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水滴
■第广龙
每年,到了暑热的火炉天,西安城里的人,纷纷钻进秦岭的峪沟找凉快,我怕热,爱出汗,也跟着朋友去过四五处。可是,往北边走,入铜川境,过金锁关,连绵起伏的凤凰山,古来就有皇家避暑,我却才知道。这一次,正值仲秋,秋老虎不走,早晚又热又闷,我一路过来,寻觅凉爽。更重要的,却是为了寻访玉华宫,寻访玄奘的踪迹。
玄奘西天取经,修成正果,来到玉华宫,度过了四载光阴。我幼时知道他,是《西游记》里的唐僧。很长时间,我喜欢孙悟空,喜欢这个石猴,和他任意的变化,和他的金箍棒。却讨厌这个师傅,动辄就念紧箍咒,让石猴头疼欲裂。也奇怪唐僧一个凡人,怎么就领导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三个神仙。更奇怪那么多妖怪,想尽办法,要吃他的肉,说可以长生不老。
虚幻的事物,往往更吸引人,真实的肉身,却易被忽略。孙悟空厉害,猪八戒立场不坚定,都是想象出来的,用来衬托唐僧,成全唐僧。《西游记》依然被传阅着,并进一步娱乐化。却很少有人会找到现实的场所,来关注玄奘,了解玄奘了。就是这个玄奘,一千多年前,从长安出发,路上走了三年,在印度修行佛法十三年,成为高僧大德。当他满腹经纶,满载典籍,回到长安城时,已由二十七岁的青年,进入四十五岁的中年了。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实现了超越。
有人说,大唐那个时代,是有容乃大的时代,也是人物星群般出没的时代。这源于文化的积淀和自信,也使得人们的行为无所顾忌,对于自由和精神向度的追求,在庙堂和田野都能充分展开。的确,玉华宫是帝王的园林,却愿意为佛法的弘扬改变用途,表现出来的,是胸襟,是气度,更是向善向美的自觉。外来的宗教,得到人心的滋养,与中华文明融合,而能够本土化,能够扎根。于是,唐太宗邀约玄奘来这里避暑,并为他的译著撰写序言。唐高宗把玉华宫让给僧人,由宫变寺,这都是寻常,都是对智慧的敬重,都是统治者自身的需要,而不视为额外的恩赐。那个时代,无论贵贱,不分城乡,人们的精神生活,是丰富的,饱满的,也是多元的。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大环境里,才有玄奘这样一位人物出现,并能沉浸于漫长的时光,一点一点,专注于事业,积累出一座心灵的高山。
我来到玉华宫,当年十殿五门的壮观和宏伟,都变成破砖烂瓦了,都变成灰了。时间收走了这些,而不理会物力的人力的消耗,曾经的繁华盛景,终于归于徒劳。只有凤凰山,还在生发云雾和冰雪,蓬勃也衰败草木,在每一个必然的季节。
我来这里的第一夜,看到了清冷的月亮,半圆于高天,诗意的筛月河畔,青蛙成群移动,叫声连成一片。早晨,我沿着山坡下的土路行走,四下寂然无声,连同一丛丛鲜净的雏菊和瘦高的艾草。突然,一边的沟壑,跃出一头巨大的野猪,紧跟着的是两头幼野猪,迅速横穿土路,攀上山坡,待我反应过来,已经消失于松树林深处。
这里,难道真的荒芜了吗?我这样疑问着。
来到肃成院,我看到的,是一个废墟。即使是这样的所在,也还能和久远的历史勾连,也还保留了一份见证。许多山头和场坝,已是萋萋荒草,斜生杂木,连一丝人工的印痕,都难以发现,似乎从来如此。酥软了的断木和掉落在地的野果,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所以,我为肃成院这个名称,还能够和实地对应,而感到欣喜,不愿再发出一声叹息。
肃成院,正是玉华宫的核心,也是玄奘译经并圆寂的主寺啊。
我是从西边的一座土峁攀爬上来的。路在一道沟槽里,显然是新开辟出来的,铺了青砖,窄细,曲折。路两边,杂乱着草木,一种树木,鲜艳着红色的浆果。这样走着,由于局限,不由紧张,也感到了压迫,担心要去的地方,会更加险要。可是,随着路的缓缓抬升,走上几级台阶,却豁然出现一片开阔地,空荡荡的,风就回旋着吹拂起来。开阔地的北边,是一座壁立的山岩,上下齐整,表面平坦,切割出来的一般,直直地延伸出去。到了数十米远,又以一个直角,拐向南边,朝西,又是壁立的山岩。于是,自然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靠背,给开阔地提供坚实的依靠。再往南,开阔地延伸着,到了适宜的面积,又陡然收住,下面,横向裂开一条谷地,充斥植物,一团一团树冠,正浮动不已。
开阔地上,原来,分布着建筑物,我是看不到了。地基还在,已不再承载砖石,更不见前庭后院的格局。北边的山岩下,复原了一方高台,用青砖镶嵌,是曾有过的晒经台,如今也空无一物,任由阳光的斑点,撒落在上面,摸上去,吸收了热量的青砖,已经发烫。我觉得,还是保持那种被时间磨损,被人为破坏后的形态,更符合一种更替带来的真实。再怎么重建,都是复制的,都不是原来的。没有来自本源的意义,反而会失去打通古今的线索。
山岩未改,不动声色,依旧沉重在岁月的光影里,那么安然,那么自在。我走到跟前仔细看,发现山岩的下部,是肉色的砂岩,上部却是砾岩,两种不同性质的岩层,却能牢固地结合在一起,地质变迁的力量,分明已包含了进去。在北边山岩的东段,开凿了石窟,而且,有一个石窟,显然是门洞。进去,在山体内,掏挖出了一道走廊,向外一侧,有一两处掏空了,成为透气的石窗,向内一侧,大的孔洞,显然可以成为居室,而高于地面,有规律排列的几个孔洞,似乎曾雕凿了佛像,因为其上的岩石,呈黑色,当是香火熏炙的结果,如今仅能看出隐约的刀斧痕迹。快到东头时,走廊的外侧,完全敞开,没有岩石的遮蔽,而东边的山岩,也有一段凿穿为内陷的走道,空间却促狭,只能勉强过人。
让我惊异的是,就在北边山岩的东段,还有东边山岩的中段,山岩的顶上,无数筷子粗细的水流,虽都不连续,却串珠一般的,不断地跌落着。仰头看,山岩出现水流的部位,一疙瘩一疙瘩地凸起,是硫磺色的结晶,我估计这是水分里的矿物质,天长日久沉淀,附着到了岩石上,并在缓慢地增加。水流虽然不充沛,发出的响声也和下雨时屋檐滴水相似,滴滴答答的声音,衬托出来的,却是别一种宁静。站在水流密集的地方,从里向外看,视线会受影响,看外面的树木,有一些变形。我就想,如果下大雨,水量增大,水流撕扯着下来,在岩洞前,形成的,恐怕是一道水帘吧?岩洞外,有一条水沟,似乎是当年的遗留,沟沿的土质,已经板结,呈生姜色。有的位置,应该是水流落下,反复腐蚀才深下去的,有的则是人力开挖出来的。于是,环绕于山岩的脚下,溪水便日日喧响着了。这是被树木的根须过滤了的水,这是来自高处的水,这水是清澈的,洁净了的不光是双手,也单纯着一颗念佛的心。
在肃成院走动,我想起古语说的曲径通幽处,其词义的表达,也是意境了禅意的。这里不光幽静,更觉得,这是天地造化中,特意预留出来的一方净土,却又隐蔽着,谁发现这里,谁便和这里有缘,谁能在这里安身,一定经过了大彻大悟。而取回真经的玄奘,就是这样的人。虽然,阵阵法号,已经远去,声声诵经,已不可闻,虽然,青灯黄卷,已成往昔,晨起枯坐,已被定格。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历史在行进中,任何的颠覆都有其原因,都无法假设,都不能再来一次。毕竟,玄奘在这里,停留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这里的山岩,玄奘注视过,这里的流水,也映照了玄奘的身影。
玄奘从印度带回的经卷,许多,都是在这里翻译的。据说,最多时,参与翻译的僧人和其他人员,有五十之众。那场面,该有多么热烈,又多么有序,认真讨论,仔细比较,遇到不一致的问题,由玄奘作最后的决断。玄奘一生翻译佛经一千三百多万字,相当一部分内容,就是在玉华寺、在肃成院翻译的。夏天暑热,便进入山洞,这里,是一个清凉世界,也更能安托身心。一方石碑记载,就在一次跨过岩下溪流时,玄奘跌伤了腿骨,并一病不起,不能继续讲经说法。这是不幸,也是宿命,一代高僧,在肃成院告辞了人世。
我又仰望山岩顶跌落的水流,就联系玄奘的一生,也如这水流,虽然细小,却不断倾泻,点滴之功,连石头也可以凿空。时光的漫长,被玄奘用脚步丈量,用寂寞化解,心中的愿望,都集中于一个目标上,就是获得终极的知识,散布于人间,提升人类的认知,拓展人类精神的空间。玉华寺一椽不剩了,玄奘的肉身,也消失了,但是,分明的,又有永恒的东西,流传了下来,甚至比金石更长久地存在下去。被后世在意也罢,忽略也罢,都不能毁坏,无法灭绝。因为,玄奘的事业,是关乎心灵的,是向着彼岸的,是根本性的。同样的,也如山岩顶的水流,伴随着日出月落,轮回于四季交替,而无休无止,生生不息。
《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也一定来过玉华寺,来过肃成院。他那时看到的,和我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一种面貌,因为,在宋朝,这里便已经成为废墟了。但是,吴承恩瞩望壁立的山岩时,一定看到了跳跃的猴子,也许会钻进水帘,击水戏闹;也一定在山涧看到了野猪,有的摇头摆尾,四处奔窜,有的懒散身子,暴晒肚皮。当他把玄奘作为主人公写进小说时,眼前的景象,一定激发了他的灵感,从而想象出了孙悟空和猪八戒。关于水帘洞和花果山的构思,也因此有了眉目,而成熟于胸。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任何创造,都有现实的影子,在这里获得写作的材料,有极大的可能。而唐僧的形象,能最终丰满起来,一定与玉华寺有关,与肃成院有关。这么想着,山岩下的水滴声,在我的耳畔,一下清晰了起来。这是今天,是现时的水滴声,也是昨天,是过往的水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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