站,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进城务工,男人心里都化着蜜,浑身动力十足。
我偶尔会买些食品看望他们。头次见老三,她对我也又是亲又是抱的,不过这仅仅是礼节层面上的,其实她那时最喜欢的还是幼儿园舞蹈老师,是个“舞粉”。她每天一出幼儿园见到妈妈,就开始汇报在幼儿园学的舞蹈动作。从她的描述中,我知道这个舞蹈老师很年轻、很漂亮,爱穿一套黑色的西服。妈妈指着我介绍道:“这个阿姨也是老师。”显然我的年龄气质与她欣赏的舞蹈老师不吻合,她歪着脑袋问:“你有黑西服吗?”
“有啊。”
“你会跳舞吗?”
“阿姨不会跳舞,但是会教语文课。”她妈妈替我回答了,“阿姨是支教老师,家在城里。”
老三听了妈妈的介绍,更喜欢与我亲近了,小嘴不由分说地在我脸上涂抹,甜甜地说:“阿姨,我喜歡你!”
从此以后,只要我去她家,她就和我粘在一起,还跟我回宿舍住过一夜。那时,支教快结束了,因为农村学校宿舍有老鼠,我腹泻多日,而且环境潮湿,皮肤严重过敏。在同学的帮助下,我晚上都在附近采油厂食宿,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小家伙跟着我吃住,非常开心。
吃完饭,我带她在油田社区静谧的小公园里走了几圈,晚上睡觉的时候,给她讲了几个故事,她就睡得像小猫一样安静,嘴角还挂着一弯笑意。
我仔细端详着这个小姑娘,头发又黑又浓又蓬松,眼睫毛长长的,眉毛也比较粗比较浓密,长得并不清秀,但是很活泼可爱。看着这个小姑娘,我久久没有入眠,思考一个问题:我这个普通教师能给她什么帮助呢?
第二天去餐厅吃早饭,我每样早点都买了一些,堆成小山,因为我知道她喜欢和姊妹们分享。这也是我喜欢这个孩子的最大原因之一,她情商高,和谁都能“套近乎”,而且只要你给她买了好吃的,她都会留下很多拿回家与姊妹们分享。我想这也是多子女家庭的好处,孩子从小就不孤独,也懂得分享。谦让、关心、友善等做人的道理,在子女多的家庭里很好渗透,也不需要刻意去创设什么情景。他们耳濡目染,每天都在践行。
送她回家,我去上课,她拉着妈妈又拉着我,泪眼婆娑,两边都舍不得松开,又卧在我的怀里,毛茸茸的眼睛泪汪汪的,把我的心口都蹭湿了。
在他们家吃过饭,用自家井里的水熬一锅稀稀白白的糊糊,说是喝了可以下火,我相信。绿油油的青菜从地里刚拔出来,带着泥土的清香。
男主人回来得比平日里早些,很自豪地对我说:“姐,这些都是纯天然的,不用担心有添加剂。在农村就这点好,吃着放心!”我环顾四周,黑黢黢的老屋子有些乱糟糟、脏兮兮的,好在宽敞,楼上楼下,孩子嬉笑着打闹,跑上跑下,穿来穿去,爱像天使的翅膀,满屋子飞扬。在我看来,一个家有了爱,物质上的东西都是次要的。有爱充满着整个房间,就会有幸福、有希望!
一天,夫妻俩拿出一叠照片,是两口子在一个大公园里的留影:男人穿着西服、白衬衫,打着领带,看上去比现在白净多了,仔细看还挺英俊的。女人穿黑色的连衣裙,年轻、时髦、漂亮。原来20多岁时他们在杭州打过工,男人有党校大专文凭,已经做到了管理层。女人是高中毕业做会计,工作也比较轻松、体面。他们在风景优美的城市里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后来父亲去世了,老家的老屋里住着老母亲,兄弟们分散各地,总要回去一个。久而久之,这事成了男人的心病。老家就像一根风筝线,无论你飞到哪里,都有一份思念深深地牵挂在心里。于是,男人决定带媳妇、女儿回到黄河滩区的老家。女人小声对我说:“我们回来了,给老人养老,这座楼就属于我们了。现在政府扶持农民的政策多,等有钱了把房子一翻修,会比现在宽敞明亮得多。”
回到家乡时,夫妻俩已不年轻了。按他俩原来的想法,如果不回老家,并不打算再要孩子了。但是老家有句老话,人死了送葬时要儿子打头阵。回到老家就意味着入乡随俗——生儿子成了当务之急。于是他们又生下了3个孩子,这就是老二与老大相差近十岁的原因。
好在老四是儿子,老母亲心满意足,当做心肝宝贝,整天走哪里带哪里。也许是年纪大了生的孩子吧,这小家伙两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起路来无精打采的,脾气还很拗。两口子见老三那么喜欢我,总说把老三送给我,我也尝试过单独带老三,包括带到我支教的单位,倒不是我寂寞无聊,是真心想给这个家庭减轻点负担。但是老三常常是吃饱了喝足了就吵着要回家,见到妈妈了,又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舍不得我走。我就故意开玩笑:“老三大了带不住,我要老四。”一提到老四,全家都不接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男人说:“虽然以后我们年纪大了,可能顾不上老四,但是他大姐幼师毕业工作了就可以扶持家里了,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好像我真要抢走他家宝贝似的。
我利用课余时间和夫妻俩设想过老大的未来,做了个职业规划。老大端庄稳重,气质好,每次回家见到我都乐于和我交流一些关于教育方面的问题。我还给老二讲数学和语文题,所以她也很喜欢我。但是她除了微笑地和我打招呼,礼貌地招呼我坐下,然后就去带弟弟玩,并不多说什么,和老三的性格截然不同。
支教结束后回城,我时常站在办公室远眺……那阳光覆盖身心的温暖,那蓝天白云的高远,那堤坝下星罗棋布的老屋的宁静,那池塘的一方纯净,那农人的淳朴,还有那一群求知若渴的孩子们,仿佛一棵树在我的生命里枝繁叶茂。记得一句歌词是这样唱的:生命中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同样,作为一名教师,人生有了支教的经历,记忆的宝藏中就会有一份精神财富熠熠生辉。
一天,夫妇俩说要到市里干活。我约上朋友和他俩一起吃个饭。12点过去了说再等等,13点过了说再等等,朋友等不及离开了。男人发信息悄悄告诉我:媳妇穿着双特旧特脏特笨重的鞋,不好意思见我朋友,正在店里挑选着买鞋。我解释道:朋友下午要上课已经回去了。
夫妻俩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女人的鞋子果然很笨重很脏,和她苗条的身材一点不匹配。她说,穿这样的鞋在工地上干活方便且安全。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杭州公园的合影,又一张张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生活把日子越拉越长。昨天他们的一个电话给我带来很多喜讯:说是孩子们想我了;房子翻新了;家里刚添置了一辆新卡车;明天要全家一起到城里喝喜酒。
夜里,美丽的乡村入梦来:微风轻拂麦田,波浪起伏中走出一个汉子和大大小小3个女儿。不远处,装修一新的小楼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卡车,一个黑衣女子牵着一个男孩,眺望到丈夫和女儿们的身影。女子将霞光笑在脸上,灿烂如花。
因为参加婚礼,全家人都穿着新衣服。见面后还是那么亲热,他们争先恐后地和我说滩区这两年的变化。老人说:“现在看病可方便了,医院就建在我们斜对面,吃药看病不用去城里了。城里的亲戚有时候还托人找关系要找我们乡下的医生看病呢,说是看得比城里还好。”
老三长高了,她抢先说:“我们幼儿园现在可漂亮了,种了好多树,开了好多花,墙上也画了好多好看的图画,六一儿童节我还表演节目了呢。”
满面春风的夫妻俩介绍得很官方:“现在乡镇领导都在抓流转滩区土地,用现有的土地做苗圃、经济林等开发,还办了一些小企业。现在农村留守儿童越来越少了,大家就在自己村门口的小企业上班,没有了后顾之忧。”
我脑子里一下子灌入了这么多信息,幸好平日里也很关注新闻消息。不过,这可是身边的新闻啊,而且我最牵挂的留守儿童的问题也解决了,听得人热血沸腾。
记得我支教那会儿,一个班30多个孩子大多数是留守儿童,老人们没有精力细心照料。他们几个月不洗一次澡,连脸都不洗,手也不洗。我要求大家洗脸洗手以后,发现他们只洗脸蛋,耳朵、脖子还是有明显的泥印迹。平时也没什么吃的,比较活跃的几个孩子喜欢跟着我蹭饭。他们以在我这里蹭饭为荣,次日清晨会在班里“吹牛”,如此一来,蹭饭的孩子就多了起来。记得一次我做好饭,筷子不够用了,孩子们就吃起了手抓饭,最后还把馒头在盘子里蹭了好多遍,看得人心酸。
班里還有两个特殊的孩子,一个是随父母回家过年的,只学一个月。我了解到孩子平时和父母在全国各地跑,每到一处就会想法联系当地的学校去学习一段时间,有时会很长,有时会短。孩子学习时间的长短,完全是由父母在当地做生意的时间长短来决定的。可以想见,这个孩子学习成绩很差,字都写不好,家里倒是很有钱,穿一身的品牌,带给同学们吃的糖,连我这个所谓的城里人都没见过,仅看包装就知道非常高级。
还有一个学生也是只读一段时间的,但是和同学们处不来,大家都反映他爱打人。我通过观察发现,他确实没有养成好习惯,下课好主动招惹别人,上课还爱说话,学习一塌糊涂。都是一个村里的,这个学生的妈妈一进学校,孩子们就会围拢上去告状,你一言我一语的,气得家长带着孩子又外出打工了,再也不来了。
回忆往事,作为一名教师,没有比听到留守儿童问题被解决了更让人振奋的。一家人坐着车去喝喜酒了,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我告诉自己:等我有时间,一定再回黄河滩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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