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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这里走过

时间:2023/11/9 作者: 地火 热度: 22757
陈清平

  斯吾克,飞吧!弟兄们和你在一起。张玉扬起手中的骨灰撒向空中,深秋的风疾驰地从这里走过。

  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云,疲惫地散落着,填补一望无际的沙漠上空。布满沙窝的枯草,犹如铜丝硬扎而细密。张玉和几十个弟兄在凹凸不平的沙丘间举行祭奠仪式。他们宁静地伫立着,用心去护送他们的队友斯吾克,护送他去活着的人永远达不到的圣地。

  在凝滞空间里,唯有风在穿梭。整个情景有点梦幻,半旧照片一样。

  太阳很大,沙漠里灼热,发疯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催人萎靡。斯吾克斜靠在红柳背阴处。粉红的蕊,开放得茂盛而浓密,散发着一股草的味道。斯吾克不停流汗,头发很快变得又湿又硬。几天了,只要不在机房,他就在这里发呆。前段时间,由发烧引起的身体不适,被检查出疑似淋巴癌后,他的内心有种腻烦的感觉,且隐隐发痛。

  前几天,队长张玉通知他不用上井了,让他去省城医院复查病情。可他就是不去。斯吾克心里明白,他是不想离开野外的这种无人群嘈杂的环境。他喜欢被固定在某一地方,感受不同的四季。在这种恍若隔世的生活状态中,他觉得自己犹如在沙丘间来回跑的蜥蜴,活脱又自在。

  在井队十六个年头,他身边的队友换了一拨又一拨。斯吾克始终如不朽的螺丝,固定在柴油机工的岗位上。带的徒弟都有几茬了,张玉就是其中一个。

  斯吾克,回列车房休息休息去吧,别总闷在这里,会中暑的。张玉从沙窝走过来喊他。

  张队长,我不想去省城。斯吾克几乎哀求着说。

  不行,病情是不能耽误的。张玉扶着他单薄的肩膀说。声调比往日轻柔了许多。

  真的去医院了,我会死的。斯吾克把脸直对着刺目的太阳说。他喜欢用这样的光线冲撞着自己。

  但是,你不去医院,死得会更快。张玉语气硬实了点。他明白斯吾克说的会死的,是指孤单而死。

  斯吾克没有说话,脸上被阳光刺得鼻子眼睛拧在一起,鼻翼和嘴角的那道沟痕,显现着沧桑和无奈。张玉看出他内心的纷杂。

  快回,烤死人了。张玉尽量压住语气,不紧不慢地说着,先走了。

  他看着张玉消失的背影,愣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猛地一个翻身趴下,双手捂住脸紧贴在沙丘上,哭泣起来。

  一个人哭泣,这是他早已习惯的事情了。他觉得眼泪是一种罪恶的东西,见不得人。只有自己既能清楚地听见,又能慢慢地去品味因苦而哭的滋味。

  自小就是这样。

  他是孤儿,不记得多大时被姓周的一家从四川带到新疆。十二岁那年,他跟着年龄大些的孩子去煤矿挖煤,由于个子小,煤矿老板就让他跟一个师傅学修理机器。他天天挨着饥饿、暴打、训斥、禁闭等虐待,除了一个人偷偷哭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反抗能力。

  在一次遭到师傅的暴打后,他逃跑了。被抓回后,是更强的暴打。他拖着剩下的半条命在恐惧中毫不犹豫地跳了河。

  被人救起时他的全身已经僵硬。模糊中他看到眼前有一丝光亮,有人影在恍恍惚惚地闪着。隐约听到声音说,有救!有救!他感觉自己到了传说中的天堂,据说那里是很温暖的地方,他的嘴角竟然发射出一种兴奋,嘴一咧,从胸腔猛地喷吐出急切的水流,越吐,后背的拍击声越强。越吐,眼前的一丝光亮越清晰。随后,斯吾克看见了一个长着黢黑脸庞漂亮胡须、体魄魁梧的大叔正把他抱在怀里暖着。

  他被大叔带上了一辆卡车,颠簸了很久很久,来到一个叫矿区的地方。在路上,他一直在寻找机会离开陌生的大叔。他的忧虑和恐惧就像急打的铜鼓,使他无法安定。走到哪里,他觉得他是一个不被人喜欢的孩子。

  一切的改变是由一个苹果开始的。

  大叔把他带到叫做“家”的带院平房。家,这个词对他来说很陌生,丝毫不知道家是什么。他在惊恐中吃完了两大盘“那仁”,吃过之后,仿佛满身都是跳跃的小火舌,暖烘烘的。朦朦胧胧觉得“家”就是手抓肉面。紧接着,大叔又给了他一个半红半绿的苹果,香气四溢,直“擒”他那颗对世界充满不安感和逃避感的心,他霎时感到苹果就是“家”,有香气的,有温暖的,有颜色的。

  他仰头望着眼前的慈眉大叔,鼻涕和眼泪流得满颊,无所顾忌,无所适从。他猛然跪在大叔跟前,声调异常无助地哀求着:大叔——大叔——哽咽在喉,其他的话无法说出。

  大叔了解他的身世之后告诉他,孩子,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名字叫:斯吾克,意思是从“冷”地方出来的人。大叔还说,能从冰河里活过来的人,是勇敢的人。他第一听到这么有“内定力”的话。

  他后来也知道了,救他的大叔叫库克努尔,是一个钻井队的司钻,家里有四个女儿,老伴早已去世。库克努尔是从井队搭车回家路上,准备给车加水,在河边取水时,看见从河里漂来的他。

  在家里,库克努尔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几个姐姐却很不高兴。父亲不在家时,她们天天以苞谷馕、乌麻什为主食果腹,积攒了半年的白面,就是想等父亲回来做顿手抓羊肉面一起吃。没想到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一股脑儿“清盘”了。她们责怪父亲,为了几两白砂糖一碗奶茶都要盼好久。粮食定量,衣布限购,供应证上的日常用品根本不够一家人使用。家里又来了个能吃的男孩子,而且是汉族人,以后怎么生活呢。

  库克努尔用那充满立体感的面容,包裹着温和,对姐姐们说:看到别人走错路要把他拉回来。

  姐姐们依旧像躲从墓地走来的人一样,远离着他。他有时也难过,像针扎一下就过去了,心里也不怨恨。

  家里家外能做的活,他都特别尽心去做。他因在教室坐不住,逃了几次课后,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拉着板车去割草,卖给马号,每车挣上三五分钱;或者去煤场卸煤,卸上一整天挣上一元;或者去捡炉渣,卖给爆米花、炸豆子的小贩。他把挣到的钱,攒到一定数额的时候,在矿区门市部买上六七个水果糖回来,或者给姐姐们买几块花色好看的手帕、头绳之类的小物品。总之,他总想做出点什么来给姐姐们看。

  他最快乐的时候,是库克努尔在家的日子。他最喜欢听义父用“江布尔冬不拉”琴弹唱哈萨克歌曲《故乡》,“睡梦中你和我相亲相爱,人生道路相伴相随永不分离,美丽的故乡永远在我的心里,我用我的心声在这呼唤你”。每次听到这首歌,他就会进入一种恬静,仿佛在歌词中睡着。在旋律中他找到了生命和灵魂的归宿,他的故乡就是这个家。

  库克努尔退休后,斯吾克在义父所在的井队顶了班。那年他十六岁。

  在他学徒的第二年,一向身体很好的库克努尔突然得了怪病,经常全身间歇性抽搐,神志清楚,但不能言语。他在井上得知义父生病的消息后几乎发疯。

  井队在矿区千里之外。由于没有直达矿区的车,他连夜从井上步行出来,走了几十公里。毛驴车、拖拉机、大卡车,遇到什么车就搭什么车。一路上,他感到自己身体某个部位,时不时有一种疼痛感。

  几经辗转回到矿区已是一周以后了。

  见到库克努尔,他哽咽着,抱着义父不撒手。库克努尔见到他,精气神也好些。像来自两个国度的人再次重逢那样,又激动又心酸,似乎谁一松手就会失去对方。

  没两天,他听说离矿区七十公里以外的县城有个医生能治义父的这种病。但是,从矿区到县城没有班车,只有找到便车才能进城。他到哪里找便车呢?情急之下,他一不做二不休,备上干粮和水壶,用家里拉草的平板车拉上库克努尔就走。姐姐们都反对,说是乱折腾。矿区的医生都认定没治了,再折腾,爸爸本来可以多活几日的,让他这样走这么远的路,还不早早就要了命。

  眼睁睁地看着时不时抽搐几下的义父,就像抽他的心一样。他一连好几天躲在房后面的柴垛里哭。哭得无奈,哭得心疼。

  他拉着库克努尔出了矿区。

  他傍晚把被褥铺在藏在柴垛里的平板车上。深夜,他背起义父就走。库克努尔也很配合,潜藏在父子俩身体的旷日已久的默契,在这时候形成的和谐而十分有力。

  他去心已决,一定要找到传说中的那个医生。

  五月的月光清凉明净。在如洗的光束下,他瘦小的身体光滑如鱼。跑,快跑!跑,快跑!他只想着快跑。他在脚底生风的快感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终于做了自己能做主的事情。

  出了矿区进入国道,天已麻麻亮。他一口气跑了六个小时。在国道上,他边拉车边拦过路车。过路车一辆一辆从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停下的意思。看着被子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动一下,他的心就被锁一下,紧一下,全身血液直往脑门冲。他索性把板车横停在路中间,自己坐在车把手上。果然,过来的车都要减速停一停。

  一辆解放卡车司机同意带他们进城,但让他们“飘”大厢。他想,只要到县城,坐哪里都行。在司机的帮助下,把板车和库克努尔一起抬上大厢。风,呼呼地擦过耳边。他用被子紧紧裹着义父。这时的库克努尔像个孩子躺在他的怀里。这种依靠,父子俩觉得都很踏实。

  在县城招待所,他把义父安顿好,自己到处找医院。几乎问遍了大大小小的医院或者医务所,打听医生的名字,都说不知道。两天了,没有任何的结果。他在义父的房间门口徘徊着,没有进去。他不敢进去,怕看到频率越来越高的抽搐。

  灯光昏暗。他在招待所走廊的一个角落里急得呜呜地哭起来。

  一个穿工作服模样的大姐,走到他跟前,问他什么话,他都只摇头不做回答,仿佛自己是晒干的衣服在风中没有方向地飘摇,飘摇得直发晕。

  眼看大姐要走开,他突然喉咙里发出强烈的爆破音,爸爸——爸爸——

  喊出几声后,他情绪稍微稳定点,说了找医生的事情。顿时,大姐眼睛放光似的说,你问我就问对了。

  他一听这话,不大的眼睛立刻蓄了神。愣了好半天冒出一句:帮帮我吧。

  大姐告诉他,那个医生是个老中医,不在县城是在乡里。大姐给他写了老中医的地址。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感激,立刻掏出二十元钱给眼前的好心人。

  大姐说,一看你就是个孝顺的人,替你着急呢,还是留着给你爸爸看病吧。明天一早你去车站,去晚了就没过路车了。

  库克努尔顺利地住进了乡卫生院。与其说是卫生院,还不如说是世外桃源,核桃树茂密,鲜花盛开,到处弥散着自然之气,使得有灵性的东西孕育在生的萌动之中。

  他本能地喜欢这里的环境。看到树和树之间悬挂的白色床单,单子上印着半弧形的卫生院的名字,他心底里沉淀着宁静,是来自对义父的病能治好的信心。由于板车无法带,扔在了县招待所院里。从车站到医务所,在医务所里找医生,走到哪里就把义父背到哪里。

  一个月时间,老中医每天运用针灸、推拿、药物熏蒸、拔罐、蜡疗等综合方法治疗,库克努尔稍微能走路了,还能断断续续地说些简单的话。

  当老中医告诉父子俩可以回去时,斯吾克脸上缠得发紧的忧郁瞬间化为一片晴朗。

  走,爸爸咱们回家。他对库克努尔说。

  他们是一路搭乘便车到矿区路口的。从路口到家的路程,是他搀扶着库克努尔走一段、背一段,背一段,走一段回来的。从姐姐们的惊诧眼神中,他找到了一种久违的玄妙情感。姐姐们围着库克努尔高一声低一声问这问那的时候,他跑了出去,一个人躲在柴垛里哭了,喜极而泣。

  就这样,库克努尔又活了十一年。

  他的泪水依然在眼眶里转动,转动久了抑制不住滑下。他把手掌张开,看见泪水就在掌心里,晶亮晶亮的。他盯着泪水看,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停止哭泣,每次哭完的感觉特别好,内心像被洗过一样轻松。

  远处一片黑云飘来,一片阴影覆盖住他。

  他抬了抬头,看见一条蜥蜴正在和他对望。他看着蜥蜴的神情,明白了在他的身边肯定有它的洞穴,蜥蜴的家。他赶紧站起来,一看洞穴被他的胳膊肘捣腾塌了,洞口被堵住。他在心里内疚地对蜥蜴说了句,你的家,没了!

  他一个转身,向营房跑去。软软的沙,使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身体却轻如燕。他在宿舍换上工作服,直奔柴油机房。

  他只要看见柴油机,就有种来自天然的莫名愉悦。在这个七吨重的庞然大物面前,他觉得它就是玩具,是让他把玩了几十年的一件玩具。机器里面的汽缸、轴承、活塞环等所有零部件,他熟悉得跟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机器的轰鸣声,他已经不觉得是轰鸣,在他听来,声音根本就不存在。犹如自己的心跳一样,跳着却听不到。因为,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现在,他就是把这堆冷机器视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在机房走来走去,对机器的热爱程度,就像猴子进了树林,鱼儿进了池塘,那么快活,从没有寂寞过。

  他现在看着机器,就像要分开离别的亲人,无法割舍。他摸着机器的一角,感受着来自另外两台机器响声带来的震动。他真的无法想象听不到机器声,看不到机器时会变成什么样。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的技术都是为你,离开你,我什么都不是。

  他从做柴油机工学徒起,跟着师傅去机房巡检,他就很用心,爱琢磨,师傅给他讲什么,他都在小本本上记上自己明白的字符、图样、数字等。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他在钻井工劳动比武大赛中,获得了柴油机工第一名的成绩。为此,他提前半年转正。库克努尔也参加了指挥部为他们获奖人员组织的颁奖大会。他看到义父脸上绽放的笑容,比他获得冠军还高兴,他感激义父给了他的一切。

  以前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以自己的精湛技术,为自己队争得了很多荣誉。斯吾克内心的力量不断得到增长。柴油工技术让他在同行之中找到了自尊,找到了安全的栖息地。这是他在稠密的人群中所找不到的那种温和快感。

  自从十几年前库克努尔去世后,他不再有家。

  井队成了唯一能让他驻足的家,队友就是他的至亲。他怕失去。

  这次,让他离开井队,离开队友,犹如站在陡峭绝壁却没有底的悬崖边上,内心升腾着迷雾般的恐惧、不安和胆怯。

  生活车来了。他已看到。他也知道张玉会安排他坐这个车回指挥部的。

  他不声不响地忙忙碌碌准备些东西。他的这种陌生的安静,张玉有点不习惯。

  收拾好了,斯吾克?他问。

  嗯,收拾好了。

  你先去看病,需要人的时候,我会派人去照顾你的,别担心。

  我知道。

  还缺什么吗?

  我想多带点馕。

  那还不容易,去食堂拿一些。

  一定要复查彻底再回来,弄清楚病情。张玉对他说。

  嗯。他低着眼皮应了一声。

  张玉目送着生活车带着斯吾克走了,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车子开出井场两公里左右,斯吾克让司机停车,说要坐到后车厢去。

  大热天的,后面晒得很。司机纳闷地说。

  他不言语,从驾驶室直接翻进后车厢。

  司机看着他闷傻闷傻的样子,也不再说什么,开车走了。

  张玉听到井喷声音的时候,油雨已经铺天盖地了。正在列车房休息的工人也相继跑了出来。突如其来的景象让人惊呆了。

  在油雨中,张玉发出强有力的命令:灭掉火源,抢救设备。

  这个命令在震天动地的声音中,没有任何作用。他第一个冲进井场,工人们也跟着他跑。

  张玉正在为离井架距离很近的柴油机房担心时,他眼前一亮。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与他相对的方向跑来,像离弦之箭冲进柴油机房,两台运行的柴油机熄火停机。

  张玉看到从柴油机房跑出来的小个子,本能地感觉到柴油机应该是停机了。脸上的油水掩盖了任何表情,他的目光在小个子身上停留了几秒,他已看出那小个子是斯吾克。

  夜间,除了在井口外围守护井口值班的以外,剩下的队友在离井不远的沙窝里休息,等待救援队伍。

  张玉无法合眼。他走到蜷卧的斯吾克跟前。

  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会在井上呢?张玉贴在他的耳朵边问。

  队长,我有个话要说。他贴着张玉耳边说。

  如果,我这次死了,你把我就埋在这里,我要看着咱们的井。他说。

  胡扯,不许说死。而且一个都不能死。

  从陆陆续续的对话中,张玉了解到,他在半路上把事先准备好的破油毡和塑料桶装的水先扔下车,然后自己背着干粮袋随即跳下,在距离井场不远的一个沙窝处露宿。他听着来自井场的轰鸣声,才睡得踏实。他本打算十天之后再回到营地。

  就在第四天,他像往常一样躺在红柳的阴凉处打盹,侧耳听见和往常不一样的声音。他又找个平坦点的地势,又换了一只耳朵,趴在地上侧听。这个声音好像来自地底下,声音逐渐清晰,沉闷闷的。他直觉有事情要发生,具体什么事情,他也说不清。他一个鲤鱼打挺式起身,就往井场跑。突然,他看见一个油柱犹如电影里的江上猛龙,从井架下面喷射而出,直冲云霄。他加快速度,毫不迟疑地径直冲进柴油机房……

  第二天一早,前来救援抢险的队伍携带着抢险需要的器材、水泥、重晶石、井口装置等物资,以最快速度在这里集结。

  张玉在抢险指挥部与各类专家一起,没日没夜地进行比较、论证、计算、推敲抢险方案。

  斯吾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一尺多厚的油泥,顶着油雨,与前来救援的工人们一起拆卸井口设备,向外抬机件。特别是他看到三台柴油机安然无恙地被大马力拖拉机拖出危险区时,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样兴奋。硕大的安全帽在他的头顶上晃来晃去,远处看,就像一根棍支撑着。雨衣在他的身上,与衣架上晾晒的衣服没什么两样,松垮空旷。可是在现场,他却像林中的猴,轻巧灵活,如水中的鱼,游刃有余。

  几个来回,井口抢救失利之后,抢险指挥部决定采取抢装井口措施。

  在距离井场不远的沙滩上,四十多个突击队员一字排开,在领受总指挥的任务。每个人脸上刻着无法洞穿的凝重表情,他们头戴电焊式安全帽,身穿白色的石棉衣裤,腰间别着一块标有自己名字和编号的铜牌,脚蹬黑色雨鞋,手持各自的工具。他们都是由各个救援队挑拣出的精兵强将。

  现场气氛肃穆庄严。队列里没有斯吾克。

  斯吾克看着这即将上井口的队伍,他着急地跑到张玉跟前比划着手势,意思是要求加入突击队。

  张玉在现场忙碌着,他也用手势比划着,意思是让斯吾克迅速回归自己的队伍去。

  没过一会儿,斯吾克站在被分成三组的人群中,接受任务指令。他的任务是和几十号人在三个不同的方位,拉三根又粗又长的棕绳,平衡坐落的井口装置防喷器。

  斯吾克和队友们看着总指挥的指挥旗,在紧一阵和松一阵中平衡着防喷器。高速喷出的油气流刺在防喷器上,反射下来的油雨射向他们。井口周围的人都是面目全非的油人,谁也认不出谁,谁也不知道谁是谁。

  在防喷器摇摇晃晃下落时,总指挥下了突击队进入阵地的旗语。

  一共六个梯队,每队八个人。

  第一梯队队员有秩序地进入井口周围,等待着防喷器与井口法兰对接的时刻。

  高压气流的冲击使油气流反冲下来,将两名突击队员冲倒在地。两名救护人员连拉带拖把人抢救出来。再替补两个上去,又倒下,再拉出来。

  反反复复几个来回,突击队员始终无法靠近井口。

  斯吾克排在第三组拉棕绳的最后一个,他总感到有力却使不上。他左顾右盼,松开手中的棕绳,转身跑到医务人员的旁边,套起被救队友脱下的一系列防护装,抓两个泡泡糖往嘴里送,大口嚼着随着第三梯队冲了上去。在下落的防喷器调整几个来回后,就在两个法兰碰到的瞬间,他眼明手快穿上了第一颗螺栓。关键的一颗。

  高压气流顿时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从两个法兰之间的夹缝中间向外猛射,他被穿过的油气流冲到很远。

  突击队一波一波之后,把螺栓一根一根地穿上了,螺帽也带上了。油气流顺着防喷器喷向空中。

  井场进入后期清扫阶段。救援队伍陆续撤离了现场。

  总指挥看着油流成河的现场说,要好好奖励突击队员,他们表现很顽强。特别是套上第一颗螺栓的人,更要提出表扬。可是,在突击队员里没找着这个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张玉点名时,没有找着斯吾克。问队友,队友也不知道。有的说,是不是受伤了,随同受伤的突击队员被送回指挥部了。张玉说,不可能,他是拉棕绳的。拉棕绳不会有这么大的危险啊。

  张玉通过指挥部调度室在医院找到了斯吾克。张玉疑惑他怎么会受伤呢,莫非是他那个病?

  张玉见到斯吾克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了。这期间,张玉一直在做事故的善后。这回到指挥部开会,借机看看在医院养伤的斯吾克,提起坐井口的事情,他不语。

  张玉从现场的医务人员那里了解到,斯吾克也是从井口拖出来的队员。张玉似乎明白了。

  其他队员好了,都先后出院归各自的队了,可他一直是持续性地发低烧,总是处于昏昏睡睡的状态。张玉经过和院方商议,把他转到了省城医院去做进一步治疗。

  队长,斯吾克要见你。又过了两个月,照顾他的队友给张玉打来电话说。

  由于井位离省城较远,张玉紧赶慢赶,赶到省城医院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

  斯吾克像干瘪的婴儿一样被硕大的被子盖着,鼻子插着氧气管。他见到张玉那一刻,沉迷的眼睛微微张开,又合上。一束阳光透过窗帘投射过来,光线抹在他的被子上。张玉似乎觉得那光线很重,在挤压他。

  张玉心里紧缩着,从他的后背神经到全身,缩得有说不出的痛。他握着斯吾克干柴似的手,不敢紧攥,唯恐一不小心会折断。来医院的路上,张玉就想着和斯吾克好好交谈交谈的,交谈的有很多。此刻,这个场景、神态、眼睛、身体、嗓音、语言顷刻间都凝固了,唯有感觉在互相传递。

  他的手指在张玉手心里微微转动了下,张玉感受到他心中有升起的温情,这情感像一道光芒,使他去表达什么。他眼角有泪流出,张玉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擦去泪水。这只手真实的触摸,他的呼吸似乎有点力气,仿佛要引导他冲出病房,去飞翔。

  张玉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依靠哈萨克族义父养育成人的队友斯吾克,感到斯吾克是幸运的,曾经有两个温暖的家。此刻,斯吾克想表达的也就是这个,张玉懂。

  他到医生办公室询问了斯吾克的病情。医生说,癌细胞扩散得很快,无法控制了。医生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病历纸递给张玉,上面写有歪歪斜斜的不规整的一行字,能看出每个字都承载了巨大的疼痛。

  队长、队友们,我的亲人,请把我烧了,把灰撒在沙漠里,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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