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手
■ 程莫深
春天的声音 版画/王洪峰 作
陶敏能拉一手好提琴。吃过晚饭闲下时,就站在楼梯口,摇头晃脑地拉上两曲,提提精神。
陶敏喜欢拉《梁祝》,偶尔也拉拉巴赫、舒伯特。起初人们都以为陶敏是卖弄手艺,后来,听过的人就说,小子手艺不错,走,听听去。就三三两两地去听。陶敏不停地变换姿势和指尖,使用弓根、弓尖、下弓和上弓,一种单薄而透明的音色,顿时悠扬在院子里。
月亮很圆。流水般柔软的月华,在静静的夜色里泛着透明的光点。目光眺过院墙,远处是野狐沟高大的山峰,在月光下暗放着一种幽怨的伤感。楼梯口旁边的小屋里,一双诡秘的眼睛在小窗前忽地一闪,就不见了。
“小敏子,回来睡觉。”
陶敏拉得正投入,听见叫声,马上收了小提琴,就转身进屋了。听得如痴如醉的少男少女们,神经还没来得及转弯,一看陶敏被女人喊走了,都骂,这女人真不知羞耻,这么早就喊男人上床。
陶敏这手,是前两年从部队上学的。当了三年文艺兵,什么都没捞到,就落了两件东西:他妻子小凤和一把小提琴。这两件宝,他走哪儿带哪儿,舍弃不下。小凤是个家属,呆屋里整天没事儿,只经管一日三餐,顿顿土豆丝、馒头、稀饭,不会搞别的。陶敏吃多了就反胃,一股一股地直吐酸水。小凤摸不清,就只管给他往嘴里喂稀饭,一勺一勺的,陶敏就吃,吃了还犯。犯完了,陶敏就站楼梯口拉提琴,拉到有女观众的时候,小凤就立马让他收曲,上床跟她睡觉。小凤心里有事儿,对他总有种依赖感。陶敏下班一身油衣还没换下,小凤就扑过来,两手挽住陶敏的脖子,使劲在他的脸上亲来亲去。陶敏也不管,随她怎么亲,都不吭声。饭刚下肚,小凤就拉他上床。陶敏今晚有点儿累,在井场干了一天的活儿,想静心躺躺,小提琴都懒得动,不想跟小凤亲热,就不脱衣服。
“小敏子,脱呀。”
“明天吧。”
“不,现在。”
“毛队长说了,明一早还进野狐沟,好多井场都被雨水淹了。”
“淹就淹了。脱呀。”
“明天吧。”
“是不是有了相好就想甩掉我?”
“有你就够我受了。”
“谅你也不敢。”
“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你现在转业到油田,总算安稳了。”
“得干出个样子。毛队长说了,要介绍我入党。”
“让入就入呗。不过,你得想法子让我怀个孩子。”
“都几年了,在乎这阵子。”
“孩子是男人的缰绳,得把你拴住。”
“别把我老想那么坏。”
“我都注意了,咱这队上年轻女人多,你别走眼了。”
“放心吧。”
晚饭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是秋雨。接连下了好几天了。屋子里又潮又湿,四周散着一股发馊的霉气。
这是一间从楼梯口旁边隔出来的小屋,队上一直做小库房,堆放些乱七八糟的工具和废弃的机泵。门很少开过,多是封闭着的,透不进空气,也见不着阳光。加之地处一楼,没有通风口,外面的气候就极易对这间小屋构成一种季节性威胁。暑雨寒雪,稍有个风吹草动,这个弹丸小地就成了最直接的反应区。陶敏两口子上个月来队上报到时,毛队长为他们的住处愁出了一身汗。最后还是陶敏发现了这间小屋,把它从毛队长手里要了过来。小两口几经收拾,开了眼小窗,勉强给里面架了张床,塞了张桌子,灶具用链锁在楼梯口的扶手上一绕,就算把家安了下来。毛队长说了,油田新区刚刚上马,住房紧张,让他们将就点儿。俩人起初为能有间房子住,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住了没俩月,小凤就受不住了。小屋的潮气和霉气太重,馒头一过夜就长出星星点点的霉苔,衣服不过周,就得三天两头地找出来翻晾。最让小凤受不了的是,这屋子一过秋,就特爱招风,黄土整天刮得睁不开眼。灶具正好安在风口上,做顿饭得点上十几次火,弄得饭菜老有股子土腥味,吃起来心里不怎么舒坦。小凤一个人呆着闷气的时候,就去找队上的一些家属,聊聊家长里短。一聊,心里自然就好受多了。
这天,小凤从外面回来,说毛队长的家属有台毛衣编织机,给远近的人织毛衣,生意红火得很,缠着陶敏想法子给自己也买回一台,学着做点儿小生意,陶敏没说话。
“说呀,小敏子,哑巴了?”
“你就眼红别人。”
“没钱我去借,你发什么愁?反正呆家里也是闲着。”
“你玩不转。”
“就那么个小机器,我玩不转?”
“玩不转。”
“你猪脑子,不开窍。”
“你就想法子做好三顿饭。别的事,少管。”
“毛队长家属说了,她负责教我,当天就出活。”
“小敏子,又哑巴了?”
“毛队长说了,明天继续进沟。”
“少拿毛队长吓唬我。”
“人家想介绍我入党。”
“入党、入党,就不会说些别的?”
“那就别买了。咱不是那块料。”
“必须买,你要不应,就别上床。”
两个人为一台机子的事儿斗上了劲,小凤一时气急,在陶敏的脸上抓了两道血印儿。第二天一大早,小凤还气不过,就叫来毛队长调理。毛队长哼了半天,没调出个所以然,就背着手走了。小凤冲着毛队长的背影喊:“不许你发展他入党。”
毛队长收住脚,回身盯住小凤愣愣地看了半天说:“你再说一遍。”
“不许你介绍他入党。”
“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老毛说了算?”
小凤看毛队长有些燥,就没敢吱声。她看着毛队长的影子,一摇一晃地步过天井,一直摇出楼的那一头。
陶敏见小凤真跟他别上了劲儿,别别扭扭过日子没什么滋味,就主动做出让步。没几天,就让队上进城去的车带回了一台编织机。陶敏将屋里仅有的一张桌子搬出来还了队上,空出一小块地方,把编织机紧紧张张地安装进去。小凤的脸,这才平展了许多。
为了拜师学艺,小凤让陶敏到附近的小镇上跑了一趟,买回些黄花、木耳、枸杞之类的土特产,小凤趁晚上人少,就拎着东西上了毛队长家里。毛队长家属很爽快,东西和学徒全收下了。小凤热情很高,一有空闲就往师傅家里跑,还从顾客手里接过几件活,白天晚上地干上了。饭也顾不得做,屋子也没时间打扫,整天将机器摆弄出刺耳的怪叫。闹得陶敏没法安静。折腾了一周,手艺没学到,倒把线团子给人家整断了不少。织出的毛衣不是用力不均,图案不整,就是黄豆大小的洞眼星罗棋布,整个一个“千疮百孔”。几个顾客三天两头地上门取闹,陶敏一看不行,就让进城的人带回几团新毛线,赔给了顾客。
从此,这台小机器,就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摆设。
这天,陶敏从井上回来,正光着上身擦洗,毛队长咳嗽两声,就把他从屋里喊了出去。说眼看国庆了,上面三天两头催着让各队出节目,让陶敏想办法弄台节目,到时还得参加厂里汇演。
陶敏搔了搔头说:“队长,这事儿难办。”
毛队长说:“好办?就不找你了。”
“得抽人。”
“抽。“
“得有服装。”
“借。”
“得歌颂祖国?”
“废话。还用问吗?”
“得构思构思。”
“有什么好构思的。现成的上。”
“队长,得构思。”
“上你最拿手的。小提琴。听说这玩意儿震人。”
“我怕搞砸了。”
“那就别想入党这事了。”
“队长,要不来独奏?”
“对,就独奏。眼下搞生产会战,人紧。”
“得有伴舞。”
“那就伴。白芳、赵川、李小茹舞功都不错,还会哼秦腔哩。”
“队长,不要哼,要跳。”
这时,小凤突然在两个人中间插了一句:“毛队长,我跳行不?”
毛队长眼珠子动了两动,用余光扫了眼小凤胖乎乎的身子没说话。
“队长,我跳过傣舞。”
“还会……”
“小凤,我看你就别掺和了。”
“毛队长,你小看人。”
“我是队长,还你是队长?”
毛队长说完,背个手走了。
“小敏子,你进来。”
陶敏就随她进去了。
“这节目你不能搞。”
“毛队长让搞。”
“我是你老婆,还是他是你老婆?”
“我正在考验期。”
“要上也行,我跟你跳。”
“队长不让。”
“就知道个队长。”
“我……”
“你什么?你八成让哪个妖精迷住了吧?”
“我还没见人哩。”
“你还想见人?想得美。”
“我这是工作。”
“跟我跳就不是工作?”
“队长……”
“又是队长。明天别去。毛队长问起来我给他说。”
第二天下午,毛队长跑来发了一通火,采取行政命令的手段硬把陶敏叫走了。小凤觉得丢了面子,一连几天不理陶敏。陶敏问什么,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脸很平。
陶敏说:“小凤,咱们上床。”
小凤说:“算了,别难为你了。”
“我想要孩子。”
“算了,孩子绊你的脚。”
“那我不搞节目了。明儿我跟毛队长说说,我还去上井,跑野狐沟。”
“毛队长不应。他是个倔驴。”
“我试试。”
“那你试试。”
“好,我试试。”
“拉钩。”
“上吊。”
“小敏子,上床。”
“要孩子?”
“要孩子。得把你的腿拴住。”
吃过晚饭,陶敏还站在楼梯口摇头晃脑地拉他的小提琴,或 《梁祝》,或 《帕蒂塔》,或《圣母颂》。曲调很悠扬,像蒙了层薄薄的雾纱。场上出现女观众的时候,小凤还喊:“小敏子,回来睡觉。”陶敏就收了提琴,进屋洗漱。
冬天到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封住了野狐沟,连同进沟巡井的陶敏封在了深沟的小站上。小凤一连几天等不回陶敏,就有些发急,找毛队长的家属去聊天。毛队长的家属正忙手里的毛线团团,接下的活儿堆成了小山,忙得连头都抬不动。小凤跟她说了阵话,就往出走。毛队长的家属突然喊住她,提出要租她家里那台闲置的机子,每月付她八十块钱。让她跟她家小敏子商量一下,给她个回话。小凤想,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租出去赚几个。一激动,就当场答应下来。
第二天,毛队长的家属就喊了队上的两个毛头小伙儿,将机子抬走了。等陶敏带着野狐沟的寒气回到队上时,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陶敏听了就不高兴。
小凤说:“反正也是闲着,不如租了。”
陶敏说:“人家能租机子,我们就不能租人?”
一句话提醒了小凤,跑去与人家吵了一架,硬将机子又抬了回来。陶敏劝都劝不住。
不久,小凤就通过熟人,在野狐沟附近的村子里雇来一个女人。女人姓林,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白净,眼睛像月牙儿,大大的,汪着两潭清水。听熟人说,林女先前去城里打工,织过两年毛衣。后来死了男人,没人照顾婆婆,就从城里回来。可从城里回来不久,婆婆也病世了,从此再没进城。说好了,他们每月付林女一百五十块钱,管吃。
林女果然手巧,话也少,很能出活。她织的毛衣针脚平顺,图案精巧,款式大方。不出月,就为陶家拉回一批顾客。这些顾客,多是毛队长家属那儿多年的老顾客。听说林女手巧,取衣又及时,都想试试林女的手艺。织好套身上一试,全都叫好,喜得小凤整天将小曲吊在嘴上,毛队长的家属见了她,阴着脸不跟她说话。
林女干活总是卖力,早上陶敏他们进沟的车还没走,她就来了。晚上,总是到了八九点的时候,才匆匆离去。偶尔喝口水的时候,林女依着小屋的木门,也听陶敏拉拉曲子,听得很入神,常常忘了她身处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手里怎会拿着一个小小的水杯。小凤见她,也不干涉,任由她愣愣地出神。
这天,陶敏上班后,小凤去找队上的家属闲聊。快中午的时候,小凤回来做饭,见林女停下手里的活,将陶敏的小提琴抱在怀里出神,心里觉着不是滋味。她让林女赶快把提琴收起来帮她做饭,说小敏子最忌讳别人动他这玩意儿。动多了,就拉不出好听的曲子了。吓得林女急忙将提琴放进了琴盒里。
深冬的时候,小凤父亲病重,来电报催她回家。陶敏打算跟她一块儿走,就找毛队长请假。毛队长很牛气,半天问不响,问响了就背个手在地上转圈圈。
“茬口不好。”
“队长,就一周。”
“眼下正搞生产会战,茬口不好。”
“就四天。”
“又是小凤让你来的?”
“她父亲病重。”
“陶敏,你是男人,得有自己的主见。”
“知道了,队长。”
“知道了还站着不走?”
“来去就四天。”
“你可是写了入党申请书的人?”
“写了。”
“眼下正是你的考验期。”
“可她父亲要是……”
“出去!”
“队长,这……”
“是男人,就对自己狠一点。出去。”
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天色很重,整天刮着阴风,时不时还夹杂些雪花。小凤就红着眼睛,一个人上路了。
林女还来干活,比以前来得更早。她要赶在陶敏上班前,替陶敏把饭做好。晚上回家时,要遇上风雪天气,陶敏就亲自送她回家。陶敏的衣服脏了,她也趁陶敏上班时,抽空给陶敏洗出来。她的手不小心被机子划破了,陶敏就到处找队上的蹲点医生,弄来“创可贴”给她贴住伤口。陶敏拉小提琴的时候,她就站在他的身后偷偷地看,悄悄地发愣。
小凤赶到家里,见她父亲没病,整天提个棋袋找别人下棋,就很生气。原来她娘想她不行,就撒了个谎。小凤走亲串友地跑了几天,心慌得呆不住,说家里有事儿,硬要回来。她娘拗不过她,就任她走了。
小凤下车,一跨进小队的院子,正碰上毛队长的家属出门送客,也没打招呼,就径直往她家的小屋走。毛队长家属甩开两腿,从后面跟了上来,神神秘秘地对着她的耳朵,说了好一阵话。小凤听了,拧起屁股蛋子就直向楼梯口奔过去。远远听见女人和男人的笑声,像毛线团子从楼梯口滚过来。隔窗细看,她家的小敏子正手把手地给林女教小提琴哩。脸都快贴到林女的嫩嘴唇上了
“陶敏,你过来。”
陶敏一惊,放下小提琴就从门里奔出来。还没站稳,小凤的巴掌就抡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烧疼。
“还挺浪漫的嘛。”
陶敏从脸上挤出些笑说:“你回来啦,老人的病看得怎么样了?”
“少给姑奶奶玩慈悲。”
“小凤,你别误会,我这是给她教提琴呢。”
林女低着头说:“小凤姐,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他教我的。”
“都别给我卖乖,我心里清楚。”
林女说:“小凤姐,我们真的没有。”
“满院子的人都知道了,还说没有?”
第二天,陶敏还进沟上班,晚上回来去敲门时,才发现门上冷冷地挂着把锁。月光如透明的积水,静静地洒在地上。他那把走哪儿带哪儿、舍弃不下的小提琴,失魂落魄地躺在小屋的窗台上。拿过来看时,发现琴弦全都断了。
那台编织机,又成了这间小屋唯一的摆设。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陶敏拉过小提琴,也听不到小凤喊他回去睡觉的声音。
他只是站在楼梯口,随便向远处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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