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案头新添了新疆人民出版社推出的“家住新疆”个人著述丛书——赵钧海散文集 《准噶尔之书》。该书刚一问世,我便把它搬上书案,一睹为快。
“知人论世”,是中国传统文论的一个重要观念。 《孟子·万章下》中说: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赵钧海出生在戍边新疆的一位老革命军人家庭。父亲参加了解放战争,在解放西北,保卫新疆的戍边生涯中流过血、立过功,后转业老家。母亲是部队眷属,是随军的先进模范人物。赵钧海有一颗军营里养育出来的晶莹心灵,对天山之阴、阿山之阳的准噶尔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山川大野,风土人情,历史人文充满了赤子之情。他是准噶尔的儿子,是军人的儿子,是石油的儿子。所以,著名作家刘亮程在 《序》中这样说: “生活在油城克拉玛依的赵钧海,自觉地把自己当成准噶尔人。 《准噶尔之书》是一个 ‘准人’的苍茫心路。作者站在盆地中心追古怀今,从边野历史到心灵记忆,此时此刻的心灵连接着古往今来,曾经的游牧家园,现在是石油人的富裕城市。那些雕像般的老石油工人、农场职工、母亲,在延伸着另一段历史。与生存之地的历史和谐相处,大地上过往的先民皆是祖宗,不分民族人种。这不仅仅是作家的思考,也是我们每个人应有的心态。”
在 《准噶尔之书》中,赵钧海为了追求艺术的真实,或者说为了奠定真实的艺术基础,从多个层面截取了历史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或古往的历史,或今来的现实,山川人物,事无巨细,无一不可入题。在 《伊犁将军:惠远古城之累》一文中,在 《古尔图,那个熄灭的驿站》中描写了戈壁大漠之上准噶尔文明的兴衰,从寂寥旷远中,将积淀逾数千年的历史进行了真实的还原。挖掘出无言的伊犁大地那屈辱而悲壮的文化底蕴,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准噶尔边野文化的那种“失宠的弃妇”般的凄美、冷峻和庄严,同时把世态人情演绎得形神兼备。文中,有对惠远古城、古尔图熄灭的驿站的生动描述,有对古丝绸之路,也就是今天的欧亚大陆桥的回望与观瞻。似乎时间在这里悄然消失,古今浑然一体,尽显众多民族在这里同演威武雄壮、慷慨悲歌、包容交融的历史正剧,共同吐纳准噶尔的沧桑风云。《黑油山旧片》 《回望木井架》 《1959年的一些绚丽》 《飞翔在白垩纪的翼龙》 《永远的第一》 《一个老石油的侧影》诸文,尽管纷纭丛生,但赵钧海都能出神入化,将万千物象信手拈来,栩栩如生地付诸笔端,展现其博深的文化涵养和点石成金的写作功力。
在 “边野记忆”中,曾有两段关于准噶尔的文化史的文字——“惠远,注定在许多文人雅士的笔下,在许多流放者的口中,在许多大清官员的心中,有着十分显赫的位置,有着一片辉煌的天空,还有着一隅恍惚灰暗的记忆。惠远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再从大到小,是一个令人回味的过程,也有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惠远的灰色黏土,永远散发着淡淡的忧郁和滴血的气息。” (《伊犁:惠远古城之累》) “我岳父说:‘当年黑油山周围满是人,满是新来的转业军人啊。1955年来了一批57师石油师的;1956年是我们,我来时克拉玛依仅有400多人,有朝鲜战场下来的,也有其他部队的,我们一路风光来到这戈壁荒野开发大油田,好激动啊;1959年又来了一批。这三批转业军人为克拉玛依立过汗马功劳,不过我也不是小看学校毕业和支边建设的队伍,他们贡献也很大,他们也应该让人敬仰。’” (《一个老石油的侧影》)这些各色各等人事、文化和历史,三者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在作者的笔下描写得淋漓尽致。作者不是写文化史论的学者,而是写散文的作家。他用散文之笔,把准噶尔如此厚重的历史文化“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而不是用僵硬而严密的考据,将文学的灵性和潇洒埋没,真正做到这一点,实非易事。
《准噶尔之书》 “心灵潜颂”部分,粗看只是描述与作为石油人的作者有关的各方面人物——父母、同学、朋友、爱人以及许多与他相识的人们。亲情、友情、爱情、石油情,情溢于海,情满于山。但你细细品味,却会发现它是一段不一般的历史,或是一种中华民族的精神。当然,这些精神并不见得尽为慷慨凛然,如何使人崇敬膜拜,但是都很真实,贴生活,接地气。如《我的恍惚的农场光阴》,是艰苦伴随着精彩,是作者人生一个重要里程碑。 《走路,让嫣红的帽子闪光》,写一个妻子的 “闺中好友”金梅,一个公私分明、兢兢业业、坚定硬朗的女职工,是癌症催她早走了。她带着人生的遗憾,带着她的抗争,走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嫣红的帽子在夜灯下反射着熠亮的光,如一盏嫣红的灯。”《敦煌》中那个叫 “敦煌”的四川苗家人是一位身怀才艺的油田画家,为油田各种展览,殚精竭虑,做出贡献。他也走了,是肝病夺走了他42岁的生命。 《刘白毛》写得相当出彩。他 “是我初中时最好的同学”, “后来在油田当了运输工人”,又后来 “当了食堂炊事员”,最后竟因 “没结婚就发生关系”, “下放了,处分了,去遥远的沙漠输油泵站了”, “与泵站附近一个乡村姑娘结婚了”。刘白毛是作者的少时伙伴,除了单纯可爱,就是忠诚厚道,读后觉得比那些 “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皋鸣》就是曾任油田宣传部副部长的陈皋鸣。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是作者的良师益友,是他走上艺术之路的引路人。正是这些油田上的 “大人物”、“小人物”滋养着作者的心灵,也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 “他们”,成为油田坚强的筋骨和丰腴的肌体。他们在作家笔下,无一例外地被倾注着饱满真情的挚爱和钦敬。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很多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都写及自己的父母双亲。赵钧海的 《父亲的影像:蛰伏在旧片上》 《昨天,在记忆中的精河》《享受回家》等文,都是回忆父亲的美文。 “父亲的一生是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革命者和清苦的奋斗者。他1948年年初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经历解放兰州战役、进军北疆、坚守伊犁、备战精河等一系列人生磨砺之后,当了野战部队的团长”。而在记述母亲的文章中, 《陪母亲逛街》堪为经典之作,也是赵钧海所有散文的代表作,已被诸多报刊转载三十余次,多次获大奖。
《陪母亲逛街》以平实、诚挚、质朴、自然而又饱含拳拳之心、眷眷之情的语言,讲述了“我陪母亲”逛街——实则是“母亲陪我”买书的一件小事,塑造了一位平凡的母亲可亲可敬的感人形象。 “淡淡地”缅怀了母亲一生功苦,凸显了母亲宽厚善良,坚韧自强等性格和伟大无私的母爱,以及母亲的人格力量对 “我”心灵深处的冲击和感染。
在 《准噶尔之书》中,赵钧海将边野的沉郁古风和他那飘逸灵动的笔触有机地融为一体,让历史人物 “起死回生”,让生着的人从书里站了起来,赋山水人物以灵性,致万千读者以感动。在 “古尔图”和 “惠远”中,在 《黑油山旧片》中,有着恢弘壮阔的意识流程,把信马由缰一般的联想运用和发挥到极致。笔锋轻灵而老到,于浮光掠影之中埋藏着诸多深邃而沉郁。
赵钧海的 《准噶尔之书》,从史学和人文的角度出发,经过深刻挖掘,让准噶尔包括克拉玛依在内的我们各民族共同的家乡、历史更光辉灿烂,人物更加出彩鲜活。作者以一种大手法书写历史,感悟人生,以悲悯情怀突出对人的思考,读后给人以厚重,以沧桑,以震撼,以启迪。同时作者又以饱满深情的笔触,或平实,或浓艳,或醇烈,或清淡,不拘一格的叙事抒情,博得了作品形式上的审美愉悦。
散文是一种 “写我”的艺术,是抒情的艺术。因而,他不能不与作者的主体意识联系起来。既表现客观世界,又表现自我感情,主体精神。每篇散文作品都是作者个性、精神、情操,乃至阅读、学识等最真实、最具体的展示。《准噶尔之书》的作者赵钧海,依仗于情操的修养,学识的积淀,独到的见解,灵犀的感悟,才得以写出这本文质兼美的干净漂亮的散文。这里特别指出,对比手法的运用,起到了出神入化的艺术效果。
在此以 《陪母亲逛街》为例。本文中,作者原本的 “初衷”是 “陪母亲逛街”,而后来的“结果”却反成 “母亲陪儿买书”。儿子专注地选书找书,一时间,甚至忘记了母亲的存在,而母亲却目不转睛地关注着眼前的儿子。作为作家的儿子聚精会神地浏览,不识字的母亲却小心翼翼地为儿子拿书、抱书、往家带书。儿子眼目的余光发现母亲无言地欣慰,母亲的欣慰却引发出儿子心中无限的酸楚……在我看来,《陪母亲逛街》在读者群中,之所以引起那么大的社会反应,关键之处就是对比或曰比较这一艺术技巧的成功运用。这里,同时显示了作者机智的心里感悟。
还有,在 《享受回家》中,开篇从 “回家”入题: “多少年来我一直羞于谈回家,因为欠家里的实在太多,无法面对突发脑血栓住院数月后又步履蹒跚重新学步,咿咿呀呀重新学语的父亲,和瘦弱的满头银发的母亲。”这说的是转业回老家后父母亲的晚景。文中几处讲述了父母亲当年在部队时的情景,这就是对比。文中有一段写自己和父亲核心价值观的对比: “多少年我一直试图写出一点关于我的父亲作为一个革命者革命历程或者生存经历的得与失。但每每问及父亲时,我都觉得我的设想过于幼稚,过于浅薄,过于苍白无力。父亲抑扬顿挫的讲述,常常会蕴含着精深的哲理,总是一次次击碎了我天真烂漫的梦想。”读后使人顿觉父亲的崇高。作者写母亲,“她曾当过军人家属队多年的队长……人称 ‘铁娘子’,并参加过全师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可自1982年回到老家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工作了……我回家探望父母时,母亲已经卖了5年冰棍。当我看到她在过往的中巴车上叫卖的情景,就不禁一阵心酸。母亲啊母亲,你是一个老党员啊,你还是一个曾经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工作过20多年的老先进工作者,可是在回老家后,你没了工作,但你却没有任何埋怨。”这是母亲人生道路上的前后对比,催人泪下,更显母亲人格的高尚。这种对比手法的运用,显示了作家鲜明的情感体验。无情无成文,自古亦然。
写同志情时,作者也惯用对比。 《刘白毛》就是一例。刘白毛是作者的玩伴,小时候曾因一起玩刀伤了大腿。中学毕业后,两个人都进了石油。作者积极上进,早早地当了干部,刘白毛还是个普通炊事员,而且恋爱不慎,未婚发生关系,处分了,下放了,到老远的输油泵站当工人,找了个乡下女的结了婚。多年不见,友情犹在,送给了作者一只鸟。眼前的刘白毛,还是个老实巴唧的普通人。作品在运用对比中,读后并未看出作者如何 “高大”和刘白毛如何 “渺小”,反而从心里觉得刘白毛可亲可爱,这皆源自于其人格之善良。刘白毛不是 “先进人物”,他大概是处于先进与落后之间的 “中间人物”。我以为这种人物应提倡多写一些,这可以对于克服文学题材特别是小说创作的浮浅单调现象起到积极作用。
从 《伊犁将军:惠远古城之累》 《古尔图,那熄灭的驿站》、 《黑油山旧片》、 《回望木井架》诸篇中,作为散文作家,赵钧海把阅读和调研获得的渊博知识和作家的才华熔为一炉,让情感牵手着见识,在人文和自然间遨游,哲理、感悟与睿智比翼齐飞。 “披绣闼、俯雕甍”,扑面而来的是那浓郁芳馥的文化氛围。作者站在时代的高度用批判的眼光,感悟准噶尔风生云起,从而使作品显出非凡的魅力。而对比艺术的运用,的确起到了推波助澜、烘托渲染的作用。
《伊犁将军:惠远古城之累》中,对比之笔俯拾可见。一个 “只是一个镇”不够县级的古城惠远,却承载着悠远的历史厚重。作者对惠远城自幼钟情。 “四岁的我,在惠远古城宽阔的土城墙上奔跑着。那土城墙厚实,高大,蔚为壮观”——在清朝,“惠远古城先后有三十四位大清国的伊犁将军职守”。这里隐含 “轻小”的一个方面对比着的另一个 “重要”的方面。写清朝的软弱无能,再写俄罗斯沙皇彼得一世的雕像 “四肢奇长,手掌奇大,很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大蜘蛛。(几代沙皇)觊觎中国西域,觊觎中国伊犁的时间太久了”。这是当时中俄形式的对比。在这种被动的对立形势之下,伊犁将军们 “拿着优厚的俸禄与养廉银,而兵士们则是生活拮据,甚至饱受饥饿的威胁,伯克官员们一个手拿着养廉银养廉地,另一手却在勒索民脂民膏”。又是对比。在道尽我方之后,再对比俄方: “他们笑大清帝国自以为是,笑大清帝国的百姓没吃没穿,笑大清帝国仍然在使用长矛大刀,笑大清帝国的官员们如此腐败和贪婪。于是,他们来了。他们猫着腰,手握洋枪、洋炮一步一步向伊犁逼来。”“巴布科夫是狂妄的而荣全却是可怜与可悲的。”“清廷大员居然与沙俄官员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可笑的反差”。 “在那次失衡的勘界表演中,中国官员——伊犁将军荣全的昏庸与无能,怎能不让大蜘蛛们割走我们肥沃的土地?”这一对比手法的功效,作者已在这些书写中不言自明了。还有,清朝名将左宗棠和伊犁将军金顺收复伊犁并重建新伊犁的信念实现了, “新惠远规模宏大,气势非凡。”而“皇帝——大臣——将军,他们被串起来,仿佛像一串不怎么阳光的落水者”。这一对比前褒后贬,显示了作家机敏的感悟和非凡的技巧。 《古尔图,那熄灭的驿站》里,粗略一看,似无多少对比的运用,但是,凝神聚思,却发现全文隐含着一大对比,就是 “小”与 “大”的对比。 “它规模不大,始终像一个小小的蚁穴,伫立在苍凉的戈壁上。”而它的历史意义却无穷之大,它 “固守着两千年生生不息的人类传承。在这小小的驿站上,真正可以称道的,大约还有那些尸骨早已化为灰烬,化为一棵古榆,一叶绿草或一缕空气,一滴水的美丽状态。他们为后人留下了大片的屯垦戍边的熟地,高贵华丽的丝绸,清香四溢的茶和麝麂行走的踪迹,他们被岁月升华的伟岸而辉煌”。这段十分精美的文字运用了先抑后扬的对比,愈显出古尔图的 “非凡”。
《飞翔在白垩纪的翼龙》是一篇记 “魏氏准噶尔翼龙”的发现者魏景明先生的纪实文字。魏先生有 “中国翼龙之父”的称号,事业成就之大,是举世著名的。但大概是老子所倡导的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缘故吧,作者写道: “魏景明始终过着低调淡泊的普通人的生活。年复一年,魏景明更像一个落魄的旧时秀才,眼镜上泛着那种寒酸的颤颤巍巍的幽光,身上浮动着的那种内敛矜持的柔和之气。”还有, “进入市场愈发通畅的21世纪之后,翼龙风筝、翼龙食品、翼龙沥青、翼龙酒店、翼龙租赁公司、翼龙集团等等,拨弄着那些鲜为人知的锈迹斑斑又扑朔迷离的化石。那化石绣红绣红,颇像一堆被遗忘的荒野的排泄物。”——其实,经过作者这一对比,科学家魏景明的人格魅力一下子凸显出来了。的确,美学价值高的作品,也同时能折射出作家不同一般的审美观。
以上是拙文对这本书从内容到写作技巧浮光掠影般的读后陋见。还是刘亮程在 《序》中说得好: “这是讲述新疆家园生活的书。”家乡 “对于每个人来说,她都像空气一样,像阳光和雨水一样。小时候家乡是童年的村庄,长大后家乡是整个新疆。”这些充满爱和真诚的家乡文字,是对新疆真实生活一次可贵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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