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版画/王洪峰 作
过了78岁生日一个月零三天,爸爸说去就去了。槐花姊妹仨人,她是老大,槐花打算把母亲接到油田自己那里去住,半年前槐花提前内退。对父母住的这套房子槐花早有了打算。在北京工作的儿子结婚快两年了,一直租房住,大把的票子扔给了别人不说,北京的房价是政府越调控长得越快。儿子结婚的时候槐花就想给儿子买套房,哪怕小点儿也没关系,但那时候房价调控政策不断出台,因此槐花想等等看,结果这一等,也就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房价每平方米长了近万块,现在想买已经买不起了。槐花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谁知道房价会长到什么样儿。因此她打算把父母住的这套房子卖掉,自己再尽其所有交个首付,给儿子在北京把房买了,儿子有了房槐花心里就塌实了。
办完父亲的后事,弟弟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还喝了点酒,趁酒酣耳热之际,槐花向弟弟妹妹说了自己打算把母亲接到油田去住的决定。弟弟说,姐,咱爸这套房子怎么办?槐花的弟弟叫秤砣,他也早瞅上了这套房子。槐花说,咱娘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她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因此我打算把这套房子卖了……槐花把自己的想法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槐花话还没落地,弟媳凤琴说,姐,这不合适吧?这套房子可是咱爸咱娘的,按照法律有关规定,我们都有一份。
秤砣说,是啊姐,你怎么想卖就卖也不给我们商量一下?难道说我们都是不相干的人吗?
槐花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这套房子是1983年爸爸单位盖的第一批职工宿舍楼,后来房改,这批房子就卖给了职工个人。当时爸爸给槐花打电话说这事儿,意思是房子要买,钱他没有。槐花当时想也没想,就对爸爸说,不就是3万多块钱吗,我出了,你和我娘就放心住吧。槐花清楚弟弟的情况,弟弟初中毕业后先在爸爸厂里做临时工,后来厂里招家属工弟弟才成了正式的。干了几年,厂里经济效益不好,弟弟下岗后就出去自己干了。这些年单位换了不少,行业也换了不少,但弟弟一直没挣着什么钱。弟弟开小饭店的时候找自己借钱,弟弟的儿子考上大学弟弟又找自己借钱,后来弟弟想在梅城买房,实在不好意思张口了,就让娘专程来了一趟油田。虽说是借,但借了钱弟弟从来没还过,也许弟弟压根就没想过要还。妹妹的情况比弟弟要好,妹妹和妹夫都是教师,但那时候妹妹刚在梅城买了套房子,妹妹的姑娘又要考大学了,他们手头肯定也紧,因此槐花谁也没说就把钱给爸爸打了过去。
听见弟弟弟媳这样说,槐花说,房子是咱爸单位分的不错,但钱是我出的,虽然不多,那时候才交了3万多块,但已经快30年了……后面的话是:就是存银行我那3万多块钱也该翻好几番了。但槐花没说。
弟弟说,知道现在这房啥价了吗?当时出钱的时候你可没征求我们的意见,这么好的潜力股你悄没声的就自己买下了,落了个孝顺的好名声不说,现在又想赚一笔,好事不能让你一个人全占了。弟弟说着看了一旁的妹妹妹夫一眼,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妹妹说,姐,房产证上登记的可是咱爸的名字。要卖也没那么简单,得先变更产权人,你说钱是你出的你有证据吗?
证据?槐花万万没想到这话能从妹妹口里说出来。出钱给爸爸买房,槐花还真没宣扬过,但妹妹要说不知道钱是谁出的可说不过去。因为这套房买下来的那年春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弟弟弟媳、妹妹妹夫,还有弟弟的儿子、妹妹的姑娘都在场。还是弟弟挑起的话头,弟弟说,听说房改了不知道爸爸这套房子厂里让交多少钱?弟弟如果不是早早离开这个厂子,说不定也能分到一套,弟弟下岗早,他也不想在这个厂子干了,所以房子没他的份儿。娘说,你们都不用操心了,你姐已经把钱出上了。弟弟又追问了一句,多少钱?娘说3万多。当时弟弟妹妹看了一眼槐花都没做声,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现在妹妹却说钱是谁出的她不知道,一晃30年过去了,也许妹妹是真的忘了吧。槐花希望这样。槐花还希望娘能说句公道话,但是娘一年前中了风,虽然经过抢救留住了性命,但娘的脑子明显不如过去了,尤其爸爸的去世,对娘打击不小,听见他们姊妹几个说话,娘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妹妹说得也对,如果要卖房,得先变更产权人姓名,现在房产证上登记的是爸爸的名字,之所以登记的是爸爸的名字,是因为当初槐花根本没想过要卖这套房子,更没想到北京房价会这么高,而她又不能不给儿子在北京买房。但是槐花不想因为这事与弟弟妹妹闹得不愉快,再说她也不想刚送走爸爸姊妹之间就为遗产发生矛盾,让外人看笑话,让娘难过,让爸死了都不安生。因此,槐花虽然生气,但还是忍住了。她想,卖房的事只好放放再说,就开始收拾娘的东西,第二天槐花就开车拉着娘回了油田。槐花的丈夫大卫在苏丹施工没回来,开追悼会的时候槐花给大卫通了电话,大卫说你替我给爸鞠几个躬吧。
进入5月,天渐渐暖和起来了,公路两旁树木吐翠,田野里小麦一片青绿,农民劳作的身影动画般从车窗里掠过,到处一片生机勃勃。进入油田,又是一番景象:天高地远,视野中没有了任何遮拦,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沟沟壑壑积满了水,葱茏的芦苇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把空气都染绿了。抽油机不知疲倦地在旷野上工作着,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穿着橘红色工作服的采油女工在巡井。这就是槐花熟悉的油田,看到油田槐花从心里觉得亲切,好像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她出生成长的梅城不是家,油田才是她的家。
这样的景色让槐花想到了30多年前,那时候她刚刚踏上这片陌生而荒凉的土地。
成了一名石油工人的槐花,虽然一身蓝色细帆布工装,一双翻毛牛皮鞋,但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加上红红的充满稚气的脸蛋,依然土气十足。那一年她17岁。那时候油田开发不久,需要大量工人。槐花是钻井指挥部钻井一大队32194钻井队一名柴油机司机助手,在钻井队里被称为“机工”。这个工种在钻井队不算是最差的,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与钻工比起来,劳动强度要小一些,相对安全些,但是更脏,比钻工还脏。钻工身上主要是泥浆,老远就有个臭泥浆味儿飘过来,她身上则浸透了柴油、机油。几台大马力柴油机与槐花个头差不多,她给柴油机加油加水的时候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着。除了给柴油机加油加水和例行保养,只要上了班,槐花一团棉纱从不离手,在柴油机前不停地穿梭,不停地擦拭,发现哪颗螺丝松了拧紧,发现哪里漏油了就换个密封垫。她那套蓝色细帆布工装,几天时间就被油和油烟浸透了,浸透了油的工装不再是蓝色的,而成了黑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那套工装比刚穿上的时候重了好几倍,穿在身上铠甲一般。
钻井队虽然是野外作业,虽然经常搬迁没个固定的窝,虽然打井的地方都荒芜人烟,虽然钻井队是男人的世界,一个钻井队也没几名女工,但槐花还是快乐的,幸福的。工作间隙,在轰鸣的柴油机和钻机的叫嚣声中,槐花抬头看一眼蓝蓝的天空,天空是那样高远;看一眼茫茫的荒野,荒野是那样纯净。那时候天空中也许有一只鹰在盘旋,荒野里也许开着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花。槐花就忘记了辛苦,忘记了劳累,忘记了她工作的地方是钻井队,而不是她最初想象的是有着围墙和车间的工厂。在有车间的工厂里太阳是晒不着的,风是吹不着的,雨也是淋不着的,但是在钻井队里每天都要暴露在太阳底下,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落多大的雪,槐花都不能离开岗位。
但她还是觉得快乐和幸福。当她看见在蓝天下盘旋的鹰的时候,当她看到大片碧绿的芦苇或者盛开的野花的时候,当她看到夜空上挂着的月亮和缀满星星的时候,当她咬着白白的馒头的时候,当她下班回来吃完饭擦过澡,躺在简易房里那个用木板搭起来的床,那个属于自己的领地的时候。
槐花的爸爸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说起来让村里的许多小伙伴羡慕得要死。爸爸曾经在县里工作,后来到一个外贸加工厂当了一名科长,娘带着她和弟弟妹妹在家种地。在槐花的记忆中爸爸很少回家,每年快开学了,娘就借来一辆自行车,让槐花开始是去20多里外的县城,后来是去那个更远的外贸加工厂找爸爸去要钱,因为开学了要缴学费。娘说给你爸要15块钱,给少了不要,听见了吗?要不来15块钱看我不打死你!
槐花不想去,但又别无选择,就骑上自行车忐忑地去了。进县委大院是要登记的,她就在登记簿上写上“找我爸”。起初看门的老头不认识她,看了她在登记簿上写的字问槐花,你爸爸是谁?槐花就说了爸爸的名字,看门老头朝她笑笑,放她进去了。槐花不敢进爸爸的办公室,因为爸爸的办公室里还有别的叔叔、伯伯、阿姨,她去了他们总爱扯她的小辫儿,给她开玩笑,因此每次去了槐花都在爸爸的宿舍门前等。爸爸下班回来了,看见她也不说话,打开门让她进去,她不进,因为她不知道爸爸给不给她钱。槐花说,我娘让我来要15块钱,快开学了,家里还要买灯油买洋火买盐。这句话槐花在路上背了一路,所以现在说得非常流利。有时候爸爸说,吃了饭再回去吧,这种时候一般爸爸口袋里有钱,心情也不错,但这种时候实在太少。槐花就点点头进了爸爸的宿舍,爸爸去食堂打饭,一色的白面馒头还有炒菜,但是槐花不敢吃饱,她知道她吃的是爸爸的口粮,她吃了爸爸就不够吃了。但更多的时候爸爸并不留她,槐花说来要钱的时候,爸爸的脸色总是很不好看,在身上抠抠索索好半天,终于摸出10块或者5块钱来,槐花低着头不去接,因为娘说让她要15块。见她不接爸爸就生气了,说就这么多,要就拿着不要就滚。槐花不走,她害怕要不回钱娘打她,更担心开了学交不上学费,老师批评,同学笑话。爸爸也不理她自顾出去了,很久很久也不回来,槐花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再说天也越来越晚了,槐花害怕摸黑回去,只好一边哭着一边骑上自行车往家走。自行车很破旧,有时候骑着骑着链条突然断了,槐花只能推着自行车往家走,天黑了,她离家还很远,她心里十分害怕,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那时候槐花才9岁。
娘见槐花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头发被风吹乱了,满脸挂着泪痕,知道钱没要来,迎着槐花一边“没用的死妮子”数落着一边向她走过来,走到槐花跟前,一巴掌扇过来,槐花本能地一躲,巴掌没躲过去,自行车却摔倒在地上。槐花去扶自行车,自行车没扶稳,又挨了娘一巴掌。小她3岁的弟弟在玩丢杏核,像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玩他的,才两岁多的妹妹跑过来抱住娘的腿,哇哇大哭,不让娘再打姐姐。槐花抱起妹妹,一边抹着泪一边进厨房去找吃的。饭总是被娘留在锅里。除了早晨出门的时候喝了两碗粥,到现在槐花一口水还没喝。
第二天娘只好亲自出马。娘不会骑自行车,只能搭长途汽车,娘让槐花看好弟弟妹妹,中午做饭的时候看好火,就去公路上等车了。随着娘的离去,也把恐惧和不安留给了槐花和弟弟妹妹。娘回来早的时候天也快黑了,有时候天黑了很久娘还回不来。平时这个时候弟弟妹妹都已经睡下了,娘不在的时候他们谁也不去睡,他们害怕。3个人在一盏油灯下心惊胆颤地等着娘回来,门外有一点风吹草动,比如说狗的叫声啦,风吹动屋檐上的草发出的响声啦,都让他们心跳加快,娘回来得越晚,他们越是害怕。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槐花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弟弟妹妹去睡觉了,槐花不敢看娘的脸也去睡觉。
第二天是开学的日子,槐花吃了早饭背上书包磨磨蹭蹭不肯走,因为娘还没给她钱。她也不知道昨天娘要没要来钱,不敢给娘要,直到娘把几张皱皱巴巴的票子塞给她,槐花的一颗心才松弛下来,高高兴兴去学校了。
后来弟弟上学了,再后来妹妹也上学了,爸爸调到了那个外贸加工厂当科长。娘再让槐花找爸爸去要钱,槐花就骑上自行车赶到那个加工厂,找到爸爸的办公室,给爸爸要了宿舍钥匙,找出爸爸换下来的衣服、袜子、鞋子,一脸盆根本盛不完,她就把脸盆盛不下的衣物抱在怀里,然后到水房去洗。槐花身边堆着小山一样的衣物,不停地有人过来打水,问槐花是谁家的闺女,或者问她给谁洗衣服。槐花回答着别人的话,手却没停下,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如果是冬天,一双小手冻得通红。那些来打水的人有叔叔也有阿姨,都夸她能干。所有衣物洗好,衣服、袜子在爸爸宿舍门前的晾衣绳上晾起来,鞋子还有鞋垫放在窗台上。爸爸下班回来了,从来也没夸过她,好像她只是个债主,来向他讨钱。这时候3个人上学,15块钱已经远远不够了,娘让她要25块。很多年后槐花才知道爸爸虽然当了科长,其实仍然是个普通干部,因为那个工厂的厂长才是个科级干部,因此爸爸虽然当了科长工资并没增加,而那个年代不管工人还是国家干部,长工资都是件稀罕事。因此槐花要钱也更难了,不管要到了还是没要到,每次槐花都差不多是哭着回去的。要到了钱哭,当然是因为钱要得不顺利,爸爸先是说没有,后来这里掏那里摸,总算拿出钱来却不够数,再后来爸爸在槐花的哭泣声中不知是找同事借还是找财务预支,总算把钱凑齐,或者差个三块两块,槐花也不再计较,接过钱来跨上自行车。
爸爸一生只喜好三样东西:烟、酒、茶。爸爸烟不离嘴,茶不离嘴,没酒不吃饭,因此他的工资总是不够花,常常刚过去半个月,钱就花光了。花光了钱,他就到处找烟头吸,但烟头毕竟有限,而且酒和茶是没处找的,忍了几天终于捱不过去,爸爸只好厚着脸皮去财务提前预支下个月的工资。爸爸在厂里虽然只是个科长,却是这个厂建厂的元老,连厂长见了爸爸也客客气气,因此财务上的人总是给爸爸面子。爸爸常年寅吃卯粮。
就这样槐花上到初中毕业,告别家乡,来到油田,她终于不用骑着自行车找爸爸去要钱了,她也终于不用因为要不来钱看娘的脸色挨娘的打了。她像一只小鸟,飞出了窝,飞向了广阔的天地,她的快乐和幸福有一大半是从自由中获得的。后来槐花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33块钱,其中有15块是野外津贴,那时候刚参加工作的工人月工资是18块。槐花留下15块钱买饭菜票和零花,其余的18块钱她都寄给了娘。她想,弟弟妹妹长大了,不仅上学花钱,吃饭穿衣也比过去花钱多了,而在农村,娘干一年除了年底分点粮食,现钱是见不到的,他们家现在是3口人吃粮只有娘一个人劳动,还是女劳力,一年挣不了多少工分。他们家不仅分不到现钱,每年还要向生产队交钱买分值,不然生产队就不分给粮食。有了这些钱,不仅弟弟妹妹上学的钱有了,向生产队交钱娘也不用愁了,尤其省了娘找爸爸去要钱。娘每次找爸爸去要钱都要打一仗,那样的场面槐花虽然没见过,但槐花见过娘回来的时候脸上的伤。
有一次娘回来的时候头发凌乱,嘴角上有明显的淤青。槐花知道不好,心里正忐忑着,拿了暖瓶给娘倒水,娘却没理她,娘谁也不理,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匆匆离开了家。槐花去拉娘的胳膊,挨了娘一巴掌,再去拉,又挨了娘一巴掌。后面弟弟哭,妹妹喊,娘头也不回,自顾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
那一夜,槐花和弟弟妹妹瑟缩在一张大床上,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
第二天是槐花开学的日子,槐花让弟弟在家看好妹妹,嘱咐他不要出去到处乱跑,硬着头皮去上学。进了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学费,槐花看见别人交学费,一个人低头坐在自己座位上,心里七上八下。上课了,老师说:槐花你的学费呢?槐花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起来。槐花知道要上课了,不能在教室里哭,她一边哭一边跑出教室。哭了一会,老师派了一个同学来寻槐花,在同学的劝说下,槐花才回到教室去上课。
放学回到家,弟弟早跑得没了影,家里只有妹妹坐在地上给两只母鸡在说话。槐花听见妹妹说,俺娘不要我们了,你们的娘呢?你们的娘也不要你们了吗?我们都够可怜的!槐花天天做饭上学,打发弟弟妹妹睡觉。过了几天,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星期天槐花顾不上做作业,去生产队刨过的胡萝卜地里去刨胡萝卜,刨了一上午刨了半篮子胡萝卜。邻居家的张大娘看不过去,给槐花送来半瓢小米,中午槐花煮了一锅胡萝卜撒了一把小米。小米只有这么多,要节省着吃。盛饭的时候,槐花把小米盛给弟弟妹妹,自己只吃胡萝卜。那时候她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那就是保护好弟弟妹妹。
槐花每个星期天和不上学的时候都去地里刨胡萝卜,她和弟弟妹妹也每天也只能吃到煮胡萝卜。后来每到吃饭的时候弟弟就哭,槐花只好这家借把面,那家借把米,苦捱了一个多月,槐花不知道难得哭了多少回。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槐花领着弟弟妹妹去20多里外的姥姥家,总算把娘叫了回来。
很多年里槐花都恨着爸爸,觉得爸爸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仅常年不回家,还只顾自己吃喝,完全不顾家里人的死活。既然不要这个家,你娶老婆干什么?你要孩子干什么?
来到油田后,槐花激动兴奋了两个月也许是三个月,开始想家了,想娘也想弟弟妹妹,尤其是妹妹。槐花来油田的时候妹妹才十来岁,上小学三年级,妹妹乖巧而又懂事。槐花来油田的时候娘领着弟弟妹妹去送她,妹妹哭了一路,在车站妹妹揪住槐花的衣服不放,槐花逗妹妹说,姐姐不去当工人了好不好,留下来一辈子都看着你?这时候车要开了,妹妹突然松开了手。
过年了,槐花想回家,很多人都想回家,但在钻井队过年是不放假的,不仅要坚持生产,年年还要夺开门红。但是钻井队批准了槐花回家的请求,因为她年龄小,又是第一次离开家,还因为钻井队里本来就没几个女工。
那时候钻井队在孤岛打井,槐花先搭上一辆送水车到了孤岛基地,然后从孤岛基地坐上长途客车,在一个叫柳桥的地方下车,下了车再走几里路就是她所在的村庄了。在孤岛等车的时候,槐花专门去农村信用社换了几张崭新的票子,那是给弟弟妹妹准备的压岁钱,每个人5毛。槐花班里的一个师傅,听说槐花每个月把大半工资都寄回了家,说她是个傻闺女,还说他从来没给家寄过钱,因为他自己都不够花的。师傅说,一个七八口子的人家,就他一个人在外面工作,他每次回家,娘都给他要钱。有一次他把自己穿的工作服带回了家,当娘给他要钱的时候,他把工作服往地上一扔,工作服又是泥又是油,看不见丁点布丝,有几十斤重。娘看了,心疼得泪流满面,往后再不给他要钱了。男人饭量大,吃得多,加上钻井队条件艰苦,男人都有吸烟喝酒的习惯,几十块钱根本剩不下。
回到家,先给弟弟妹妹发压岁钱,然后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大堆鞋子,全家人人有份,每个人两双,一双棉的一双单的,都是槐花利用休息时间一针一线缝的。槐花知道娘的辛苦,白天去生产队劳动,从地里回来汗也顾不上擦就得给弟弟妹妹做饭,白天忙一天,夜里还要做半夜针线。弟弟拿到崭新的票子立刻跑出去向小朋友显摆去了,妹妹则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走到哪儿妹妹就跟到哪儿,妹妹也不说话,只是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好像她一步跟不上姐姐随时都会走掉一样。这次回来,让槐花感到最大的变化是娘对她的态度。过去槐花几乎没见过娘的笑脸,这次娘看见她不仅笑容满面,而且啥活都不让她干,槐花要烧火,娘说你歇着吧让你妹妹烧,槐花要喂猪,娘立即夺下她手里的瓢自己去喂了。过年了槐花要帮着娘洗洗涮涮,娘说你歇着吧,看把你衣服弄脏了。这倒让槐花有点无所适从,后来有同学来找槐花玩,槐花就跟着同学去玩了。
年三十,爸爸回来了。槐花在孤岛给爸爸买了两瓶好酒,是军马场出的纯粮食酒,爸爸虽然喜欢喝酒,但平时喝的都是地瓜干子做的散酒。晚上娘煮了一锅肉,爸爸吃着肉喝着槐花买的酒,直夸酒香,好喝,后来就喝得满面红光两眼迷瞪去睡觉了。弟弟则用她给的压岁钱买了鞭炮,与小伙伴一起满村子转着放鞭炮。
过完年,槐花又回了钻井队。后来娘写信告诉她,自从她工作后爸爸回家回得勤了。娘说,有你月月寄钱,娘再没找你爸要过钱,有时候你爸还会伸手向娘要钱呢。娘说,我没给他,他一个人每月都领几十块钱,什么时候想起过我们娘们儿?
槐花计算着自己寄给娘的钱,比她在家的时候找爸爸要的钱多了许多。槐花现在明白了,以前爸爸之所以不回家,怕的是娘给他要钱,在爸爸眼里她和弟弟妹妹,显然都是累赘和负担,虽然爸爸私心重,但毕竟是爸爸,槐花希望爸爸和娘能和和睦睦过日子,不要为了钱像仇人似的谁也不想见谁。于是,她就给娘写信:
娘,爸爸虽然一个月几十块钱,但他又吸烟又喝酒喝茶,同事之间再有个应酬什么的,工资根本不够花。那时候你让我找爸爸去要钱,他每次都掏遍全身也凑不起来,现在想起来也怪可怜的。现在我能挣钱了,爸爸回来你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爸爸喜欢喝酒你就买几瓶酒在家准备着,爸爸能伸出手来向你要钱,肯定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多少给他点面子,我希望你们也像别人的父母那样不争不吵,相敬如宾……
每次给家写信,槐花除了关心娘和爸爸的关系,关心娘的身体,也关心弟弟妹妹的学习。娘回信说秤砣贪玩,作业也不好好做,还经常旷课,挨打也不记,我看让他上学也是白花钱。又说葵花肯学也聪明,将来说不定能有点儿出息。妹妹的小名叫葵花。槐花就给娘回信,让娘千万不要对弟弟灰心,说弟弟现在年龄还小,年龄大了懂事了就知道学习了。给娘写完,槐花又专门用另一张纸给弟弟写,说长大了不管干什么都要有知识,有了知识才能做大事,知识是从哪里来的?知识是上学上出来的,知识是读书读出来的。其实,究竟做什么大事槐花也说不清楚,槐花只知道她所在钻井队的地质技术员是个大学生,北京石油学院毕业的。在槐花眼里那个地质技术员简直就是神仙,他看一眼从井里出来的沙子,就知道打到了什么地层,他抓起把沙子来看一眼,就知道这口井有没有油,油层有多厚。不过那时候大学还没开始招生,学生毕了业最好的出路就是当工人,因为“三大差别”的存在,当工人成了所有年轻人的最高理想。
忽然想起“三大差别”,槐花觉得都有点陌生了,但她还是想了起来,“三大差别”分别是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差别。但工人不是谁都能当的,槐花算是幸运的,自从油田招了他们那批工人后,再没从农村招过工,再招工招的都是下乡知青。城市青年还要往乡下赶呢,怎么可能从农村招工呢?
钻井队没地方去发信,槐花把信写好,要等到休班的时候搭钻井队买菜的车去孤岛基地寄,娘的回信也看不及时,十天半个月钻井队拉粮买菜的车从大队捎回来一次就不错了……
虽然吵了大半辈子,但爸爸的去世还是让娘一时不知所措。来油田一个多月了,娘依然像是没有睡醒,除去吃饭就是坐在那里发呆。晚上槐花去小区的广场跳健身舞,也带着娘去。槐花给娘带了个坐垫,到了广场,槐花把坐垫放在水泥台阶上,娘往那儿一坐,一晚上动都不动。有人问槐花这是谁?槐花说这是俺老娘。人家就给娘打招呼,娘只是点点头,或者勉强笑一笑。
槐花每天早晨给娘梳头,晚上给娘洗脚,槐花问一句娘就说一句,不问什么都不说。一天晚上槐花的儿子来了电话,槐花在电话里给儿子说话,娘在一旁坐着听。爸爸病重的时候,儿子曾打电话问姥爷的病情,槐花说了爸爸的病情,又说打算给儿子买房,那时候槐花就有了卖房的想法,因为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儿子嘴上虽然说不急,但是眼看着房价坐了火箭似的往上长,他能不急吗?爸爸去世的时候,儿子儿媳从北京赶过来,匆匆见了姥爷最后一面就回去了,现在的年轻人职场如战场,活得也不易。儿子一来电话,槐花就知道儿子的心思,他是想问问姥爷住的那套房子卖了没有,什么时候给他们买房。但儿子绕来绕去,就是开不了口。后来儿媳急了,从儿子手里夺过电话说,妈,我们的房租一个月又长了500块,眼看着钱白白往外扔,你说让人心疼不?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吧。槐花听见儿子在一旁说,你别逼我妈,房子要紧还是我妈要紧?儿媳大概用手捂住了话筒,怎么回答儿子的槐花没听见。后来儿媳又说,妈,你也别太着急,还是身体要紧。
槐花听得心里难受。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也争气,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前几名,考大学的时候发挥不太理想,但还是考上了国家重点大学。大学毕业被学校直接保送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没毕业就与一个大型国企签了合同,户口同时也进了北京,这让槐花的许多同事都羡慕得不得了。但是槐花给儿子许下的愿,至少暂时无法实现了。槐花觉得愧疚。但是,槐花又不能给儿子说得太清楚,只能说,儿子,卖房子还有点麻烦,那套房子的产权证上登记的是你姥爷的名字,要卖得变更产权人,听说手续办起来还比较麻烦,儿子你还得再等等。儿子说,妈不着急,我们现在也挺好的。儿子越是这样说,槐花越是觉得愧疚。
这时候娘突然说话了,娘说:什么产权不产权的?你爸不在了,我说了算,那房子本来就是你出的钱。卖!小东连个房子都没有怎么行?卖了给小东买房。
槐花都听傻了,等槐花反应过来,她激动得把娘抱过来,一连亲了好几口。原来娘并不糊涂,原来娘还记着她出钱买房的事。
槐花松开娘说,娘,你不糊涂呀?娘说,我什么时候糊涂了?槐花想说,我弟弟还有妹妹给我争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槐花没这样说,她说的是明天我去咨询咨询律师。第二天槐花到附近一个律师事务所去咨询,像她这种情况要变更产权人应该怎么办?得到的回答是:房子登记在你父亲名下,就是你父母的共同财产,现在你父亲已经去世,只有你母亲和弟弟妹妹放弃继承权,并得到他们放弃继承权的证明文件,你才能把产权变更到自己名下。槐花听得一头雾水,后来经律师反复解释总算弄明白。虽然弄明白了,但要真的办起来,槐花知道有多难,让弟弟妹妹放弃继承权,他们能同意吗?起初,槐花没觉得自己卖房会成为问题,现在她知道不仅是个问题,而且还是个大问题。槐花满腹心事地回到家,娘问起来,槐花给娘解释,娘说咋这么麻烦?忽又说我想起来了,老头子没病的时候写过一份遗嘱,他说担心他没了你弟弟妹妹给你争房子,说房子本来就是你出的钱,产权就该归你。
槐花喜出望外,忙问娘:这是真的?
娘说,我还能骗你?
槐花说,遗嘱放哪儿了?
娘说,我知道,我给你回去找。
有了娘这句话,槐花打算回去一趟,但想到要用爸爸的遗嘱变更产权人,槐花又犹豫不决,她不知道当她拿出爸爸的遗嘱的时候,弟弟妹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槐花从电视上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案例,亲人之间为了争夺财产大打出手,还有的对簿公堂,结果是有的人财产争到手了,亲情却没了,有的人财产和亲情同时没有了。看到那样的情形,槐花为他们难过,为他们悲哀。人的一生,活在世上的人中与你有血缘关系的能有几人?小时候伴你成长与你同喜同悲的能有几人?而一个人又能活多少年?不管你有多少财富又能享用多少?财富有价,亲情是可以用金钱买来的吗?财富失去了还可以再挣,亲情一旦丢失要想挽回就难了。想到这里,槐花不寒而栗,她真担心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给儿子买房又迫在眉睫,爸爸的这套房又的确是自己出的钱,自己得到完全合情合理。她想不明白,自己从小看大照顾大的弟弟妹妹,当自己有了困难的时候,他们不是帮自己一把,而是非要把自己往坑里推。这是为什么?
正当槐花思前想后主意不定的时候,弟弟打来了电话,说娘来到油田两个多月了,妹妹还打过两次电话问问娘的身体情况。弟弟还是第一次打来电话。弟弟打电话却不是问候娘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咱爸那套房子你想卖多少钱?要卖就卖给我吧。槐花不知道弟弟为什么突然提出来要买房,弟弟有房住他买房干什么?槐花想了解一下梅城房子的行情,就说,那套房子按市场价值多少钱?弟弟支支吾吾地说,二三十万吧。又说,姐,你总不能按市场价卖给我吧?槐花说,我正准备回去一趟呢,回去再说吧。弟弟说,姐你要回来就快点,我请你吃饭。
弟弟的电话刚放下,妹妹也打来电话说要买爸爸那套房。槐花有点生妹妹的气,妹妹不仅是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妹妹从小学到大学毕业,所有学费生活费几乎都是自己出的,槐花也一直觉得妹妹与自己最贴心。妹妹明明知道北京房价天天往上长,自己想给儿子买房又没这个能力,妹妹不伸手帮忙也就罢了,竟然说爸爸那套房子谁出的钱她不知道,还给自己要证据。槐花没好气地说,那套房子我有权卖吗?你不是说谁出的钱你不知道,还给我要证据吗?
电话里沉默了十几秒钟,妹妹说,姐,我不是不了解情况吗?后来听我哥说那套房钱的确是你出的,是你出的你当然就有权卖。我哥要是不想放弃继承权,你可以给他点补偿,钱算我的。这事易早不易迟,你回来一趟抓紧办吧。再说你不是想给小东在北京买房吗?既然决定买就下手越快越好,北京的房子可是一天一个价。
槐花说,刚才你哥打来电话也说要买那套房,我这就回去一趟,回去咱们再商量吧。
妹妹说,我哥也要买?他有钱给你吗?姐,你可要想清楚,把房子卖给我哥,他可没钱给你,你把房卖了等于没卖。
槐花说,等我回去再说。
爸爸是在病床上当着弟弟妹妹的面,把家里的房产证交到槐花手里的,当时爸爸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槐花接过房产证爸爸只是点了点头。所以,现在弟弟妹妹要买那套房都来找自己。这也让槐花觉得蹊跷,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怎么说买房都买房呢?而且都看上了爸爸那套住了30年的老房子。房子不仅连卫生间都没有,暖气管线老化、墙皮脱落,什么什么都不行了,他们买了肯定不是为了住。
槐花决定回去一趟,对带不带娘又有点犯踌躇。带着娘吧,路上来来回回颠簸,槐花担心娘的身体,不带娘吧,槐花担心大卫照顾不好娘。大卫现在在苏丹钻井工程项目部负责技术工作,十多天前回来休假,要在家呆一个多月。但大卫就是休假也闲不住,天天往公司跑,不是查找资料,就是与同事一起研究钻井技术方面的问题。大卫一年才回来一次,同事都想请他吃个饭聊聊天。除了早饭外,上午和晚上很少回来吃饭。想来想去,槐花还是决定带着娘,关键时候说不定娘还能替自己说句话呢。
从油田到槐花出生的梅城有3个多小时的车程,路上槐花给娘说起弟弟妹妹都想买爸爸那套房子的事,娘想得很简单,娘说,谁出价高你就卖给谁。
槐花笑了。心想: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还真成了孩子。
每一次离开油田,即使时间并不长久更不是永别,还是让槐花有一种情感的牵绊。30多年的油田生活,已经让槐花的血脉融入了油田。
在钻井队里,槐花从没想过要当什么先进,她只是以自己那颗与生俱来淳朴的心,对待工作,对待每一位师傅。她的工作也常常受到师傅们的称赞。除了干好本职工作,给班里的师傅洗衣服,拆被褥缝被褥更是槐花常做的事。槐花还喜欢唱歌,她唱起歌来声音清亮得很,钻井队开会的时候为了活跃气氛,指导员就让槐花领着工人唱歌,开始槐花还有些羞涩,渐渐地就大方起来了。工人们会唱的歌不多,槐花就买了一台收音机,除了教给工人她过去会唱的那些歌外,槐花还自己从收音机里学了新歌教给工人。
有一年大队团委搞歌咏比赛,槐花带领钻井队的20名工人在全大队夺了个第一名。槐花既是领唱又是指挥,结果被大队领导看中,在钻井队当了3年多机工后,槐花被调到大队当了一名青年干事。
槐花长相虽然不算漂亮,但由于石油这个特殊行业,女性本来就少,即使大队机关除了广播室打字室和食堂,别处也很难看到女性。槐花的出现,在男人的世界里像一道风景,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那时候列宁在苏俄时期提出的星期六义务劳动常常被党报提起,机关干部下基层劳动也是一种普遍现象,尤其在石油这个处处都很“红色”都很“革命”的行业。槐花是青年干事,经常组织机关的青年去钻井队搬迁、穿大绳。每有这样的活动,机关里的小年轻都会换上工作服,穿上翻毛牛皮鞋,天不亮就在一片空地上集合了,等送他们去现场的卡车开过来,他们就呼呼啦啦爬上车,一路上唱着歌,意气风发的,一般要干一天才能回来。
当了一年多青年干事,开始有人给槐花介绍对象。机关里那些瞎参谋烂干事,戴着近视眼镜,整天装得斯斯文文,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槐花一个没看上。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钻井队的地质技术员,见了一面槐花就在心里认定他了。这源于槐花在钻井队的时候,他们那个钻井队的地质技术员给槐花留下的深刻印象。但这个小伙子不是大学生,他只有小学文化,钻工出身,完全是自学成材。谈了一年多,槐花带着小伙子回村见了娘,又去厂里见了爸爸,终身大事就定下了。又过了两年,槐花结婚了,钻井大队给他们分了一间平房。平房只能放下一个用两个单人铺板拼成的双人床,一个两屉桌,做饭只能在露天里。小伙子在钻井队上班,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虽然条件简陋,虽然聚少离多,但他们过得却十分甜蜜。
在这几年里,国家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之一是大学开始招生了,弟弟上到初中毕业,说什么也不上了,爸爸只好让弟弟到那个外贸加工厂当临时工。弟弟在厂里干了几年,那个厂招家属工,弟弟成了那个厂的正式工人。妹妹已经上到初中,槐花给妹妹写信,让妹妹一定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学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给她写信,她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妹妹。妹妹非常懂事,从没给槐花要过钱,但槐花每次回家探亲,不是给妹妹买件衣服买双鞋就是塞给妹妹10块钱。槐花工作后,弟弟妹妹一直穿槐花做的鞋,但是到后来即使农村也很少有人穿做的鞋了,槐花这才不做了。现在槐花的工资长到了每月50多块。
因为到县城上中学太远,妹妹是在他们那个叫柳桥的公社上的中学。第一年妹妹考了个中专,不甘心,又复习一年,第二年考了个大专,是一所师范学院。收到妹妹的来信,槐花立刻请了假,回到家与妹妹抱在一起狂喜。然后槐花与娘一起为妹妹准备去上学的行李,虽然说连省也没出,但对葵花来说已经是出远门了。槐花扯来布,给妹妹做了两床被子一床褥子。被褥都像电影《朝阳沟》里唱的那样:新表新里新棉花。槐花参加工作的时候,被褥都只有一床还是旧的,钻井队住的地方荒芜人烟,无遮无拦,房子是简易房,冬天宿舍里虽然点着炉子,但渤海湾风大,房子四处透风,冬天一床被子根本受不了,槐花睡觉的时候就把所有衣服都盖在身上,才勉强可以捱过冬天。
娘和槐花给葵花准备行李的时候,葵花骑上自行车出门了。槐花以为葵花是找同学玩没在意,中午葵花没回来吃饭,娘和槐花以为葵花是被同学留下了,但却放心不下,问了附近几个同学,都说没看见葵花。正当娘和槐花心急如焚的时候,半下午葵花回来了,跳下自行车就哭。原来葵花是找爸爸去要钱,上大学与上中学不同,开了学,学费住宿费饭费样样都不能少。爸爸却只给了葵花10块钱,葵花生气没要。听完妹妹的哭诉,槐花笑了说,这事你就放心吧,往后包在姐身上了。娘也说,找他去要钱,你还不知道那个死老头子的德性?有你姐我们往后就不用求他了。
现在槐花已经原谅了爸爸。爸爸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是奶奶独自把爸爸拉扯大的,奶奶也只有爸爸一个孩子,所以爸爸从小就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终养成了自私的性格。因为奶奶对爸爸的宠爱,才送爸爸读了几年书,后来爸爸虽然参加革命,但也就是在部队当了几天文书,根本没上过前线,后来就解放了。现在槐花也渐渐理解了娘。娘由于日复一日劳作的疲惫,由于长期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由于夫妻关系紧张而对未来的不可知所产生的恐惧,都让娘时刻处于焦虑和紧张状态,而所有这些压力娘只能在打骂孩子中得以释放,而槐花又年龄最大,自然成为娘的发泄对象。
弟弟工作,妹妹上学,槐花正担心娘一个人在家孤单,1983年爸爸单位盖了职工宿舍楼,宿舍楼是两层的,每套两室一厅60多平方米,只是没有卫生间。但在那个年代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条件算是好的了。一楼有个小院,爸爸要了一楼。槐花先做通爸爸的工作,然后又做通娘的工作,娘终于从农村搬了出来,与爸爸住到了一起,但两间房子各住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妹妹放了寒假,回家看望过娘和爸爸,就来油田看望姐姐,这时候槐花的住房也有了改善。过去职工宿舍都是平房,现在油田盖了第一批楼房,槐花分了一套,与爸爸那套房子大小差不多,只是多了个卫生间。葵花上学期间,槐花因为结婚不久,夫妻俩没什么积蓄,只能按月给葵花寄生活费。葵花也很节俭,每次来信都说她还有钱,让姐姐下个月寄生活费的时候少寄点。姐姐懂得妹妹的心,但妹妹一个人在外面上学,怎么能让妹妹为难呢?因此槐花每次都尽可能给妹妹多寄点。槐花的丈夫大卫,在钻井队上班回不来,晚上姐妹俩就睡在一张床上,几个月没见面,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妹妹本来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话也多了起来,晚上关了灯,絮絮叨叨说起来没完,说的都是学校的事情。说着说着,槐花睁不开眼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葵花见姐姐没了动静,才不说了。白天槐花去上班,下班回来葵花已经做好了饭,焖米饭,炒茄子或者豆腐炖白菜。葵花自小就是个勤快人,槐花工作忙,平时顾不上收拾家,葵花来了没几天就把家变了个样。春节放了假,槐花带着大卫和妹妹一起去看望娘和爸爸,过完春节,槐花和大卫回油田上班,葵花的寒假还有几天就留下来陪娘。
在钻井一大队干了几年青年干事,槐花和大卫双双调到钻井指挥部。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钻井指挥部更名为钻井总公司,槐花原来所在的钻井一大队更名为钻井一分公司。槐花在钻井总公司机关管理档案,大卫还做他的技术工作。
好像是倏忽之间,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槐花是上午11点多到的家,房门的钥匙弟弟妹妹各有一把,弟弟在家等槐花。见姐姐回来,弟弟说已经安排好饭,看看时间到了饭时,槐花也饿了,娘也没有意见,槐花就和娘跟着弟弟去吃饭了。弟媳早已在饭店等候多时,他们一到,弟媳立即让服务员上菜。在槐花的印象里,弟弟从没这么大方过,不仅点了一桌子好菜,弟弟弟媳喝白酒,专门给槐花要了一瓶张裕干红。弟弟和弟媳轮番劝槐花喝酒吃菜,娘却被冷落在一边。槐花不敢让娘喝酒,给娘夹了几次菜,弟弟和弟媳好像这才注意到了娘的存在,虚张声势地给娘夹了几次菜。
后来说起买房的事,槐花再次受到弟弟和弟媳的轮番夹击,他们总的意思是,爸爸这套房不管怎么说也有他们一份,现在他们要把这套房买下来,槐花要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还要考虑到姐弟的亲情,总之是槐花既要把房子卖给他们,还要少要钱。槐花看出弟弟这么积极买房,其中必有奥妙,至于奥妙在什么地方,槐花完全被蒙在鼓里。槐花说,葵花也想要这套房子,一套房子我总不能卖给两个主,你们两个最好商量好,别让我为难。听说妹妹也要买这套房,弟弟吃了一惊,顿了顿说,我生的是儿子,儿子必须买房。葵花生的是女儿,女儿不需要买房。姐,现在的房价你也知道,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毛蛋买不起房啊,如果你不肯帮我只好让你侄子打一辈子光棍了。侄子的小名叫毛蛋,因为买不起房,侄子的女朋友一直不肯结婚。
这个弟弟真的没让槐花少操心。弟弟工作不久,就在厂里谈起了恋爱,女孩儿是厂里从农村招的临时工,爸爸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科长”,儿子转正只是早晚的事,这么多正式工不找,为什么非要找个临时工呢?爸爸觉得很没面子。但弟弟就是不听,天天和那个临时工粘在一起。爸爸就给槐花打电话,让槐花无论如何到厂里来一趟。槐花见了未来的弟媳,女孩儿生得细眉细眼,小嘴吧嗒吧嗒很会说。槐花也觉得不合适,劝了弟弟几句,见弟弟态度坚决,只好随他去了。槐花回油田不久,爸爸又打来电话,说弟弟突然要与那个女孩儿散伙,女孩儿竟割腕自杀,幸亏被及时发现。原来,女孩儿已经怀孕3个月了。槐花又赶回来,陪了女孩儿三天三夜,女孩儿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后来秤砣还是与这个女孩儿结了婚。女孩儿叫凤琴,他们结婚不久,厂子经济效益下滑,凤琴被辞退,再后来秤砣也下了岗。秤砣到底是男人,虽说没啥技术,但有力气,凤琴只有小学文化,个头又矮,找活比较难。秤砣东奔西跑干了几年临时工,出力不少挣钱不多,就向槐花借钱与人合伙开了个小饭馆。小饭馆一开张,凤琴就当起了老板娘,凤琴嘴馋又碎,家也不回,饿了就在饭店里吃,还领着儿子一起吃。秤砣的合伙人见凤琴能在饭馆吃,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到饭馆来吃。凤琴人矮饭量小,孩子又年龄不大吃不了多少东西,觉得自己吃亏,就专捡好菜点。凤琴点好菜,秤砣合伙人的老婆也点好菜。两家人赌气,比着吃。眼看着小饭馆开不下去了,秤砣与合伙人商议,把老婆孩子都撵回家,合伙人同意。凤琴在家呆不住,过几天又到小饭馆来了,对厨师指手画脚,对服务员说东道西,走的时候趁人不注意,不是拿块肉就是拿条鱼。有人很快就报告给了秤砣的合伙人,秤砣的合伙人与秤砣闹翻了。结果他们的老婆又开始到小饭馆来吃饭,就这样把小饭馆吃垮了。
秤砣下岗每个月还有点生活费,凤琴被辞退后一分钱收入也没有。饭店干不下去了,秤砣又向槐花借钱租了辆卡车跑运输,凤琴押车。人家押车都坐在车厢里,凤琴嫌坐在车厢里风大,每次押车都坐在驾驶楼里。跑了两年车挣了点钱,秤砣又向槐花借钱,他们在梅城买了套一居室的房子,总算结束了租房住的生活。有一次,秤砣喝多了酒,跑车出了事故,不仅把别人的车撞坏,他们租的卡车也报废了,万幸的是人没事。秤砣半夜哭哭啼啼给槐花打电话,槐花听秤砣说开车出了事故,吓得浑身动弹不得,又听说人没事这才缓了过来。她让秤砣不要太着急,这就让大卫去处理。第二天大卫赶到出事现场,把秤砣撞坏的车修好,又赔给人家一笔钱才算了事。这场事故让秤砣欠下一屁股债。秤砣在厂里干过电工,就找个单位干起了老本行,凤琴也在超市找了个售货员的活儿。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大学快毕业了,他们看到了希望。凤琴在超市干了几个月,老毛病又犯了,今天说这个的不是,明天挑那个的毛病,手脚还不干净,结果干了不到半年就被辞退了。凤琴被辞退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平时除了给秤砣做饭,就是找人打麻将打扑克,多少带点输赢,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钱本来就不够花的,输了钱秤砣就把凤琴打一顿。凤琴不记打,今天挨了打明天又去赌。秤砣不只没结婚的时候想过与凤琴散伙,结婚后也想过离婚,但一说离婚凤琴就自杀,离了几次没离成,孩子渐渐大了就稀里糊涂过下去了。
本指望毛蛋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他们就可以翻身了,但毛蛋毕业后因为英语没过四级,一直没拿到学位证书,没学位证书,找工作就是个坎儿。毛蛋又考了两年才拿到学位证,后来在梅城找了份工作,收入还算马马乎乎。毛蛋很快就恋爱了,恋爱半年就闹着要买房结婚。秤砣自己还住着多年前买的那套一居室,早就想改善住房条件,就是挣不来钱,而房价却在不断往上长,给儿子买房,哪儿来的钱呢?没房子,儿子的女朋友就不结婚。
就在这时,秤砣的爸爸去世,凤琴对秤砣说,咱爸就你一个儿子,按照老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房子该归你。秤砣说,还有我娘呢,再说这房是槐花出的钱,咱要合适吗?后来听槐花说打算把娘接到油田去住,凤琴高兴得什么似的,又给秤砣商量卖房的事,但是他们没想到槐花也要卖房,卖了房给儿子在北京买房。
由于秤砣、凤琴和葵花的集体反对,槐花没卖成房。有一天,凤琴听在一块玩的麻将搭子说,爸爸住的那个小区要拆迁,拆迁了建商住楼,补偿款有多高,立即回家把这事告诉了秤砣。还出主意说,拆迁的事你不能告诉槐花,就说咱们要买房,看在姐弟的情谊上,槐花不好意思按市场价卖给咱。说好价钱,咱先不给槐花钱,等拿到拆迁补偿款再给她钱,神不知鬼不觉咱就把钱挣下了,即使往后槐花知道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她也没办法了。这么一倒手,不仅儿子买房的钱有了,我们还能换套大的,翻身的时候到了。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由喜出望外。谁知螳螂在前,黄雀在后,葵花也听说了拆迁的事,结果把他们的美梦给搅了。
吃完饭送走弟弟和弟媳,回到家槐花让娘躺下休息,她自己也累了,躺下刚要迷糊着,有人敲门,槐花打开门,是妹妹和妹夫。坐下说了一会话,妹妹把话引上正题,说这套房子本来也应该有她一份,但看在姐妹多年的情谊上她就不计较了,姐姐既然要给小东买房,他们也算尽一份心,只要姐姐肯把这套房卖给他们就行,并要留下10万块钱的订金。
槐花说,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房子只有一套,你哥想要你们也想要,让我给谁?后来槐花说,订金你们先拿回去,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很快槐花就弄明白弟弟妹妹为什么要抢着买这套房了。外贸加工厂在梅城的边缘,这个厂的家属区当然也在梅城的边缘。前几年,在离这个家属区不远的地方开挖了一个人工湖,湖是从黄河引的水,水引来后先经过梅城西北洼一大片自然生长的芦苇荡沉淀净化,然后流入湖中。湖虽然不是很大,只有十几平方公里,但在这个北方干旱的城市里,还是成了一块风水宝地。湖边种树,湖心有岛,岸柳低垂,碧波荡漾,很快就引来了众多水鸟来此安家落户。开发商也争相在这里投资建设小区,湖周围新开发的楼盘很快就长到了8000多一平方米。为了保护湖区环境,房地产开发突然被叫停,这里的房价更是突飞猛进,一下子就突破了每平方米万元大关。既然新的项目不准上马,就有开发商看上了外贸加工厂的这个老旧小区,并与加工厂和小区业主达成协议,拿到了这个小区的拆迁开发权。槐花看了相关文件,他爸爸这套房加上院子至少能得到七八十万块钱的补偿款。如果业主不要钱,还可以任选一套同等面积的湖区新建楼房。
看了这个文件,槐花很激动,她决定这套房子不管弟弟还是妹妹,她谁也不让。这套房子本来就属于自己,她已经在娘的帮助下找到了爸爸的遗嘱,遗嘱上写得清清楚楚,这套房子原本就是自己出的钱,房子留给自己,不仅爸爸在上面签了字,娘也在上面签了字。有了这套房子不仅儿子的房有了着落,儿子还可以少贷点款,减轻以后的生存压力。
槐花想过当她公开爸爸的遗嘱和自己的决定的时候,弟弟妹妹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是弟弟妹妹的反应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弟弟妹妹一致认为这份遗嘱是槐花伪造的,理由是不仅他们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遗嘱,如果有的话,当初槐花说要卖房弟弟妹妹提出异议的时候槐花怎么没把遗嘱拿出来?现在拿出来肯定是刚伪造出来不久。弟弟甚至还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爸爸就是留有遗嘱,也只能把房子留给他,怎么可能留给槐花呢?
妹妹也说,我既不是要来的也不是捡来的,既然是遗产,怎么可能没我的份呢?
这时候娘说话了。娘说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们爸爸写这份遗嘱的时候给我商量过,他说这套房子是槐花出的钱,我们一直住了这么多年,从没给过槐花补偿,我死了还是让它物归原主吧。你爸爸自私了一辈子,临死总算做了一件公道事,你们爸爸写完遗嘱还念给我听,我们都在上面签了字。本来你们爸爸还说要去公证的,后来一病不起,人也糊涂了,才没有公证。
听完娘的话,弟弟脸色都变了,弟弟说他决不相信这是真的。
妹妹说,娘在姐那里住了几个月,肯定是被姐灌了迷魂汤,她决不会善罢甘休。
弟弟又说,槐花,你就等着法庭上见吧。
妹妹说,姐,我可不想让咱们姐妹成为原告和被告的关系,但是如果你不改变自己的决定,也别怪我无情,我只好拿起法律武器维护我的合法权益。
这时候娘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槐花也被弟弟妹妹的这种态度激怒了。她想,自己的权益一次次被弟弟妹妹侵犯,虽说多数时候是自己情愿的,但现在她也要维护一回自己的合法权益了。槐花说,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你们想在法庭上见,我奉陪。
弟弟妹妹走了,槐花做了饭,但是她根本吃不下,见她不吃娘也不吃。为了让娘吃点东西,槐花勉强喝了一碗稀饭,咬了几口馒头。
吃完饭简单收拾了一下,槐花和娘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娘说,他们真要跟你打官司?
槐花说,他们要告我,一个一个的都是狼崽子,把他们养大了,他们要吃人了。
娘叹了口气说,你们几个小的时候是多么好啊!吃一个娘的奶长大的,能有多大的仇?说完了长吁短叹。
娘的话让槐花想起了童年的那段快乐时光。此刻已是夜深人静,槐花躺在床上,娘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槐花不知道娘睡着了没有。
那时候爸爸还没去县里工作,而是在一个叫友林的公社上班,离公社驻地不远有个叫友林的村庄,爸爸把他们从农村老家接来,借住在友林村里。友林村虽只有几十户人家,房子盖得却稀稀拉拉,槐花家借住的那两间房子,离村子更是有几十米远。友林村周围无比开阔,望出去很远很远也看不到一个村庄,除了农民开垦出来的很少一点农田外,大片大片的土地都荒芜着,到处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一片一片的芦苇,一片一片的红荆条。野地里长着茅草,长着蒲公英,长着婆婆丁,长着灰灰菜,长着黄蓿菜。黄河泛滥的时候,这里那里汪着一汪一汪的水。水里有鱼,有螃蟹,螃蟹分毛蟹和“嘟噜子”两种,毛蟹有鸡蛋大小,“嘟噜子”只有铜钱大。那时候槐花刚上一年级,弟弟还没上学,妹妹还在娘的肚子里。
娘开垦了很多地,种玉米,种豆角,种菠菜,种茄子,种辣椒,不上学的时候槐花就跟着娘去地里捉虫子,有毛毛虫,有身上带黑色条纹行走的时候不断把身子弓起老高的虫,有又粗又大的豆虫。娘还养了一大群鸡,有公鸡,更多的是母鸡。娘养的鸡满野地里跑,吃野草野菜,也捉虫子捉蚂蚱捉蚯蚓吃,蚂蚱会飞,鸡们就追着蚂蚱满野地里跑。在野地里跑惯了,鸡们下蛋也不守规矩了,到处下。起初娘不知道,去鸡窝里捡蛋见蛋越来越少,以为鸡不肯下蛋了。有一次槐花背着弟弟去野地里玩,突然在一个草窝里看见好几只鸡蛋,后来他们又在别的草窝里找到十几只鸡蛋。槐花脱下自己的小花褂,将鸡蛋兜起来拿回家给娘看。娘就让槐花经常去野地里找,槐花也经常能从野地里找到鸡蛋。
后来妹妹出生了,在槐花的记忆里,只要不上学,槐花总是把妹妹背在身上,不管走到哪里都背着妹妹,身后则跟着弟弟。因为娘要干地里的活,还要干家里的活,娘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因此就把弟弟妹妹交给了槐花。夏天槐花和弟弟妹妹去树林中去草地里捡蘑菇,有草菇、有花菇,还有一种叫“毛窝窝”的蘑菇,小伞一样的盖,手指粗细的把,白白的又干净又好看。一场大雨下过,满地都是湿漉漉的,野草野菜比平时精神了许多,“毛窝窝”一拱就会拱出一大片,槐花和弟弟妹妹惊喜着吵嚷着,一棵一棵挖出来拿回家,娘用油炒了要多好吃有多好吃。秋天他们去水洼里捉鱼,有草鱼、有鲤鱼,抓螃蟹,毛蟹和“嘟噜子”都要。“嘟噜子”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多,满地爬,一会儿就能捉半脸盆,放锅里用清水一煮,满屋子都是香味,尤其是母蟹,掀开后盖满满的全是籽,橙黄橙黄像一粒一粒的金子。爸爸下班回来,闻到满屋的香味就会拿出酒来喝上几杯,那时候爸爸虽然也喜欢喝酒,但是不贪杯。喝几杯脸微微泛红了,就不喝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那样的时光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多么美好啊!
有一次,弟弟去抓鱼,不小心掉进一个深水洼里,扑通扑通怎么也爬不上来,大喊救命,听见弟弟的喊声,槐花把妹妹往草地上一放就跑了过去,什么也不顾,扑通跳下水去。水的确有点深,快没到了槐花的脖子,槐花站立不稳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站稳,拼命把弟弟往边上推,终于把弟弟救了上来。弟弟上来后吐了好几口水,呛得两眼通红。天倒是不冷,太阳又好,槐花就让弟弟把衣服脱光,槐花洗干净放在草地上晾干,然后他们才敢回家。槐花怕娘知道弟弟掉进了水里打她。
爸爸调到县里工作后就把他们又送回了老家,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爸爸就很少回家了。他们在友林住了5年,那真是幸福的5年,充满快乐的5年。
槐花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过去那个与她行影不离的妹妹,那个善解人意的妹妹,就是现在这个无情无意的妹妹。对于弟弟的无情,槐花多少还能接受,对妹妹的无情,槐花觉得那就是一把刀,在她身上割肉,每一刀都让她痛彻心扉。
窗户外面是漆黑的夜,偶尔有几道电焊弧光从窗帘上闪过。槐花又想起了儿子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一年,那是2002年,儿子去北京上学,大卫被公司派到苏丹钻井工程项目部负责技术工作。曾经热闹的小家庭突然冷清了下来,白天上着班还好过,每到夜里关掉电视躺在床上,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就会袭来。槐花一会儿想起远在苏丹的丈夫,一会儿想起远在他乡的儿子。在那个不平静的非洲国家,丈夫的安全有保障吗?在那个黄热病和脑炎等传染病肆虐的国家,丈夫会不会被传染上,丈夫有了病那里的医疗有保障吗?第一次离开家的儿子,学校的饭菜吃得惯吗?夜里睡觉儿子会不会蹬开被子着凉?一个宿舍住了6个人,儿子能与同学处好吗?槐花翻来覆去,不停地在床上烙大饼,就是睡不着。第二天昏昏沉沉去上班,到了晚上再把昨天痛苦的经历重复一遍。几天下来,槐花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一天夜里,槐花实在忍受不了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妹妹毕业的时候想来油田工作,但是槐花考虑到父母年龄越来越大,没人照顾,就做妹妹的工作,妹妹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听从姐姐的安排回到了梅城。槐花向妹妹诉说自己的感受,说着说着不能自已地呜呜哭起来。从那个晚上起,妹妹每到晚上都会打来电话,陪着槐花聊天,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天亮了。妹妹说,姐,鸟大了还要飞出去呢,它们只有飞出去才能经风雨见世面,成为自食其力的真正的鸟。如果它们一生都呆在窝里靠父母打食喂养,就永远也长不大,永远也成不了会飞的鸟。而且小鸟一旦飞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它们要做自己的窝,建设自己的家。小东只是去上学,即使往后工作了,他不是还要回来的吗?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槐花知道第二天妹妹还要上课,晚上休息不好,势必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但每当槐花谎称自己困了不聊了的时候,妹妹都会说,姐,我还不困呢,我还想再聊一会儿,感动得槐花默默地流泪。后来她们聊天的时间越来越短,是槐花真的困了,妹妹与槐花聊天竟治好了槐花的失眠症和孤独症。
想完了妹妹,槐花又开始想弟弟,弟弟在槐花心中的分量远不如妹妹,槐花觉得弟弟继承了爸爸的某些基因,自私而又不求上进。但弟弟因为没有稳定的工作,生活得也一直比较艰难,弟弟虽然向自己借过几次钱而又没还,但说句良心话,槐花对弟弟的关心也是很不够的。虽说弟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也并非一无是处。弟弟与人合伙开了几年小饭馆,虽说没挣到什么钱,却学会了做菜。每年除夕,槐花都会早早地通知弟弟妹妹回家吃团员饭。槐花一家、弟弟一家、妹妹一家,加上爸爸和娘十几口子,每当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弟弟最忙的时候,因为每次团圆饭都是弟弟掌勺。一家人吃菜喝酒聊天,弟弟忙里偷闲夹几筷子菜,又钻进了厨房,不一会又一个热腾腾的菜端了上来……
这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难道自己真的要和他们上法庭吗?上了法庭就是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争过来,往后这个城市自己还能来吗?来了又去哪里?那样的团圆饭肯定是再也吃不上了。还有,自己还有弟弟妹妹吗?没有了弟弟妹妹在这个世界上谁才是自己最亲的人,当然自己还有娘、丈夫和儿子,但是娘能活多久,娘一旦去世,就只剩下了丈夫和儿子了……想到这里,一种比那个“特殊时期”更为孤独的感觉像一场倒春寒袭击了槐花,槐花流泪了,她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不想失去弟弟妹妹。
槐花开始反思自己。爸爸那套房子因为是自己出的钱,就真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吗?槐花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如果没有爸爸,她就不会买下那套房,她因为买下那套房才会有今天那套房的拆迁和补偿,说到底那套房是与爸爸有关的。而爸爸是她和弟弟、妹妹共同的爸爸,她不能因为当初自己出了钱就忽略了房子与爸爸、爸爸与弟弟妹妹的关系。
想到这里,槐花豁然开朗。也许弟弟妹妹被利益迷住了眼睛,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利益迷住了眼睛呢?自己只想着给儿子买房,却忽略了弟弟妹妹的感受和利益。
天快亮的时候,槐花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睁开眼,槐花看见娘坐在自己床前,正呆呆地看着自己。槐花披上衣服坐起来,对娘说,娘,昨天我想了一夜,想通了,我不会与弟弟妹妹上法庭的。爸爸这套房子我决定不卖了,也不要补偿款了,而是换一套房子,我和你住进去,早晨在湖边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晚上在湖边上散散步,弟弟妹妹想你了,就回来看看。我们这个家就不会散了,往后我们每年还可以在这里吃团圆饭。
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弟弟妹妹能否接受,槐花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他们,因为他们也同样需要姐姐,需要一个可以联络亲情的共同的家。至于大卫,槐花是这样打算的:大卫在苏丹工作,每年回国探一次亲,他可以回到这里与自己和娘一起住。如果公司有事,他也可以住在油田的家。至于给儿子买房的事,槐花也想通了,别人能租房住,儿子为什么就不能继续租房住呢?这样还能锻炼儿子自食其力的能力。她希望儿子通过自己的努力,将来实现自己的买房梦。
听了槐花的话,娘终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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