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刀般的胡同叫钟楼湾儿。
在老北京,但凡一带“儿”字,便说明它必然是小。
我们家,住在那条胡同的22号院儿里。
小院儿不算忒大,里头东西南北房,一共住着六七户人家。先从东边数,东屋两间,住的是锔锅锔碗的孙师傅和在小学里供职的谭先生。孙师傅可以说是我们钟鼓楼这一片儿最好的锔锅匠,您家里头凡是有什么东西摔了打了,甭忙,也甭急,交给他,就擎好儿①吧!而谭先生呢,也是一顶一的好人,随和耐心又有学识。老北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大都没个大名,等到需要上学了、急着出去学徒了吾的②,就都会被爹妈牵着找到谭先生。谭先生都不用翻《康熙字典》,问了姓氏问了辈分,只略微沉思片刻,就会取个大号。另外,街坊们无论是遇上什么难事,解不开疙瘩了,就会说一声,得,找谭先生去呗。
南屋两间,住的是在钟鼓楼下摆摊卖泥人的沈师傅和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三当家的。沈师傅的摊位上,货物琳琅满目,除了有大小、高矮,胖的瘦的、红的绿的各种泥人之外,还有兔爷跟“嗑咕”。兔爷我不用说了,大家伙都知道,只是那“嗑咕”却有些稀奇。“嗑咕”是一种鸟儿,只有在春天才会飞到北京城里头来,短暂地待上一阵子,等到天一见热,也就是收麦子的时候,就悄没声地飞走了,至于去了哪儿,跟它打哪儿来一个样,谁也不知道。它的叫唤声是嗑咕嗑咕的,于是就得了个“嗑咕”的名。但似乎是都听见过它叫唤,却谁也没瞅见过它在天上飞,因此这“嗑咕”长个什么模样,没人知曉。根据叫唤声老大的,琢磨个头应该是小不了,可是颜色呢?是灰还是白?或者是花的?有人说它长得就跟鸽子似的,也有人说它和老鸹差不离。两拨儿谁也说不服谁,备不住就能争纠个脸红脖子粗来。越是瞅不见,人们就越是想要见到,越是瞅不见,那东西就越发显得神秘,于是大家伙便都稀罕到沈师傅的摊位前转悠,瞅一眼或是买一个泥“嗑咕”。其实,我估摸着,沈师傅也未准见过那神秘的“嗑咕”,但这也并不影响他拿泥捏出一只只“嗑咕”来。沈师傅的本事在于他手巧,他能用竹子做出一个哨子来,放进“嗑咕”的肚子里。这样,对着泥“嗑咕”的尾巴一吹,满世界便嗑咕嗑咕地叫唤了。
游手好闲的三当家的呢,本是阔家的三掌柜的,住在西四绒线胡同的一所大宅门儿里,赶巧儿正要上高中那年,得了肺病,没有特效药可治,便休学在家,家里给买了钓鱼竿,置办了自行车,实指望着他修身养性锻炼身体,赶紧把病养好,回学校上学,等学业成了,再上国外深造,将来好接管经营家族的产业。他们家族,有一个老大的木器厂子。可他却休大发了,跟着八旗子弟们开始提笼子架鸟,玩蛐蛐斗油葫芦,闹得大宅门儿里头人嫌狗不待见,净遭哥哥嫂子的白眼。自然,三当家的也是个要脸面的,于是他便主动提出搬出去单住,但不过,他每月都是有充足的银子供着花的。每月的初一,我们都能听见呱啦呱啦的大马车响,到了我们院儿门口,一声吆喝,马车停了,便有人进院儿,站在南屋门口,喊声“三当家的给您请安了!”问声“您一向可好?”一张银票便交到了三当家的手里头。
西屋两间房是我们家。常住的是我跟我妈,我爸在口外③拉骆驼④,一年到头也不歇班,一年到头也难得能回来。拉骆驼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因此我们一年到头替他担着心。但凡听说哪儿一乱乎,山崩了,地陷了,闹瘟疫了什么的,我跟我妈的心便忽悠一下子提溜了起来,生怕我爸跟骆驼出什么状况。我小心谨慎地问我妈:“我爸不会有事吧?”我妈不言语,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之后又赶紧走到佛龛前边,敬上三炷香。
北屋最大,一溜三大间。房主是刘宝泰,他在东郊的一个大厂子里上班。据说那个厂子特别的远,出了朝阳门往东还有二十好几里地。据说,那个大厂子不是一般的大,里头有铁轨,能跑火车。还据说,他们厂子里的人渴了不用到缸里头拿瓢舀半下水出来咕咕咕咕地喝,人家渴了喝的是一瓶儿一瓶儿的带汽的水!您听说过吗?带汽的水!一开瓶子盖儿,嘭的一声,跟放炮似的,弄不好,稍不留神,能吓个好歹的!刘宝泰跟他媳妇儿刘婶儿有四个秃小子,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
这就是我们的小院儿。小院儿细长。挤挤插插。
老北京的清早儿,是笼罩在炊烟里头的。
为了节省,在头天做完了晚饭,家家都要把煤火炉子灭掉,等到第二天清儿早起来,各门各户的妇女们,牙不刷脸不洗,紧着忙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拢火。在当时下,是有这么个“新《三字经》”的——
清早起
生炉子(儿)
蹾上锅
倒尿盆(儿)
生炉子之前,先要把炉膛里的乏煤清干净,把烂纸塞一团进去,搁在炉篦子上面,烂纸上再横七竖八地铺些碎木头,把取灯儿⑤划着了,用手护着,不让风吹灭,小心翼翼地放在烂纸上,这期间,还要赶紧把脸贴上去,把嘴噘起来,轻轻地朝炉膛里吹气。气要稳,要匀;要先轻,再重,先短,再长,等取灯儿把烂纸点着了,烧旺了,直至碎木头也被烧了,才能把脑袋从炉子上移开,眨巴着被烟熏出泪来的眼睛,起手从身边抄起一把破扇子,用它再朝炉膛使劲儿地扇风。瞅着火苗腾腾地蹿上来了,就扔了破扇子,立起身子,从煤筐子里搓出半簸箕煤球儿来,哗啦一声倒进炉膛里去。最后,在炉膛里爆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中,再把一只饭锅或是水壶蹾到炉子上。
煤球儿压住了燃烧着的碎木头。
锅或是壶又压住了炉口。
浓浓的烟雾便从烟囱里面喷薄而出。
于是,在妇女们趿拉着鞋,端着便盆儿走到胡同口,在厕所门前排起队伍来的时候,从各家被憋住了的炉子里冒出来的浓烟,便升腾了起来,在院子里弥漫,纠缠,升腾。之后,再由一个个院子里漫开去,和其他院子里的烟雾纠结在一起,再和整条胡同的烟雾连起手来,牵着,引着,挂着,拖着,舞着,把整个北京城全都给遮罩了起来。
在烟雾缭绕的炊烟中,北京城,就那么一骨碌醒来了。
或许,是被接连不断的吆喝给叫醒了的。
每天,伴随着弥漫在空中的炊烟,那一声一声的吆喝,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豆腐嗷——
豆腐——
青菜嘞——
青菜——新芹菜、辣秦椒、嫩蒜苗、带花儿的黄瓜,不甜嘣子儿不要嘞——
卖豆腐的和卖青菜的吆喝声由远及近,等到了胡同口上,人便停住了。挑挑子的,放下担子;推独轮儿车的,把车在墙边儿上倚好。于是,冒着热气儿的豆腐和浇足了水的青菜,随着接连不断的吆喝声,便把清香的气息,传递到了家家户户。
在我们院儿,隔三岔五能吃到豆腐和青菜的,只有北屋的刘宝泰家和南屋的三当家的。他们两家总是高声地把卖豆腐的和卖青菜的叫住了。
“嗨,卖豆腐的!”
“嗨,卖菜的!”
一般买豆腐都是小孩子的活计。攥着一毛钱,端着一只大白碗,一溜小跑儿地来到卖豆腐的跟前,递过去钱,举起大白碗。卖豆腐的把钱抄了,塞进围裙前边的口袋里,之后操起刀来,轻轻一划,又一划,再使手来回一掂,便把颤颤巍巍的嫩豆腐装进了大白碗。刘宝泰家买豆腐多是他大儿子大水子跑了去。若是端回来的豆腐缺了个绿豆大的小角儿或刀拉偏了些个,刘宝泰媳妇儿刘婶儿就会噔噔地裹着风跑出去,那架势是非要跟卖豆腐拼个你死我活似的。可是却从来都听不见街上有吵嚷声。每回都是刘婶儿又饶了一小块儿豆腐笑吟吟地班师回朝。而南屋三当家的一般都会叫我去给他买豆腐。等我替他把豆腐端回来,他便捏下豆腐的一个角儿来,说:“张嘴,和平。”可等我张开嘴了,也把嘴伸过去了,三当家的却又猛然把手朝后一撤,让我咬个空。这样反复几次,三当家的就说:“不逗了。给你,拿回去让你妈给你拌上小葱儿吃吧!”说着,就用刀子把豆腐从当中切开,放半块在我手心儿里。
早起买的豆腐,一般都是拌了小葱儿或是咸菜,喝粥吃的。把小葱儿切成末儿,把咸菜切成丝或是丁儿,拌进豆腐里,搅匀实了之后,再在里面倒上几滴香油。
每回刘宝泰家买了豆腐,就总能听见从他家传出来的敲打声和嚷嚷声。
敲打声一般先起来,是刘婶儿敲打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的筷子声。有时候是脑门儿。刘婶儿敲打他们从来就不用使唤任何东西,她右手上有一枚铜顶针儿,终年戴着。那东西敲打在碗筷上叮叮响,敲打在脑门上会钻心地疼。刘婶儿敲打完了,便嚷道:“你们俩眼就只盯着豆腐!”随后是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委屈的声音:“我哪儿只盯着豆腐了?”刘婶儿嚷:“我从来就没听见你们谁嘴里有过嘎吱嘎吱的咸菜声!”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和四水子忙扯着嗓子嚷:“怎么没有?您听听,这不是咸菜的嘎吱嘎吱声?”
若是买菜,那便都是大人们的事了。无论是刘宝泰媳妇儿刘婶儿还是沈师傅媳妇儿沈大妈以及我妈。她们都会不惜耗费时间,围着青菜挑子转悠。一会儿掐一口黄瓜放进嘴里嚼,一会儿掐一块儿秦椒放进嘴里嚼。有时候,所有的菜都掐遍了,嚼遍了,兴许就买一根黄瓜,留着等自己个儿的男人晚巴晌儿回来吃炸酱面当菜码儿;有时候只买两根芹菜,择菜的时候,叶子也舍不得扔,用水焯了,从盐罐子里拿个盐块,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擀碎,撒在芹菜叶子上拌了吃。芹菜的根儿也是绝不扔掉的,种在花盆里,浇上水,就能长出新的叶子来。
等卖豆腐的和卖青菜的过去了,随后,便是小车的木轱辘轧在地上的咕噜咕噜声和喇叭声。卖甜水的、卖黄土的和磨剪子戗菜刀的,相继出现在了胡同里。再之后,胡同里就响起了一阵阵清脆的当当声。听到这样的响声,我们胡同的孩子,就像得到了号令一般,蹿着蹦着跑到街上去。
当当响的,是唤头。它像一把大镊子。剃头匠把它拿在手里,用一根钢棍在中间一拨,唤头的两片钢片一张一合,便发出当当的响声。响声清脆而持久,就像是书上说的余音绕梁。
我们的小院儿确实是窄巴。
孙师傅揽来的破缸破罐子堆在了東屋门口。
沈师傅捏泥人跟“嗑咕”用的黄土,以及三当家的鸟笼子蛐蛐罐子堆在了南屋门口。
各家各户的门口还支着煤火炉子。
但这也并不影响我们在院子里头折跟头打把式。我练铁砂掌,就利用沈师傅的原料,把手心手背和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朝那堆黄土里拍、戳;大水子练青龙偃月刀,就把孙师傅揽来的破缸破罐子当了靶子。有时候,人家本来是一口缸碎成了两半,可大水子一刀下去,又给劈开了,成了四半!
小院儿是我们的乐园。
大水子是在这个乐园里成长起来的最有出息的孩子。他不但青龙偃月刀练得好,书念得也好。几年之后,他留了洋。那时候,他就告别了大水子的小名,在一宿的工夫里,变成了刘小光。
大水子走的时候,我跟小芬儿去送的他。他穿的是长袍马褂,戴的是相当体面的“麻灰儿”⑥,可再回来时,却换上了洋装,戴着礼帽,也不知道腿怎么了,要么就是腰怎么了,随手还拄着一根棍子,棍子明晃晃的。大水子住在东交民巷,跟洋人混在一堆儿。他居然不会说中国话了,无论见着谁,都喊“丧”,张丧,李丧,王丧,还常把“谷大姨妈死”挂在嘴边上。我妈跟南屋沈大妈听了,便都觉得这日本人可真夸,也不讲究个德行,怎么见着谁咒骂谁死呢?还说谁要是大水子的大姨妈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不过大水子还是十分孝顺的,他从东洋回来之前打信,问刘婶儿都稀罕点儿什么,刘婶儿思量了半天,托谭先生回信说,带个顶针儿吧。大水子就给刘婶儿捎回来一个锃光瓦亮的顶针儿!
我们的22号小院儿就是这么窄巴。但即便是这样,那个院子,也足够我、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还有孙师傅的闺女小芬儿这几个孩子折腾的。不过,虽说我是把小芬儿也算进去了,可是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平素只跟我们玩一下跳房子、翻绳儿、挑木棍儿、藏蒙哥⑦什么的,若是趴在地上吹洋画儿,抡着胳膊扇元宝,还有绕世界疯跑官兵抓老贼了,人家就朝后稍稍,只是稳稳当当地瞧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小芬儿不光因为是女孩子不参加我们追呀跳呀的游戏,而是赶上她正在“穿小鞋儿”呢。
“穿小鞋儿”跟裹小脚儿是一个道理。
但“穿小鞋儿”并不是裹小脚儿。
自打民国了,中国女人便不再裹脚了。但是,为了女孩子长大了之后,别俩大片子脚,跟大铲锹似的,走起路来扇风裹土的瞧着不雅,就又有了“穿小鞋儿”那么一说。“穿小鞋儿”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固定的鞋楦子,每年只按照鞋楦子的大小做鞋。脚长,鞋不长,成心让脚在鞋里头屈着。多疼,也得忍着。另外,人家小芬儿还在学女红。我妈说,不会女红的女孩子,长大了是找不到好婆家的。我妈说,车辇店的大脚四奶还不是个例子?人长得不赖,可惜就是一双大脚,结果寻不到好婆家,只好委屈地跟了一个拉排子车的。小芬儿打小没妈。受孙师傅之托,我妈教给她一些针线,并且还送给了她一枚顶针儿。
那孩子(音:zei一声)
不是好的(音:dei一声)
羊肉馅儿
包饺子(音:zei一声)
你吃皮儿
我吃馅儿
单打那孩子的屁股蛋儿
这是我们时常挂在嘴边上的儿歌。若是一边走一边跺脚,再用两只手拍打着屁股打节奏,那儿歌就更加有韵、有味!并且,那儿歌的词可以任意地改。若我跟小芬儿要攻击大水子了,就把它改成“大水子,不是好的,羊肉馅儿,包饺子……”;若是大水子反唇相讥,攻击我跟小芬儿,便也会给改成“金和平,不是好的,羊肉馅儿,包饺子……”或“孙小芬儿,不是好的,羊肉馅儿,包饺子……”。
为什么稀罕这首儿歌呢?
那时候,饺子是个好东西。老北京不是有这么句俗语吗:自在不过倒着,好吃不过饺子。
可吃饺子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虽然说不管肉多肉少,不管是什么菜都能包成饺子,但是毕竟包饺子要放肉,要放油,调料一样也不能将就,不像是平时吃贴饼子,棒子面的高粱面的白薯面的什么全成,弄口大葱凑合凑合也能对付着当菜,而饺子需得是白面的皮儿,棒子面高粱面都捏合不到一块儿。即便是暂时捏上了,一下锅,大火一咕嘟,立马儿就烂了,好端端的饺子,瞬间改了片儿汤。
大水子家吃顿饺子,比照着我们任何一家都要难。
老北京有句话:“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大水子家四个男孩子,各个的肚子都是无底洞,照刘婶儿平素的话说,都是“饿死鬼子托生的”。要是遇上吃饺子,铆足了劲儿,往死里招呼,每人少说了都能吞进去百八十个。这样,大水子家要想弄顿饺子吃,就得从头天晚巴晌做准备。面和好,馅儿剁好,然后从第二天大清早上起来便开始一盖帘一盖帘地包。按照每人两盖帘儿多的量,包足了十几盖帘儿才能罢手。这时候应该已经是晌午或者是过了晌午了。四个水子都趴在八仙桌上,眼巴巴地瞅着那些盖帘儿,瞅着那些饺子呢。他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着,嘴里都咕容着哈喇子,恨不能饺子一下子就吃到嘴里去。可是不能够呢。还需得再生起柴火来。其实,每家都是有煤火炉子的,可是平时做饭的煤火炉子已然不赶趟了,必须是柴火大锅才能供得上大水子、二水子、三水子、四水子那四张大嘴。不仅如此,除了柴火大铁锅之外,还需得使用上家里的那只大脸盆。饺子出锅,大笊篱捞出来,装进脸盆,才能供应得上早已急不可耐的四个水子。
除了包饺子,大水子家蒸饽饽(馒头)也得一下子蒸出好几笼屉来。大水子家屋子的屋顶上总是悬着一只大挂钩,蒸得了的饽饽,总是被刘婶儿用篮子装着,高高地挂在钩子上面,为的是防止四个水子偷吃。有回大水子跟我玩儿,玩儿饿了,就趁着他妈不在家,跑回家去偷拿饽饽。他先仰着脖子瞅了瞅挂在房顶上的饽饽,之后拽了把凳子登上去,可刚把一个饽饽拿到手里,刘婶儿便急火火地从屋外跑了进来,一把把大水子从凳子上拽下来,张手给了他一个耳巴拐!啪的一声脆响之后,大水子大嘴一咧,可怜巴巴地哭着说:“妈,您就让我吃一个吧,求您了,我饿!”刘婶儿喊:“饿饿饿,整天价跟个饿狼似的,饿死鬼子托生的!你現在吃了,晚巴晌吃什么?!喝西北风儿啊?!”
当四个水子的妈,是极不容易的。
刘婶儿右手中指的第二节上,总是戴着一枚铜顶针儿。什么时候戴上去的我不知道,但是打我记事开始,就没瞅见她摘下来过。她的手指上,总是明晃晃的。遇上洗菜,那枚顶针儿就会把盆子刮碰得叮当响。遇上和面,那顶针儿上面便会挂着面。而洗菜时挂上的菜叶子,已然和进了面里。我便有些奇怪,因为我妈做针线活的时候,也会从针线笸箩里捡出一枚顶针儿戴上,但做完针线之后,便立即摘掉。因为做饭若是戴着它,做出来的饭菜,特别是和出来的面、烙出来的饼,总觉得让人心里膈应,有股子顶针儿味儿。可是刘婶儿的那枚顶针儿,却常年地戴着,瞅着就让人心里头觉得不大舒坦。
四个水子,四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可是没少让北屋的刘婶儿操心受累。
四个水子整日在屋里屋外摸爬滚打,还时不时跑到钟鼓楼下,去爬那口倒扣在地上的大钟,不是今儿个大水子的褂子扯了,就是明儿个二水子的裤子撕了,要么就是后儿个三水子四水子的屁股蛋子磨得漏了肉。这样,刘婶儿一个月三十天,便整天不能得闲儿。初一,给大水子缝褂子,顶针儿顶着针线,噌噌地缝;初二给二水子补裤子,顶针儿顶着针线,噌噌地缝;初三给三水子缝褂子,顶针儿顶着针线,噌噌地缝;等到初四给四水子补完裤子之后,老大大水子的褂子就又破了。
除了衣裳,四个水子的鞋,也穿得特别费。大水子的鞋,刚被大脚拇指头给顶破,二水子鞋的脚后跟就掉了。三水子四水子也会凑热闹,鞋帮子也随后耍了圈儿。这样,刘婶儿在一年里,总是不停地打糨子,糊袼褙。刘婶儿有个大包袱,大包袱仿佛是个万宝囊,陈芝麻烂谷子糟袜子破铺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次打好了糨子,她便将大包袱打开,伸手探进万宝囊中,取出大小不一的破布头儿,用手在一块木板子上头刷上糨子,然后把布头儿一块一块拼接对锋儿,粘在木头板子上。一层,两层,三层,横七竖八地粘好了,端到屋外让日头晒。
晒干了的烂布头儿从木板上揭下来,硬邦邦的,就变成了袼褙。有了袼褙,便开始按照鞋样子做鞋。
鞋樣子是一张白纸。是按照世面上流行款式的鞋铰下来的。鞋样子会在妇女们手里长久地保存着。或夹在一本书里,或压在炕席底下。若是遇上哪一位需要个什么样子,就会张嫂李婶儿地去寻去借。
做鞋,要先纳鞋底子。
纳鞋底子,还需得先搓麻绳儿。
刘婶儿会弄个小马扎在当院儿里坐下,一团麻放在脚边,抻一绺子上来,之后用手理理,再用大拇指的指甲刮刮,把糙麻上的皮子、梗子刮掉,然后把右腿上的裤子撸上去,撸至大腿根的位置上,再张开右手,朝手掌心里呸地啐口唾沫,把麻线弄成两股,放在光着的腿上,用带着唾液的手掌使劲儿朝前一搓。一把搓过,将两股麻线挪回来,朝手心里啐口唾沫,再朝前一搓!那麻绳儿,便随着她手的不停搓动,转着圈儿,打着滚儿地被搓成了。
在纳鞋底子的时候,搓好了的麻绳子,还要再用手理一遍,最好再抹上一层蜡。
照着前门大栅栏百年老店步瀛斋的规矩,纳鞋底子是应该讲究一寸见方的空间里,横五行竖五列地纳上五五二十五针的。这种纳法儿,叫“密不透风”。有了这种“密不透风”,千层底儿的布鞋,即便是踩在水上,鞋里也不会透进水去。不过,刘婶儿应该没有那些闲工夫如此精耕细作,她的针脚略大,但不敢怠慢的是,每一针下去,把麻绳抻上来的时候,必得铆足了劲儿,勒了又勒。为了能攥牢麻绳子,她会让麻绳子在锥子把儿或者是顶针儿上绕几圈。
刘婶儿往往是在夏天里纳鞋底子的。
后来我闹明白了,她那是在利用夏天的天长,要把一年的活计多赶做一些,省得冬天猫在屋中,需要点灯熬油。
夏天里纳鞋底子,自然会很热,再加上纳鞋底子扎锥子、扯麻绳需要下很大的力气,因此汗总是出了一层又一层,刘婶儿就把一块已然看不出本色的手巾放在身边,时不时抄起来在脸和脖子上胡乱地抹一把。若是实在热得难忍了,她就跑到门口的那口大缸跟前,双手从里面捧起一捧水来,哗啦撩在自个儿的身上。刘婶儿撩湿了衣裳,我们这帮孩子是不以为然的,只有平素爱开玩笑的沈师傅瞅见了,笑着喊一声“凉快喽”!
纳鞋底子,把锥子扎下去的时候,是需要在脑顶上先抹几下子的。之后憋足了一口气,把锥子抵在几层硬袼褙叠成的鞋底子上,一边钻动,一边朝里扎了去。扎透了,缓口气,把锥子抽出来,换上针,针后头带着麻绳儿,再顺着锥子眼儿往里扎。这时候,顶针儿再次发挥了作用,一顶再顶,针便透了过去。但也有顶偏了的时候,那样,针一滑,错了位,移到了顶针之外,针屁股一下子便刺进了手指头的肉里。大概是钻心地疼痛了,刘婶儿便眉头紧皱了起来,满脑门子是汗。少时,把针从手指头里拔出来,手指头伸进嘴里,吱吱地吮几下,把血水吐出来,抄起手巾来,把脸上的汗擦了,便继续把针扎进锥子眼儿里。顶针儿继续把针顶住。用力!继续用力!
针终于带着麻绳儿穿了过去!
我总爱看刘婶儿拔针的那个时刻。那时候,刘婶儿带着得胜的表情,把手扬了起来。戴着顶针儿的那根手指头翘着,麻绳儿被针拖着,嘶嘶作响。
那枚顶针儿,在夏日的光线下,明晃晃的。
铜顶针儿发着金光,一晃,又一晃!
后来,大水子打日本给刘婶儿带回来一枚顶针儿。
刘婶儿稀罕得不得了。
可是却没见她把手指上那只用了几十年的顶针儿取下来,把新的换上去。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细细地瞧了瞧刘婶儿的那根手指头。我发现那枚顶针儿,实际上是已经陷入到了她手指的肉里面去了。就仿佛是我跟大水子在院儿里的那棵老槐树上勒的那根铁丝,久而久之,铁丝已然长到树里面去了。
刘婶儿手指上那枚顶针儿,或许再也摘不下来了!
注:
①擎好儿:北京方言,一般是褒义,意思是等着好消息吧。
②吾的:北京方言,省略语,表示“等等,什么的”。
③口外:老北京人指的长城以北地区,这里特指张家口。
④拉骆驼:老北京方言,指商队。
⑤取灯儿:老北京方言,指火柴。
⑥麻灰儿:帽子。圆顶,下面带一圈一尺来长的布帘,布帘搭在肩上,用来遮住耳朵和脖颈子保暖的。
⑦藏蒙哥:北京话,藏猫猫。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20年第6期
金少凡,1957年生。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我还没有西装》《诗人李晨曦的再婚生活》《兄弟》,中短篇小说集《拼婚》等。另有影视作品《快乐电信街》《没有发芽的春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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