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挨着月亮,静默着向前移动。
出工的日子近了。打包、捆扎、装箱,妻子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在卧室、客厅和厨房间飞来飞去。默默地把你送进西行的队伍。
你说:“回吧,风大。”她说:“我要看着你离开。”
你笑了,憨憨地笑着,一扭身上了车,把一个宽厚结实的背影留给她,留给黄河入海口的清风明月。
一路向西,向西,过陕甘宁,穿河西走廊,进罗布泊。
进驻无人区
晨曦浓郁成一炉初生的火,烧红了天边的云朵,盘虬卧龙的胡杨遗迹,一望无际的大戈壁。这里没有一根纤细的草,一棵扎根的树,一只敢从天空掠过的鸟,一只有胆量横贯的兽。这是2186地震勘探队位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家,被称作“死亡之海”的罗布泊腹地。
早饭的哨声响过,从两排地窝子入口冒出一些穿红工装的人,长腿黑脸厚嘴唇的勘探队队长崔延福以绝对的身高,成为最显眼的一位。舒舒服服伸一个懒腰,吸一口戈壁滩最清新的空气,让蜷在“地窝子”一晚的崔延福心情大好。
“地窝子”,战争时期的“猫儿洞”,和平年代石油人的家。
戈壁滩的旋风刮起来邪乎,一根冲天尘柱,像卷心菜一样卷走许多高于地面的物体,一不留神人被吹得连翻几个跟头。“地窝子”从结构和地理位置上巧妙地避开风险,成了勘探人和探险者的避风港。
一个月前,崔延福带领打前站的队伍进驻戈壁滩。从当地租来5台挖掘机,为即将从山东赶来的大部队挖“地窝子”,建营地。买材料、选址、挖坑……挖掘机昼夜不歇,机器隆隆的轰鸣唤醒沉睡的戈壁滩,死气沉沉的无人区被搅动得热闹非凡。
为了尽快把“地窝子”建好,勘探队员吃住在车上。饿了,啃两口馕饼对付。崔延福从山东带来的几罐酱黄瓜成了抢手的稀罕物。累了乏了,大棉袄一裹,沙豹车里凑合一晚。一觉醒来,戈壁滩的月光星辉透过车窗洒在身上,人恍惚间竟忘了身在何处。几天之后,深近两米,面积10平方米左右的“地窝子”密密匝匝排了30几个。这是队伍的驻地之一。
一想到这儿,崔延福百感交集,脸上总是聚起抹不开的凝重。这凝重深藏着多少艰难,多少不易,多少有惊无险的转折,年轻的皱纹里写满最详尽的记录。
走出“地窝子”的红工装越来越多,大伙儿热络地打招呼,向伙房门口汇聚。崔延福的思绪被打断,迈开大长腿,很快汇入人流中。
伙房里的男人
几个馒头,一个鸡蛋,一绺咸菜,一碗米粥,三五人一凑,你坐我蹲他站,怎么得劲怎么来。一顿早饭,在一片响亮的饱嗝声中匆匆结束。
沙豹车的马达声骤然响起,成垄成行,节奏分明地吹响了出工的集结号。仪器组、测量组、排列布设组、钻井班……浩浩荡荡的人、琳琅满目的勘探设备,像芝麻一样被沙豹车撒向遍布戈壁滩的施工点。脚步声、说笑声、勺碗相碰声、吞咽声、马达声交汇成罗布泊最悦耳动听的晨曲。
红工装奔向了罗布泊深处,锅碗瓢盆的响声从地底下钻出来,响在戈壁滩上,多了些烟火味儿。顺着突出地面半尺的两根烟囱很轻松就能找到伙房的“地窝子”入口。几副简陋的工作台和隔物架上有序地堆满了食物。一团正醒着的面团儿引起了炊事员小郭的注意。
“就是那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说想吃妈妈包的饺子了,磨了我好几天,我心说这好几百号人,咱也包不起呀,干脆给他开个‘小灶。吃吧,吃饱了不想家。”炊事班长孟庆忠一边切菜一边笑着和小郭聊天。
一把老菜刀,木质的刀柄儿早就褪去了原来的颜色,变得黑黢黢油亮亮的。
“这是老班长去年退休时留给我的。他一参加工作就在炊事班,一干就是40年,这刀跟了他十来年,走南闯北他都带着它。敦煌、塔河、伊犁……刀刃儿豁口子了都舍不得扔。等收工回去,我换个把儿,再找块磨刀石好好拾掇拾掇。”孟庆忠停下手里的活儿,意味深长地看着小郭。
“好好干,等我退休了传给你。”
“师傅,我懂,刀再旧也不能扔,这是咱2186队的功臣。”年轻人眼里流露出来的刚毅果敢,深深触动了老班长的心。
送午饭的车整装待发。吃的、喝的、解暑药品已经按人数备齐。孟庆忠不放心,跳上车又亲自检查清点一遍,才让车开走。
一对兄弟,一条测线
茫茫戈壁,走来两个人。打头的高个叫毕庆民,身背测量儀,负责找点位。矮一点儿的叫张连胜,斜挎一兜桩号旗,正弯腰在毕庆民测出的点位上插旗。
两顶草帽,两把水壶,四张馕饼。测线在前人在后,火球在头顶滚动。
“连胜,听说孩子考上油田二中了,好事啊。”毕庆民的好情绪感染了张连胜。他刚埋上桩号旗,这会儿正仰着脖子喝水。
“是啊,儿子挺争气的,没给他老子丢脸。”俩人乐乐呵呵唠着一边往前走。
“老毕,没得绕了,下坑吧。” 不远处一条深近3米的窄长坑横在测线上。张连胜目测了一下果断地说。“下坑。”毕庆民边说边系紧草帽,把裤脚扎紧。就着坡度,俩人滑进坑底。等张连胜埋上桩号旗的时候,毕庆民已经找到了坡度最缓的出口。“连胜,你先上。”毕庆民率先躬起一条大长腿。
“这这这,这不行……”张连胜嗫嚅着不肯。
“跟我你还客气啥,就你那小个儿,跟个土豆子似的……哈哈。”被魁梧的毕庆民一调侃,张连胜也忍不住乐了,一脚踩上老毕的大腿,轻轻一跃就爬出了坑。
“连胜,儿子有出息,等收工回去咱得喝顿酒庆祝一下。”爬出坑的毕庆民,扬着灰头土脸的大脑袋,像个刚出土的大马猴,一口白牙发出瓷器般的光泽。
正午的阳光野性而粗犷,有股势如破竹穿透一切的狠劲儿。能聊的话题都说完了,酷热加上劳累,俩人都不出声了。与这安静对峙的只有脚步和埋置桩号旗的沙沙响声。低头是戈壁,抬眼是戈壁,往前是戈壁,往后还是戈壁。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滩啊!6公里……8公里……9公里……坚持坚持就走完了,忍着忍着太阳就下山了。
远远的,一辆绿色的奔驰测量车像戈壁上突然长出的笔直魁梧的大树,葳蕤的华盖散发着耀眼光芒。那是接他俩收工回家(地窝子)的车。毕庆民扭头看着张连胜的时候,老张的眼睛里露出同样欢欣雀跃的神采。他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喉咙疼得却发不出声了。
几步跨上测量车,留给戈壁滩一串杂乱的脚印和摇展在粗砂砾石上的红、蓝桩号旗。
希望之光
夕阳的尾羽轻柔地摇曳在戈壁滩,美丽而温暖。商国富开着生活车行驶在回“地窝子”的路上。一道沙梁子横亘在眼前,等商國富反应过来,车已经陷进去了。几次拱沙突围,离合器发生故障,车动不了了。
眼看天就要黑了,灰蒙蒙的戈壁滩更加空旷寂寥了。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夜行很容易让救援车陷入困境。这一点,在戈壁滩待久了的人都很清楚。向队上汇报情况之前,商国富就做好了在车里过夜的准备。清点了一下车厢,半壶水、半张馕饼、一部对讲机,还有几根香烟,他心里踏实了很多。
等待救援的每一秒都充满希望:清晰的马达声,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还有队友的嘘寒问暖。这一切仿佛近在咫尺。
戈壁滩的黑夜来得匆忙,薄暮笼罩的黄昏还没看够,夜色就浓重了。天光不见,风称王,裹挟着沙尘吼起来更加凌厉刺耳。商国富坐在驾驶室里点燃香烟,在明明灭灭的微光里无聊地打发着时间。入夜的戈壁滩没有太阳的庇佑,气温快速降至十几度。商国富又困又冷。车上没有御寒的棉服,他只好把修车用的脏工装盖在身上。迷迷瞪瞪睡了一小觉,人就冻醒了。他擤擤鼻涕,把身体缩成一团,让四肢和关节彼此靠近取暖。
最后一根烟抽完了。夜色更深了。看着黑森森的大戈壁,商国富的心里空落落的。想家,想城市的繁华,想璀璨的灯火,想吃一碗母亲做的打卤面。不经意间抬头,夜空深邃似海,缀满眼眸清澈的星子,每一颗都像孩子的眼睛。凌晨两点,戈壁上又刮起一阵狂风。虽然夜黑看不真切,但凭经验商国富断定是沙尘暴。蜷起的砾石粗砂把车身砸得叮当乱响。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来,他下意识抓紧方向盘。
不知过了多久,沙尘暴走了。商国富起身,活动一下麻木的手指头,把扔掉的烟头一个个捡回来。被恐惧瓦解的希望在点点微光中重新燃起。
当霞光推开黑夜铺满戈壁滩的时候,救援车嘹亮的喇叭声在戈壁滩上空悠扬响起。商国富打开车门跳下车,站在温暖的晨光里,用力挥舞着手里的红工装。
生命之水
“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罗布泊三千年前的丰盈不复存在,如今已变成寸草不生的“死亡之海”。戈壁滩终年几乎不降水,每年蒸发量却高达1000毫米至3000毫米。大自然的过度索取,让珍贵的水成了戈壁滩的图腾。在勘探人眼里,水,是用来活命的。除了简单的洗漱,谁也不忍心糟蹋一滴水。
取水要到100公里之外的米兰镇。队上的拉水车每天往返一次,顺利的话要6个小时,碰上沙尘暴或迷路就难说了。
收工回来,查线工姜伟刚一下车就跑进“地窝子”取脸盆。水罐区已经挤满了人,满头满脸的黄土,不仔细看真分不出张三李四。姜伟的工装已经穿了3天,像坚硬的甲壳,丢在地上都能立起来,一挨身磨得人又痛又痒。今天快收工的时候他痒得难受,一撩衣服才发现肚皮上起了一层红疹子。姜伟插空打了两盆水,刚洗了头脸,一盆清水便成了浑汤。擦干头发,他顺手把工装扔进去搓了两把。
因失水罹难的前人故事,至今听来依然让人胆颤心惊。勘探人把对水的敬畏深深植入骨髓,世代相传。即使条件逐渐变好的今天,也很难改变。与水平分秋色的是新疆香甜可口的西瓜,那是戈壁滩的奢侈品,不是天天都能吃到。
被太阳烤了一天,被大风刮了一天,回到营地的施工员郭峰早就嗓子冒火,脸蛋子红肿褪皮了。这会儿,班长一声不响递过来一块红芯沙瓤冒着水汽儿冰冰凉的花皮西瓜。郭峰满脸兴奋,一手扶住往下掉的眼镜,狠狠咬了一口。
“瞅瞅瞅瞅,还大学生呢,一点也不斯文。”室友们笑着调侃,臊得郭峰黑脸透红,赶紧背过身去。大伙笑得更起劲了。
8月的一天早上,在“地窝子”拐角处,一颗小西瓜籽儿不声不响打破了戈壁滩寸草不生的魔咒。一根细茎上的两片嫩芽钻出沙土,发出对生命最真诚热烈的召唤。
心安处是吾乡
勘探人属鱼,健忘,准确地说,是选择性忘记。所有不快和懊恼在走进“地窝子”的瞬间都扔给了戈壁滩。身子一挨床,呼噜声就响成一片。所有想家的念头一股脑儿涌进梦里:潺潺的小溪呵,清脆的鸟鸣呵,孩子天真的脸庞呵,妻子温柔的目光呵,父母慈爱的嘱咐呵。梦着梦着,人就笑醒了,擦一把眼角的泪,翻个身儿继续睡。
“勘探工一直都这么苦,这么累吗?”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回家的季节工小常困惑地问班长王建刚。王建刚笑着点上烟,看着这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
“人们都说勘探人的脚板是丈量地球的尺子,穿沙漠,过草原,钻山岭,走戈壁,哪里有石油就在哪里住下,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家。一张床,一个脸盆,一只饭钵,一片灯光,这就够了。有家的地方不算苦。有家就有热乎乎的饭菜,有床睡,有梦做,心里有了牵挂,想想都是甜啊。要再觉得苦,就抽两口。”王建刚扬扬手里的半截烟卷。
“累是累点儿,收工回来浑身跟散了架子似的,心里想着,睡他个天昏地暗,天大的事儿也不起来,可一到第二天早上,没等吹哨,人就醒了,没办法,野外养成的习惯,咱拗不过生物钟。”夜色深沉,听着“地窝子”里起伏的呼噜声,小常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清晨的集结号再一次响在戈壁滩的时候,王建刚微笑着向队伍中整装待发的小常伸出了大拇指。
勘探队收工返乡的清晨,西瓜苗又吐出两片叶瓣,娇嫩的鹅黄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既然是属于戈壁滩的年轻生命,就要“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让戈壁滩的日月星辰见证它的生命历程吧。
勘探人走了,滚滚车轮带走戈壁滩漫天的尘沙,也带走了新的梦境:太阳的华美呵,星月的清辉呵,静美的胡杨呵,“地窝子”上空袅娜的青烟呵,青涩的西瓜苗呵,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呵。梦着梦着人就笑醒了,黄河入海口洁白的月光正穿过白腊树斑驳地洒在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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