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记
■彭康
我陪过许多人过过年,陪过亲人、朋友、同事、领导和病人,当然也陪过我自己。一个人过年。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满十八岁,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年,就独自一人过了年。是在海拔接近三千公尺的柴达木高原,守着一个火柴盒似的铁皮房过的年。
铁皮房就是值班室。只能摆放一张不大的桌子,两把椅子的铁皮房,里外都是铁皮包裹的,夹层里一般都是锯末,起个填充和保温的作用。大年三十那天,刚好轮到我值班,值班就是看管十几口采油井。油井不在一起,这个山头一个,那个沟壑一个,星星点点,散兵游勇般地分布在光秃秃的一片大山中。
所谓看管就是每隔两个小时,背着管钳扳手之类的硬家伙,插上钢笔,装好报表,提着水壶,抓着棉纱,挂着保险丝,像行军那样,步行到各个井上,查看抽油机是否运转正常,有无机械事故出现。有了就得处理,暂时处理不了的,就得赶快返回值班室,通过手摇电话通告队上,再派有关人员上来处理。检查时,还要看油井的油压和气压表,将压力数填在报表上。每两个小时一次的检查,是采油工值班的主要内容。其中,不包括保养设备,油井大修,打扫井场之类的重活脏活。每检查一次,来回就是两个多小时。
那年三十,天刚蒙蒙亮,班车将我丢下后,就拉着上个班的值班员下山了。这天的早晨七点到第二天早晨的七点,是我值班的时间,年三十就在值班中度过。看着解放牌卡车腾起的黄色尘埃,长久地弥漫在蛋黄般的太阳下,我便明白,在我值班的这个期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不会有任何东西再来,山上除了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没有任何植被的这片高原,灰黄得格外干净,干净得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与萧条。
我将饭盒蹲在桌上,发出一阵“丁铃哐啷”的声响。饭盒是铝制的,状如猪腰子,有着好看的弧线,里面有两层,可将饭菜分开放。但由于上班时间较长,要装下一天的伙食,就得取出隔层,不然装不下四个馒头和一份洋芋丝。因为还没到过年时间,食堂还没配好过年的饭菜,加之我一大早就得上班,所以不得不提前一天买好饭,这就决定大年三十,我只能吃平时供应的饭菜。这样,我就将馒头捏扁摁在洋芋丝里,制造出一种不同的花样,吃起来有些黏口。元月份的柴达木,白天的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加上早上坐车,饭盒里的饭菜冻得像冰块,往铁皮焊成的桌子上一蹲,响声就格外地大,听起来,竟然有些生动,逼仄的铁皮房里也就有了回声。
我裹紧了有着四十八道杠杠的棉工服,背着需用的工具,沿着浮尘松软蓬勃的羊肠小道,开始了值班后的第一次巡查。幸好平安无事。感谢上苍,整整一天六次的巡查,都没查出问题。很快,太阳回家过年去了,留下暮霭和寒风,迎接着慢慢到来的新年钟声。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值班室,卸下披挂一身的那堆杂碎,弄出一些动听的响声,用棉纱沾了消防桶里的浊水,开始装模作样地擦洗手脸。但不管怎么擦洗,手和脸上都有油污,而且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这就是石油和天然气的味道。因为棉纱和桶里的水,早已染上了这些物质,擦洗只是个仪式和习惯,不能与下班后的清洗相比。但不管如何,都得清洗,这是脸面问题,虽然山上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年也是年,犹如一个人的脸也是脸。洗与不洗不一样,何况马上就要过年了。
将自己这样简单地收拾过后,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过年要穿的新衣,鼻子里就有了想往外流淌的鼻涕,瞬间就到了裂开的嘴里,味道怪怪的有些说不清楚。顺手抓起桌上那团漆黑的棉纱,一边呸呸地吐着,一边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像有什么硬器划过,火辣辣地生疼,摊开巴掌轻轻一摸,拿到眼前一看,竟有淡淡的血迹,沾在了粗糙的手心里。于是翻看棉纱,里面果然有一细小的铁屑,白白的有些晃眼,用拇指和食指将其摘下,再用力地曲指弹掉,骂一句狗日的,便开始去点炉子,准备热饭过年。
谁知打开炉子的阀门,却没有天然气过来,原来两天前就断掉的管线,至今都没有修复。所以井口的气不会长了腿,像人似的自己走过来。炉子自然也冷着。于是,我想打个电话,让队上派人来修。明明知道不大可能,很不现实,但还是想打个电话。电话一直没人接,可能都在吃团圆饭,包括队上值班的人。于是,我又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但只是想想罢了,因为这个电话根本打不了长途,何况老家的家中也没有电话。
起身关闭铁皮门时,我看了一眼黑透的夜空,没有星星和月亮,深远的黑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强劲的漠风,在黑灯瞎火的寒冷里,打着滚地闹得正欢。将门关闭,风声骤减下来,就听到沙子扑打值班室的声音,唰拉拉,唰拉拉。拉过一个铁凳,顶住被风推开的铁门,我就坐在了另一个铁凳上,胸部紧贴铁桌,拽过饭盒,就着昏暗的灯光,准备吃年夜饭。
我一手扶着饭盒,一手去开盖子,竟然一下没有打开,用劲再开,还是没有打开,盖子与饭盒咬得紧紧的,冻得严丝合缝,像是一个天然的整体。其实,我中午打开过,吃了一次,还剩下两个馒头和不多的洋芋丝,留着晚上吃。哪想到查井去,值班室洞开着,天黑后气温下降,全都冻住了。但我还得再开,因为肚子早已饿了,有饥寒交迫似的感觉。
用同样的方法试过两次,仍然无效,就想采取极端行为强行开启,但我忍了忍,暂时没有动粗。因为舍不得损坏饭盒漂亮的弧形,这是我吃饭的家伙,一人只配一个,一年只换发一次,虽然过了这个年就是第二年了。无奈之下,我将饭盒捧在手中,结果不一会儿,我的手像针扎般地开始疼痛。于是,我又将饭盒塞进棉衣,想用体温去化冻。隔着一层内衣的肚皮,一接触到冰凉的饭盒,我就倒吸一口凉气,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比先前感到更加饥饿,更加寒冷。随之情绪变得有些烦躁,有些迫不及待,逼得我拎起饭盒,开始在桌子上摔打,只摔打了那么几下,并不算太重,但响声很大,那饭盒好看的弧形线条就没了,我愤怒了,有些难以自控,抬手猛劈下去,“咣当”一声,饭盒开了,盖子飞到值班室的铁皮上,碰撞着掉到了地上。一个馒头沾着洋芋丝,欢快地奔了出来,在桌子上滚了两滚,就纹丝不动地停住了,等待着我的享用。
用力地啃着冰冷的馒头,像是吞下自己洁白的牙齿,有种难言的潜流冲上鼻头,奔向眼眶,模糊了我的天空。就在这时,我想起了父母和亲人,想起了家乡和同学,想起了繁华热闹的城市。而所想起的这些,离我有多么的遥远,遥远得令我生畏,令我胆怯,直到身体开始不停地发抖……
迄今我都记得,那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被我吃出了许多滋味,吃出了许多内容,也被我吃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就在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我不能细嚼慢咽,慢慢享受,因为去井上检查的时间要到了。每隔两个小时就得检查一次的时间到了。我颤抖着身子,背起物件,迎着寒风,开始了雷打不动的查井工作。
这是我成人后,走上工作岗位,独自过的一个年。这样的年过了多少个,我记不清了,像是查井时被冻僵的手脚,麻木得没了感觉,但这个年被我记下了,就像我记下的另外两个年。
由于过年谁都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所以队上控制得很死,轻易不批假放人,如果大家都想请假回家过年,那还有谁看管从不过年的油井?正常的生产不能耽搁。何况队上的人手本来就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当然也有例外,就是个别家中遇到不幸的人才能准假回家,而回了家的人却不是为了过年。按照队长宣布的条件就是:家中死了人的才能回家。魔咒似的条件,残酷而晦气,没有谁平白无故地去找晦气,去拿亲人的性命作赌注,那是违背良心与道义的行径,不能因要回家过年,就以此为借口去损害亲人健康而又长寿的生命。
所以自从参加工作后,虽然隔几年就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和亲人,但总是没有机会和他们再在一起过过年。年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流走了。同时流走的还有亲人慈祥的面孔和亲切的话语。一直盼着能与我一起过个年却未能如愿的母亲,终于在一年的冬天,在离过年不远的一个日子里,永远地离开了我。那一年,我回家了,但没有在家过年,因为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我的假期已经到了,不得不返回单位,留下悲痛欲绝而又苍老的父亲。离开家的头天晚上,姐姐说不能等过完了年再走吗?在我欲言又止的时候,父亲开口了,他说工作要紧,路上当心些,到单位写封信回来。说完他站起来又说,早些睡吧,你明天还得坐车,就独自睡觉去了。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柴达木高原,却没有给家写信,而是在一个叫花土沟的小镇上,给家发了一封电报,报告我已平安抵达。平时都是写信,信走得很慢,一个月才能收到,我不想让家中的父亲在伤感中再多出一份牵挂。
说话间,一晃又过去了几年,我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陪父亲过年。这期间,我成了家,有了孩子。这期间,我也由一名采油工变成了厂办秘书,天天跟随领导东奔西跑,不是加班加点,赶写材料,就是宴请陪客,迎来送往,忙得晕头转向,也忙得不亦乐乎。从此,结束了独自一人在荒山秃岭中过年,可以与家人在人气较旺的花土沟享受年味了。
就在又一个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突然收到父亲的来信,他要来看望我的孩子他的孙子,并且直截了当地说,要在油田陪我们过年。从信中得知,父亲已经启程,两天之后就可到达。那年,父亲六十五岁。
八十年代末的花土沟,物质生活依然贫乏,就像它寸草不生的贫瘠地貌,一年四季都见不到一丝绿色。饭桌上平时见不到任何新鲜蔬菜,吃的全是陈年干货,比如粉条、海带、木耳、腐竹、黄花等等,全得用水泡开才能食用,无论清洗得多么干净,总有霉味和沙子,入口就能发现。逢年过节供应的大肉,几乎全是用盐腌制过的,同样得用清水泡洗过几遍,才能切下与泡过的干货炒菜,如果炒时多放入几片咸肉,那这菜便咸得难以入口,根本不用担心翻炒时忘了放盐。这是说有肉的荤菜。就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六十五岁的老父亲要来陪我们过年,让我既高兴又心寒。
按照咱中国人的风俗习惯,过年的一个重要形式,或主要内容,其实就是过个年三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吃个团团圆圆的年夜饭,就算是过了年了。这年也就过得欢快有味了。因此,准备这顿年夜饭,就成了当务之急的头等大事。显得有些庄严而神圣。我的家庭也不例外,特别是父亲的到来,年夜饭准备得更要像个样子,虽然也没有什么准备的,都是一些并不新鲜的东西,早已泡在了大小不一的盆子里,甚至连洗衣盆里泡的也是咸肉。
吃完早饭,我去办公室打了个转身,就回家着手收拾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清洗,一样一样地摆放,临到中午时,十个手指变得又粗又白,像极了家乡养眼可口的水萝卜,只是我的手上没有水萝卜的清香,有的却是一时无法清除掉的腥臭气。看着灶台案板上搭配出来的菜谱,可以凑够一个吉祥的双数时,我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腰酸背痛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我想,无论如何,都要做好这顿年夜饭,而且我要亲自操刀,为得就是我的老父亲!
可是没有想到,事情就像花土沟的天气,风沙说来就来了,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刚洗过手,接过赖在父亲怀里的儿子,坐下与父亲聊了没几句,家中的电话就响了,是厂办主任打给我的。他说厂长家中的老父亲突然生病,要求我陪同厂长一起回家,车马上到家来接我。我支吾着不知道如何是好,主任又说,怎么的,有困难?我说我父亲过年来了,大老远地来,又这么大的年龄,不容易。秘书的职责是什么?就是为领导服务的,随时随地服务,你懂吗?主任说,是厂长亲自点的名,这也是领导对你的信任,你就克服克服吧!我还想说点什么,主任就挂了电话。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紧握话筒,扭头看了一眼父亲,没想到父亲也正在看着我,半张着嘴盯着看我。我嗫嚅着叫了一声爸,父亲就试探性地小声问:有事了?我嗯了一声,父亲就抬高了声音说,工作第一,有事就去吧,不要影响工作。我说我不想去,是陪厂长回家过年。父亲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也应该去,我当年在部队给首长当勤务员,也是随叫随到,叫干啥就干啥,哪有不听首长话的兵蛋子?去吧去吧!我见到我孙子已经很高兴了,比过年还高兴呢,你就痛痛快快地去吧,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工作!然后搂过他的孙子,嘻嘻哈哈地逗了起来。
厂长父母的家在大柴旦,也是一个小镇,离花土沟四个小时的车程。晚上七点我们就到了。进家一看,厂长的父亲正坐在一个大大的圆桌前,穿着银灰色的中山装,挺直着身体,显得很精神,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大盘小碟的,堆得满满当当,就等着厂长到家了。厂长的家人忙着端来洗脸水,分别摆在厂长、司机和我的面前,厂长的父亲说,洗一把吧,完了咱们吃饭,就等着你们呢!
那年三十我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原因是我不想清醒,不想在厂长的家里想我的父亲。开始喝时,我就表现积极,主动出击,给厂长的父亲连敬了三大杯,又给厂长的母亲、弟弟、弟媳,还有厂长、厂长夫人以及他的其他亲人都三杯三杯地敬,不管别人喝干没有,我每一次都喝得杯底朝天,结果不一会儿,不胜酒力的我就跑到屋外,“哇哇啦啦”地吐了起来,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坐车返回时,我的头还晕乎乎的。厂长很高兴,说我一口菜都没吃,就醉倒在他家的大门口了。说完哈哈地大笑起来。回到家,父亲就说,肯定喝酒没吃好吧,昨晚的年夜饭都给你留着,一会儿都尝尝。我看着父亲,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话没出口。他就问我,领导还满意吧?我不置可否地哼哈了一声,父亲连忙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只要领导满意就好!父亲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好像昨晚我陪他喝多了酒,把自己喝醉了,他看着我的醉态模样,露出了开怀的微笑。
年很快就在消失的鞭炮声中过去,父亲也要准备回乡了。他在我们这儿待不住,我们白天上班,儿子上托儿所,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些不大习惯。我们想让他多住些日子,但看到他人生地不熟的,没有说笑的朋友,显得有些孤独,便不再勉强他。再说风季已经来临,铺天盖地的风沙,一刮就是一天,根本就出不了门,就是能出门,建设在戈壁上的一个小镇,又有什么地方可玩的?父亲走了,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专门来陪我们过年的父亲,却没能与我吃个大年三十的团圆饭,就在寒冷与大风交集的日子里走了。他千里迢迢地来,又千里迢迢地去,来来回回就他一个人。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这一走,真的就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那年的秋天,父亲与世长辞了,没有等到我们回家陪他过年。其实,父亲离开花土沟的三个月后,我又去工艺室当了水质化验员,这工作干净轻松,过年也能放假。于是,我在信中给父亲说好了回家过年,结果收到来信时,却不是父亲的回信,而是姐姐的来信,传来了令我肝肠寸断、悔恨终身的噩耗……
姐姐在来信中说,父亲回家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他不让姐姐告诉我们,说我们的孩子还小,工作又忙,不要打扰我们,临终时,也不肯让我们知道。收到姐姐的来信,父亲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人的一生不知要过多少个年,但有多少个年是为亲人过的,有多少个年是为自己过的,有多少个年是在后悔与悲伤中度过。我经常想过年的事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但过年总像梦魇,始终缠绕着我。
那是一个狗年。是陪狗过的一个狗年。狗是真正的狗。就是狗年的那个年。当然是多年后的一个狗年,我记得相当清楚,那个狗年,一个叫杨志军的人,写了一本很有名的小说,叫《藏獒》,给那个狗年献上了一份独特而厚重的大礼。当然了,藏獒也是狗,只是不同于一般的狗罢了,看得我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所以,我记下了那个狗年。
地点就在我工作后独自过年的那个荒山上。在这个狗年之前的几年前,那片荒山上的油井已经关停了不少,原因是井里的油水不多了,开采价值已经不大,大量的采油工转移到新油田上去了,仅存下来的一些油井,又没有完全枯竭,像患哮喘病的老人,时不时还能喘息几声,冒出几个泡,产出几滴油,这就犹如鸡肋,随手放弃,有点可惜,上面也不同意,因为国际油价一直都在飙升。
如何看管这些曾经出过大力,现在有些不中用的油井,一时就成了问题。后来上级决定,采取夫妻承包的看管办法,既解决了人手不够的困难,又降低了生产成本,而且还照顾了夫妻团圆,有利于油井的正常运行,真是一箭几雕。这种新的工作制度,当时被炒得沸沸扬扬,成了一种创新的标识,格外引人注目。因此,过年的时候,领导慰问值班人员,这块断然是不能少的,甚至是必须。已经成为单位宣传工作者的我,在这个狗年的大年三十,便有幸随同上级领导前往慰问。驱车到达那片荒山时,正值夕阳西下,毫无热度的残阳,竭力地渲染着灰黄的山岭,却怎么也驱赶不走寒风中的苍茫和萧瑟。
我们来到一个铁皮房前,房门紧闭着,铁丝拧紧了门扣,充当了锁子。我们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只有短暂的回声,很快被风吹散。在我们准备前往另外一个井站时,房后突然发出“咝咝咝”的叫声,清晰而低沉。绕到房后一看,一只肮脏的大黄狗,正支撑着两只前腿,半卧在尘土当中,努力地向后缩着身体。它泪眼汪汪地盯着我们,尾巴像个有力的扫帚,格外活跃地来回摆动着,激起阵阵尘土。它的身边放着一个废弃的空脸盆,脸盆底下有一块沾满石油的毛毡,一根巨大的骨头,灰头土脸地躺在毛毡上,恰似一截硬邦邦的铁管子。
我怯怯地走向前去,那狗不仅没有扑咬,反而调头后退,毛刷似的尾巴摇摆得更加起劲,打在地上竟然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嘴里也发出类似婴儿般的“嘤嘤”声。这时,有人说这站上无人,就去别的站再看看,于是大家准备上车,没想到,那狗猛然站了起来,抖动着身体,一团尘土飞起,像是它身体上冒出的烟雾。在我们上车离开时,它紧紧地尾随车后,疯狂地奔跑起来,尘土弥漫中,它的身影时隐时现,但却一直跟着我们翻过了两个山头。
透过车后的玻璃,看着它狂奔的姿势,我突然想起了它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想起了我以前在这山上过年的往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激荡,迫使我产生留下来的强烈愿望,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停车,车便在我突如其来的喊叫声中,吓得一愣停了下来。待到尘土飞散远去,我站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它,看着它也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就向领导提出了不可思议的要求,在我似是而非地回答完领导提出的疑问后,便果断地带着火腿肠等慰问品,慢慢向它走去,向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房走去……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当我拧开门上的铁丝,步入房内时,一直远远跟着我的它,箭一般地射了过来,几乎是与我同时奔进房内,摇头摆尾地向我大献殷勤,不断发出“嘤嘤”的叫声,连扑带爬地用前爪抱着我的双腿,又舔又蹭,又蹦又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得活泼至极。我蹲下搂抱它,它像泥鳅一样溜掉,就在这个空隙,它舔到了我的脸,迅捷而快速。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又快速绕到我的背后,爬了上去,我刚想转身,它一下子又跑到我的面前,将前爪搭在我的怀里,我趁机抓住了它的两只前腿,来回扯拉着,仔细地观察起它来。这时,它停止了后腿的踢踏挪动,伸出长长的舌头,一遍遍地舔舐着我的双手,没有一刻的停顿。它的眼里放射出欣喜的光芒,亮晶晶地却没有泪水溢出,而先前的泪水,已将脸颊上的黄毛打湿,紧紧地贴在那里,像是阴沟旁边的苔藓,潮湿而又乱杂。
我不记得与它这样对视了多久,与它这样玩了多久,只记得当我打开纸箱,取出火腿肠时,它像个懂事的孩子,静静地坐在地上,不时地扇动一下两只尖尖的耳朵,肮脏的尾巴一刻不停地摇摆着,眼睛紧紧盯着我的每个动作,乖巧得令人难以置信。当我将火腿肠递过去时,它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嗅了嗅,就猛然张开大嘴叼了过去,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就囫囵地咽了下去,嗓子里发出“咕咚”的一声响,我就看见它伸出了舌头,极快地将嘴的四周舔了一圈,然后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渴望的神情。我捏着它的双耳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你的主人到哪去了?它似乎听明白了我的话,喉咙里发出吱吱声,并不断地扭头想舔我,屁股转着圈地碰撞纸箱,不停摆动的尾巴将纸箱拍打得“砰砰”响。我笑了一下,用额头碰了碰它的狗头,它的舌头不失时机地又舔到我的脸上。十根火腿肠喂完后,我带着它走出门来,趁着漆黑的夜色,开始了多年后的查井工作。
在那只黄狗的陪伴下,查井工作很快进行完了,回到冰冷的值班室,已临近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刻,我对黄狗说,马上就翻过新的一年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不如咱们睡觉吧,睡醒了,明天就会有新一轮的太阳升起。
黄狗说,没问题,可是咱们咋睡呢?
我说,把毛毡铺在地上,我搂着你睡。
黄狗说,好的。你就放心地睡吧,有我看着门呢。
我说,你不用看门,这荒山野岭的,不会有人来。
黄狗说,好的。我看门只是我的习惯和秉性。
我说,今年是狗年你知道吗?
黄狗说,我知道,今年还是我的本命年呢。
我说,今年也是《藏獒》年。你知道藏獒吧?
黄狗说,这狗日的很厉害,虽然是我们的同类,但很凶狠。
我说,是的。不过藏獒很勇猛,从不向一切敌对势力低头,直到把对方撕碎。它同你一样,非常忠诚,这是你们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也改变不了。
黄狗说,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悲哀。
黄狗说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有沙子扑打着铁皮房,唰拉拉,唰拉拉。
我又说,这是我过得最特别的一个年,因为有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黄狗对我说,这也是我过得最有滋味的一个年,因为有你,我也不会忘记。
我说,谢谢你大黄狗,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感觉到很温暖。
黄狗说,也谢谢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再也感觉不到寂寞与寒冷。
那个狗年的大年三十以及三十晚上做的梦,到现在我都记得,像梦中说的一样,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