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一生最着迷的事情,就是盖房子。
春日阳光微醺,远游归家来的燕子飞来飞去,在屋檐下忙碌着。祖父说:“它们是在盖房子呢!”
溽湿的夏日午后,一场暴雨蓄势待发,我趴在地上看蚂蚁,它们正排着长队紧张地工作着。祖父蹲下身跟我一起看,他说:“这些小家伙呀,是在垒避雨的房子!”
蜗牛爬上了屋后菜园的菜叶子上,我把它们捉下来放在手心里,它们软软的身体立刻缩进了灰白色的壳里。我尖叫着指给祖父看,他笑了起来:“你看,蜗牛把房子盖在自家背上,可以随时钻进屋闩上门,多便利!”
那些蝉蜕,像一座座小小的金灿灿的房间,单薄易碎却又那么倔强地抓在树枝上。祖父叹口气,“蝉虫仔们长大了,再也回不了它的老房子来啦!”树上的蝉嘶声结成一张密密的网,笼罩住童年的我。我望着那些空荡荡的小房间,心中泛上一阵莫名的怅惘来。
我曾经那么认真地想过,以后无论我长多么大,也不会离开我家的房子,不会离开亲爱的祖父。
我是坐在晃晃荡荡的柳条筐里长大的,而柳条筐就背在祖父的肩膀上。他就这样带着我,走过街巷,爬过堤坡,穿过莽莽的田野,去这个镇子或那个村庄上攒忙。
祖父是个手艺不错的泥瓦匠。他的泥瓦手艺并不用来谋生,而是用来攒忙的。
“攒忙”是我们本地的一个乡土词汇,就是帮工干活的意思。这个词比“帮忙”更多了一份热忱和诚恳。它从唇齿中滑落出来,带着一股浓浓的乡音,是那样的朴素、熨帖。我很喜欢这个词,虽然字典中并没有它的位置。
那时候盖房子这样的大工程,是要仰仗邻里乡亲来攒忙才能完成的。
谁家要盖房子,祖父便放下自家的活计,十分热情地赶去攒忙。他会很专业地帮人家策划地基、参谋房子的样式、讨论砖瓦的购置……砌墙、勾缝、粉墙等活计,他都会不惜力气,全力而为。
三乡五里的乡亲们也都喜欢请祖父去攒忙,请他去为新房子把关。只有他到了,这房子才盖得踏实。
小时候我是祖父的跟屁虫。我坐在麦秸垛上,仰着头,看着祖父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挥着瓦刀,一块砖接一块砖地砌着墙。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麦秸色的光芒。这时候的祖父,如鱼得水,那么地快乐,仿佛生活恩赐给他了一个万分妥帖的好去处。
当然,这盖房子并不是一项轻松的游戏,而是一件繁重的工作。这从祖父那双被瓦刀和砖瓦硌得伤痕累累的双手上便可窥见一二。更别提,在一次攒忙中,他曾经从手脚架上跌落下来,摔坏了髋骨,在家里整整将息了半年才能下地。
但就在祖父才能下地没几天,他便又拐着腿去攒忙了。这让我们家人既担忧,又无可奈何。
大约是因了祖父,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看人家盖房子。我很小的时候便能分得清单墙和复墙,甚至对砌墙怀有深厚的兴致。家里人总说,唉!一个小丫头,怎么会喜欢这些呢,还是玩会儿抓子儿去吧!
我不理会他们,围着砖垛,缠着祖父教我复杂的砌墙方式。什么一顺一丁,三顺一丁,梅花丁……我兴致勃勃地搬动着沉重的砖块,认真地搭叠着,即使被砖头砸了脚面,硌破了手掌,也毫不在乎。
我学得又快又好,祖父连连称赞。他笑呵呵地说:“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瓦匠的孙女儿会盖房,哈哈!”
我不懂爺爷的话,只顾着兴奋地叫嚷着:“爷爷,等我长大了,也要去盖房子!”
可惜后来我长大了,却早已把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净。
2
房子,盛载着一个家庭及至一个家族的生存痕迹。它给人们提供庇护,安顿一家人的身体和灵魂。它让人们在大地上站稳脚跟,活得有底气。
每所房子都有它独特的气息,这与住在它里面的人的气息是相通的。
远远望过去,一所房子挺拔利落,这家人必定是勤快能干的;一所房子的房前屋后绿树荫荫,花朵繁茂,房子的周身都散发着隐隐的香气,那这房子的主人出得门来,也多会笑脸盈盈,满面春风;但倘若一所新建不久的房子便蓬头垢面无精打采,这屋里的人也一定是疲沓浪荡的,他家的田里也多半会野草泛滥。
房子,也有自己的长相。青砖房子骨骼清奇,面相沉稳;红砖房子俏丽耀眼,活泼热情;土坯房子像灰扑扑的麻雀,有些寒酸,但也有副热爱生活的好心肠;瓦房高大气派,平房稳重敦实,而两层的小楼房,在那个时候可算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要建一所新房子,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一件相当考验家底和耗时费力的事情。要选宅基,要准备砖瓦木料,准备水泥油漆,要准备建房子需要的人情礼仪……那个时候盖房子,大部分人家是需要花上一两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的。
祖父的一生,都在盖房子。
附近村庄和镇子上的许多新房子,都是在他的手下诞生的。
我和祖父一块去镇子上赶集,路过的人家,常常会有人迎出来,热情地请我们去家里喝茶歇脚。原来,这家的房子便是祖父攒忙盖起来的。祖父也总是不会客气,进得院来,把房子里里外外看上一遍。咂着嘴,点着头,摸摸这面墙,敲敲那块砖,仿佛在爱抚自己长大成人的孩子一般。
我的祖父,他爱着大地上所有的房子。
他爱新房子,也爱老房子。
有时,我们路过摇摇欲坠的老旧房子,他会说:“这房子该扶一扶啦!”他的语气,就仿佛要搀扶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
3
那时候,谁家盖房子,在村子里可是件动静很大的事情。从挖地基开始,一所房子的模样,便开始慢慢地从混沌中脱颖出来,驻扎在人们的想象中。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打夯和上梁。
我们村子里有两只大夯,平时都放在村口打麦场的场角上。它们像长了根一样,蹲坐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我对这两只大夯非常好奇,常常一个人盘桓在打麦场上,摩挲研究着,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两只夯一只是木头桩子,很高,我踮起脚来,才能摸到它的头顶。它的腰部镂出了几个把手来,我常常把两只手吊在这把手上打坠溜。我给这只木夯起了个名字叫“蔫儿伯”,因为它的身量实在像我们村一个叫“老蔫儿”的大伯。
另一只是石头礅子,比“蔫儿伯”矮些胖些,更敦实更沉重。它的名字是我和祖父一块取的,叫“大魁”。哈!
它们鼓着肚皮,翻着白眼,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两只沉睡的怪兽一般,有些神秘。我常想,它们也许会在某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苏醒过来,驾起云雾或黑风,在村子里耍上一圈吧!
只有谁家要盖房子打地基,才会有人来把这哼哈二将唤醒,请回家去。这时候,两只夯就会松动松动筋骨,打个呵欠,活了过来。
祖父说,房子牢不牢固,地基非常关键。
这可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理儿,人们常常也说,做任何工作都要“夯实基础”。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村里人打夯。打夯可是件令人热血偾张的事情!
那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岁了,他已经没有打夯的那把子蛮力了。打夯是力气活,需要六七个人一组,全是精壮的叔叔伯伯们。他们齐齐吆喝一声“喂——”,尾音高高地挑起,大夯高高地举起,再吆喝一声“夯”,声音短促、沉实,“嗵”一声,大夯重重地砸到土里。这一下,足足可以把整个村庄震得颠上一颠呢!
“蔫儿伯”和“大魁”便随着这声音,开始欢快地跳跃起来。
每当打夯的时候,整个村庄里都回荡着叔伯们粗犷有力的“喂——夯”“喂——夯”的号子声。号子喊得快而急,夯就起落得快而急;号子喊得缓又平,夯就起落得慢而平。这样就会整齐、匀称,步伐一致,夯得平整厚实。
这铿锵有力的号子声传得很远很远,甚至日夜不息奔腾穿越了时空,直到现在,还回荡在我的耳旁。
这些闪着汗水光亮的劳动号子,有一种向上的力量,是来自生命血质的音乐,是一曲生活的赞歌。
几年前,一个初春的深夜,半梦半醒间,一阵有节奏的打夯声传到了我的耳畔来。原来是打夯机的声音。不远处又要建造居民小区了,很快,一座座高层的楼房便会拔地而起。
这深夜里的打夯声,机械而冰冷,没有了人力打夯时那夯声的热血感和生活感。我侧耳听了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那些过去的时光悠悠地回到了我的夢中,那生龙活虎的打夯的场景又一次将我拉回了童年。
大梁,是一所房子的中流砥柱。大梁要选最好的木材,这样的脊柱才能撑住房子的筋骨,才能让房子更牢固更挺拔。
在房子的建造过程中,“上大梁”是最隆重最有仪式感的一个环节。在我们当地,上大梁又叫庆梁,言下之意,上大梁是需要庆祝的。
上大梁先要暖梁。童年时,我很纳闷,难道“大梁”这根木头,它也怕冷吗?要怎么“暖”它呢?是给它穿上棉衣吗?
暖梁是要当地比较有名气的木匠师傅来主持的。但是奇怪的是,我们村的乡亲们盖房子,总是请我祖父来暖梁。
暖梁要在上大梁的前一晚进行。我跟在祖父的身后,多次目睹过他暖梁的过程。原来,这大梁是真的穿“衣服”的哩!但它穿的可不是棉袄。
祖父先在梁檩中央贴上“上梁大吉”的红纸横批,用红线绑上一双筷子,把这双筷子钉在上梁大吉的横批上,再钉上两个铜制钱、五色布,最后再在梁檩的两端系上红布,以求吉利。这样,大梁就穿戴一新啦。
这时,东家就点燃鞭炮,还会在大梁下方点燃芝麻秸,来“暖梁”。我紧紧地捂住耳朵,看着那根大梁在烟火中精神抖擞,傲慢地闪出红亮的光彩来。
我祖父开始唱诵了。这唱腔与他平时唱的河北梆子很是不同,有一种遥远的奇妙的沧桑感。我不知道祖父哼唱的是什么,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围着大梁又唱又念叨,我很是心焦,盼着他快点唱完,就可以抢饽饽了。
长大后,回想起那奇妙的唱词,我专门找祖父询问过一回,并认真地记录下了那些唱词:
炮竹一放笑嘻嘻,文站东来武站西;
文武百官二面站,子孙后代穿朝衣。
五月十三发大水,柏木飘荡到故乡;
鲁班师傅打马过,闻见路边柏木香。
鲁班师傅下马看,四条金龙九丈长;
头条金龙做宝柱,二条能做紫金梁;
三条四条生得好,能做桁条和基椽。
凿子凿子孙兴旺,斧子斩块块成双;
刨子抱子孙满堂,木斗弯尺赛鸳鸯。
两头一挖鸳鸯榫,梁中又插金鸡花;
鸳鸯榫来金鸡花,东家敬酒我献梁。
一杯酒来敬梁头,文拜相来武封侯;
二杯酒来敬梁腰,脱掉蓝衫换紫袍;
三杯酒来敬梁尾,东家做官清如水。
买田置地创家业,子子孙孙多富贵;
三杯酒来都敬过,东家匠人多福寿。
多富贵来多福寿,只待明朝龙抬头。
我觉得这些唱词很有魅力,它们应该是我们传统建筑文化中的一朵小小的奇葩,扎根在乡土间,在一代代的匠人间流传,将美好的祝福的香气散播出去。
待大梁架上屋前,我祖父会手捧酒壶往梁上浇酒。浇梁头,浇梁中,浇梁尾,每浇一处,祖父都会再说一套祝福的唱词。
当装饰一新的大梁被人们缓缓地抬举起来,安放在早已做好的柱头上时,就开始扔饽饽了。
小孩子们最盼望的事就是抢上梁饽饽了。我和小伙伴们早早就守候在新房旁,选择一个好地方,准备抢饽饽。鞭炮一响,我祖父就会手拿盛满饽饽的篼从大门开始向正门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进大门,观四方,明三暗五盖得强。四个金砖托玉柱,两根玉柱架金梁。木是好木,梁是好梁,长在南阳卧龙岗上……”随着鞭炮声,大梁被众人抬了上去。
开始扔饽饽了。我们都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仿佛全世界都缩在那只扔饽饽的手上。
首先打四方,这四方的饽饽做得又大又漂亮,里面有一层又一层的甜蜜红枣,十分诱人。但这四方饽饽却只有四个,东南西北各扔一个,总是会被那些个子高、身强力壮的半大孩子哄抢了去。我顾不上难过,得赶快准备着接下来要抢小饽饽和糖果。
即使我抢不到饽饽和糖果,我也不用太伤心的。因为很多时候,东家总是在事后悄悄地塞给我一个最大最香的饽饽,以示感谢我祖父为他们做的事情。
我幸福极了,谁让我是我祖父的孙女呢!我会故意高举这大饽饽显摆起来,引来无数嫉妒的眼光。
4
我七岁那年春天,家里迎来了一件大事——我家要盖新房子了!
我家一直住的是三间砖坯混合的平房,随着我们几个孩子的降生并日渐长大,我家的房子日渐显得逼仄低矮起来。
其实祖父和父亲早在几年前便已经筹划着要盖所新房子了,庄基已经买好了,就在距离我家旧房子不远处的街口,出门便是村里的宽阔的主道。
但是,祖父做的一件事,却打乱了原来的盖房计划。
——他把那根粗壮笔直的做大梁的榆木,“借”给了村东头的拴柱家。说是“借”,其实是送。
拴柱家穷,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父亲又有哮喘病。眼看到了娶亲的年纪,家里还住着两间已经塌掉一半的土坯屋。祖父耽误着自家田地里的庄稼活,花了很多时间精力,为拴柱张罗着盖起了三间红砖房。
而我家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屋后的另一棵榆树缓慢地成材。这一等,就是五年。
终于,大梁伐下来,晾好了。椽子檩条也都在刨床上刨好了。我家的新房子指日可待了!我特别开心,终于不用趴在又黑又窄的窗台上写作业啦!终于不用跟父母和弟妹挤在一张炕上睡觉啦!
盖一所新房子,这可是当家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之一。祖父和父亲都显得格外的激动,又格外的谨慎。他们经过商量,决定要盖一所高大宽敞的青砖瓦房。
青砖比红砖的烧制工艺复杂,更结实,耐碱性能好,耐久性强,价格也比红砖贵。但祖父一心要盖一所满意的新房子,便把盖房成本预算一再地提高。
头一年冬天,祖父亲自到十里外的青砖砖窑去订下了砖瓦。
想不到,烧窑的竟然是拴柱。他到这砖窑里来打工了。拴柱是个憨厚寡言的小伙子,他只埋着头对祖父说了一句“放心吧,叔!”,便挥起铁锹打起坯来了。
据说拴柱日夜不停地干活,衣不解带地守着我家的几窑砖。半个多月后,在一个大雪纷飞早晨,青砖出窑了。又过了几天,拴柱开着拖拉机,来回往返了好几趟,把我家的砖瓦送到了家里,几大垛砖,整整齐齐的,连一小块磕碰都没有。
在白雪的映衬下,那些青砖和瓦片都闪着厚重的蓝色光泽,煞是好看。祖父爱惜地在砖垛上盖上草席、秫秸。
祖父拉着拴柱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着感激的话。拴柱只憨厚地笑一笑,“叔,你家打夯的时候,可得通知俺一声,俺准到!”
一开春,我家的新房子便動工了。无论是打夯、砌墙还是上梁,来我家攒忙的人特别多,不但有本村的,还有邻村的,甚至有外乡的,我家的房子盖得格外快。到了夏天的尾巴上,新房子便漂漂亮亮地矗立在了街口。
四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在街口格外的显眼。蓝色的墙壁,蓝色的瓦,门窗也油成了天空的蓝色。墙缝勾得笔直整齐,时兴的开扇窗子严丝合缝,透亮的大玻璃像是房子澄澈的眼睛一般,和善地看着来参观的人们。
祖父眯着眼睛,抬头看着他的杰作,眼角竟然闪出了泪光来。
我们一家三代人在这蓝瓦房里住了很多年。夏天,大雨像老牛一样吼着从屋顶上奔腾而去,雨水顺着瓦当哗啦哗啦地流淌成水帘,我们的屋内是干爽凉快的;冬天冰柱子挂在廊檐下,呼啸的寒风钻不透墙壁和门窗,我们躲在房子里烧起炉子,暖烘烘的,安全感十足。
我在我家的蓝瓦房里,在祖父的疼爱里长大了,离家了。无论走得多远,无论生活有多辛苦,一想到回家,想到这所房子,内心便沉稳安祥起来。
5
二十年后,我父亲又另择了地基,把活儿承包给建筑队,盖起两层的红砖小楼。这小楼是水泥层涂的墙壁,看上去又坚固又气派。
这时候祖父已经快八十岁了,腰已经佝偻了,腿也不利落了。他围着这红砖小楼转了一圈又一圈,咂着嘴,一个劲儿地说:“瞧瞧这活儿做的,哪有咱的瓦房讲究!”
不论父亲怎么劝说,他坚决不肯离开瓦房去住小楼。经过数年的风霜,瓦房顶的瓦片上长出了瓦松,像一群小精灵一般。它们默默无声,不离不弃,和祖父一起守护着老房子。
不知道从哪一天,我们的生活节奏倏地加快了,把过去那些慢悠悠晃荡荡的时光,一下子抛了老远。童年在远去,村庄在远去,“蔫儿伯”和“大魁”这两只大夯早已不知所踪。我想,它们一定是成了精,飞腾上天了。它们在半空中俯瞰着一栋一栋的房子、一幢一幢的高楼,像春天发芽的绿草一样萌出,铺遍了绿莽莽的大平原。
又过了几年,我在城里买了高层的单元房。我把已经老得走不动路的祖父接到城里来,请他坐电梯到我位于二十六楼的家里小住几天。
祖父眯着昏花的眼睛,使劲地仰头望这高楼。
“这么高的房子,打夯得打多久啊,打得稳不?”
“都是水泥浇筑的!”
“大梁用的什么木材啊?”
“哪还有什么大梁啊,都是钢筋!”我说。
祖父没进电梯,他不愿意去我家,他说,脚下没有根,不接地气!哪有咱家的瓦房舒心!
祖父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蓝瓦房,直到他像一片叶子一样,轻轻地落向了大地,回到了泥土里。
他的蓝瓦房,也像叶子一般落了。
就在去年年底,祖父去世后的第三年,村里规划着拆掉一些民房,建起社区居民楼。我家的蓝瓦房,就在这规划圈内。那一天,在挖掘机轰鸣声中,屹立了三十几年的老房子轰然倒地,尘埃四起,遮蔽住了冬日里惨淡的阳光。
站一旁观看的我,泪水忽地一下子便模糊了双眼。
亲爱的蓝瓦房,再见!
但无论何时,在我的心中,永远都屹立着那样一座结实明亮的蓝房子,里面盛放着尘世间最朴素、最温暖的爱。
6
豆荚是豆子的房子;地洞是野兔的房子;眼睛是泪水的房子;收音机也是一座房子,住着好听的歌儿……红房子,蓝房子,世上的每个生灵都有一间安放自己灵魂的房子。
亲爱的祖父,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念你啊!
想着,想着,我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跳房子》
我在雪地里跳房子
单脚、单脚、双脚
我跳过在黄昏里沉睡的湖泊
那是星星的房子
我跳过凶险的大鱼
那是木偶的房子
我跳过咣当响的绿火车
那是梦想家的房子
双脚、单脚、双脚
最后我跳过干裂的树林中
一座蓝色墓碑后的坟茔
那是祖父的房子
春天快要来了
一阵风吹翻了大雪
雪水全落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所有的脚印
也全都被时间的大风卷起
收藏进了
心的房子里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20年第9期
王倩,笔名九穗。新锐儿童文学作家,资深小学教师。儿童文学作品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新作奖,“大白鲸幻想儿童文学奖”金鲸奖、银鲸奖等奖项,短篇小说曾获首届中国故事华语儿童文学邀请赛铜奖、“读友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第七届“周庄杯”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首届“小十月”文学奖金奖等奖项。出版有短篇童话集《九尾月光》,长篇儿童小说《貘梦》、《鲸鱼马戏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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