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叫她瘸子。大人这么叫,小孩这么叫,我也这么叫。
有时早晨卖包子的来了,也让她买包子。
“瘸子,去买包子,五个。”五个,奶奶和爷爷去了镇上,不做早饭,三姑、四姑、五叔、我,还有麻豆,没算她。
她买回五个大包子,热腾腾的还烫手,装在陶盆里端过来。麻豆伸手去拿,烫到手了,“呼呼”着跳。五叔叫道:“筷子筷子!这么烫!”她什么也不说,就去拿筷子。
过了一会儿,她还没来。大家叫我去看看。“妹妹,快去,包子凉了可就不香了。”我最小,大家都叫我妹妹,其实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香豆。
我才不要吃不香的包子,急匆匆跑往灶屋,老远就嚷嚷:“瘸子,筷子——瘸子,筷子——”
灶屋里没人应答,我觉得奇怪,跑进去,看到她正依在窗子边。窗外有什么?我也跑去看。看到隔着水田,花枝正和她奶奶在路边吃包子。花枝把包子塞到她奶奶嘴里,她奶奶笑得满脸褶褶。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回头正要说瘸子,却看她两眼汪汪的泪水。瘸子会流泪?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在我眼里,她就像一件家什,只不过会动,整日在灶头边、在水井旁、在菜地里干活。喊她“瘸子”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就跟喊“凳子”“桌子”“床”一样。我突然想起前两天妈妈出门前特意交代我的话:“不许瘸子瘸子地喊,她是小姑婆,你小时候发烧,家里人各忙各的,我急得哭,她一抱一整夜,哄你。你小时候爱生病,家里人又都……全靠她帮我。小时候还乖,知道喊人,越大越学坏。要是我下次回来,还听到你喊瘸子,就打你。”
我愣在那里,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一直在流泪。不像村里的女人们哭起来总要闹,晨光里,她的泪水没有半点声响。
“妹妹——”屋子那边传来麻豆的嚷嚷声。我猛然记起来,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瘸……”“小姑婆”多拗口,跟着他们早喊惯了,我好不容易才舌头转个弯接上,“婆——”
她没动。
“瘸婆——”我去拉她的衣襟。她还穿老式的大褂,说不出是黑的灰的还是蓝的。她回过神来,手一抹,眼泪不见了。她偏过头,日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块发黑的胎记上,那就像一层发黑的痂。
“香豆,啥事?”她冲我笑笑。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不喊我妹妹。
“瘸婆,要筷子吃包子。”
“哦,哦——忘了。”她把手里的筷子递给我,“快去吧。”
我接过筷子,往外跑。包子凉了就不香。我跑到堂屋。他们已经用手拿着包子在吃了。“妹妹腿短,这么久才来。”五叔笑我。三姑推了他一把,递给我一个包子:“来,妹妹快来吃。”
我一手拿包子,另一只手还拿着筷子。
“筷子放下来,等会瘸子来收走,你拿好包子,别掉了。”四姑说。
包子很大,我放下筷子,抱着包子啃。包子很软,热乎乎的还很香。不知为什么,瘸婆那两眼红红的笑容总在我眼前晃。我悄悄跑去灶屋。
早晨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灶头在暗影里。我一开始没看到她。
“香豆?”
我这才看到她坐在灶头下,端着碗。不用看也知道,碗里是茶泡饭。大家都知道,没剩菜的时候,她都这么吃。不做早饭,灶里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一抱一整夜……”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咬了咬嘴唇,用力把包子掰下一半来,包子里的糖馅儿滴在我脚上。我顾不上脚,把没咬的那一半往她碗里一放,就往外跑了。
“香豆……”
我没回头。我一气跑到老柳树那儿,坐在树下慢慢吃包子。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似乎我做了一件大好事,同时又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好像有件大坏事也有我的一份。口里的包子吃得没滋没味,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脚上。
这一天,我第一次叫她瘸婆。
2
妈妈托人带回了一条裙子。白白的纱裙裙摆又细又软,像穿着一朵云。我试了试就舍不得脱下来。
奶奶不让我穿,“这么好的裙子,可别穿坏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奶奶。奶奶不看我。我又眼巴巴看着三姑。三姑说:“小孩长得快,买了可不就穿。收着收着又穿不下了。妈妈,你记得我小时候……”
奶奶扑哧一笑:“这事要被你记一辈子了。”
她挥挥手,让我自己去玩。我就穿着新裙子去玩了。玩什么呢?玩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大家知道我穿新裙子了,妈妈给我买的。我穿着新裙子满村逛。真奇怪,大娘大婶阿婆们,一看我就知道妈妈给我带新裙子来了。她们怎么知道的呢?
村子被我走遍了。我打算走到柳树池塘那儿绕回去。我太大意了。平时我一定会注意的。柳树池塘边的三奶奶家里养鹅,鹅就养在池塘里。平日里,我们从那儿过,都要提前听听声,看看鹅在不在。要是在,哪怕就是绕一大圈,也不从那儿过。三奶奶家的鹅,太凶了!
我一露头,就被鹅发现了。等我也发现它们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起来了。我只好跑,鹅在后面追。我見过鹅追麻豆的样子。鹅的脖子那么长,追人的时候脖子往前伸,翅膀朝后微张,跑得又快又凶。我都能听到鹅的呼哧声了。突然,裙子像是被什么拉住了,嗤啦——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脚尖钻心疼。
后来发生了什么,简直是一团混乱。五叔一说起就笑,笑得止也止不住。他说,从没见我那么凶过,扑腾着打鹅,一边打一边哭还一边骂,骂鹅。从那以后,三奶奶家的鹅看见我都是低头走的。就为这,麻豆佩服了我很多年。
五叔直接把我抱到了灶屋,交给瘸婆。我的脚扭伤了。瘸婆在灶屋的窗户底下放了一张竹躺椅。她不许我下地,只要我脚落地,她就生气。我就整天坐在那里。
瘸婆从一个大篮子里翻出各种枝枝叶叶、果子树皮,烧水给我泡脚。还往我脚上涂热辣辣的药水。刚涂上去的时候,像是涂了辣椒水,辣得厉害,这时瘸婆就拿生火的破蒲扇给我的脚扇风。扇呀扇呀,没一会儿就凉飕飕的,特别舒服。
奶奶偶尔来看看我。
麻豆有时给我送点东西来,有时给我来显摆一下。
三姑有时来,帮着瘸婆择菜。
除了摆碗筷和上菜,四姑是不进灶屋的。
五叔就更不用说了。
爷爷有天给我摘了一捧栀子花。
大多数的时候,灶屋里就我和瘸婆两个人。熬药的时候,我就看瘸婆熬药。她把药一样样洗了,放进大锅里煮。煮药的时候,瘸婆就缝裙子。这条白白的新裙子惹出我多少眼泪啊。裙摆被鹅扯成好几条,还沾上了泥印子。三姑帮我搓了又搓,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我一看见就哭。奶奶气坏了,要扔了它。瘸婆不作声,接了过来,无事的时候就帮我缝裙子。
我看瘸婆缝裙子。瘸婆缝裙子的时候,线拉得长长的。瘸婆的脸有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黑胎记,按说很不好看。可我看着看着,就觉得她好看起来了。草药水在锅里噗噜噗噜响,屋子里冒着蒸腾的热气。瘸婆抽掉几根柴火,继续坐回来缝裙子。我继续看。
甜瓜上来的时候,她给我吃甜瓜。没有甜瓜,她就从菜园里带回两条嫩黄瓜给我吃。要是都没有,她还会从酸菜坛子里捞酸藠头给我吃。老藠头酸极了,我只能慢慢舔着吃。我吃这些的时候,她自己并不吃,继续给我缝裙子。
从没有谁这么安安静静陪过我,还一天一天总陪着。有时,瘸婆跟我说两句话。我坐得无聊了,就唱歌给瘸婆听,还背诗。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瘸婆。瘸婆常听得笑。瘸婆笑起来很好看,我就更愿意要叫她笑了。
一天,瘸婆去菜园的时候,麻豆来了。他说:“瘸婆好像变干净了。”他也跟着我喊瘸婆了。现在大家都叫她“瘸婆”,三姑这么叫,四姑和五叔也这么叫。
真的吗?瘸婆一直都是这样吧?
“才不是!”麻豆叫起来,“你看,灶屋里都干净多了,还有栀子花!”
对呀,自从爷爷摘了一把栀子花给我,灶屋里一直有栀子花了。灶台上整整洁洁,泥地干干净净,碗都收进了碗橱里。
我笑,笑得很得意。
我的脚慢慢好起来了。瘸婆让我走路。开始走的时候,我像她一样一跳一跳的。我想起麻豆学她走路的样子,很不好意思。
瘸婆笑着摸摸我的脸,“好好走路,伤都养好了。”
我的伤果然养好了,很快就能走、能跑、能跳了。更让我惊喜的是,瘸婆把我的裙子补好了,这还是我那条裙子吗?漂亮了很多很多——撕破的痕迹、弄脏的印子全不见了,细细的白线在裙子上绣出一道道藤蔓、一朵朵花,不细看看不出来,只觉得好看。再定睛一看,花啊、叶啊,全活了,多美!
我抱着瘸婆,怎么笑也笑不够。瘸婆似乎没想到我会抱她,好一会儿身体才慢慢柔软下来。她搂住我,轻轻摸我的头。
“瘸婆,你哭什么?”
“我没哭。”瘸婆说,“我只是流泪了。”
3
奶奶带着三姑、四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旮旯窝里都被清扫了一遍。这不是为着大扫除,是为着妈妈的戒指。
妈妈的戒指掉了!
妈妈出门前,把她的戒指和手链存在奶奶手里。这个戒指和这条手链是妈妈仅有的首饰,她只在过年回来了,要出门做客的日子才戴上。那条手链是外婆传给她的,黄金的表面微微有些发黑。那枚戒指是她的“礼”。奶奶为爸爸娶亲而送的,黄澄澄的,戒面上雕刻着两朵花。妈妈说,那叫“富贵牡丹”,是福气花儿。
丢的,就是这枚戒指。
哪儿都没有找到。奶奶虎着脸,说:“准丢了,出内贼了。”
这还得了!我打了个寒颤。贼这名头一贴,那可就没人跟着玩了。麻豆挥舞着他那柄小木剑,嚷道:“贼,看剑!”
他也不知道该冲谁挥去,指谁谁瞪他。他指我,我躲到三姑身后。三姑拉着我的手:“妈,咱家就这么几个人,谁会拿呢?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你放在哪儿啊。”
我往三姑身后又挪了几步。
也不是谁都不知道奶奶把戒指藏在哪儿了。我就知道。可我没拿戒指!真的,我是为找糖,才偷偷溜到奶奶屋里去的。大伯托人带来两包糖,说是什么“奶糖”,香香糯糯的,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可惜,奶奶分给我两颗就收起来了。她偷偷给麻豆吃,我在麻豆的口袋里看到过糖纸。我问麻豆,麻豆说:“对,奶奶每天给我一颗吃。”这不公平。可我不敢找奶奶要,奶奶会说我。她一说就是“好吃懒做成个痴婆娘”。“痴”和“婆娘”连在一起,是顶不好的话了,女孩子们都不轻易骂这句。不能找她要,又想吃想得发慌,那就只好偷偷去找了。
麻豆说奶糖在奶奶房间里,她每次都从那里拿出来给他吃。麻豆一看我就知道我要去偷糖吃。他說,我找着了要给他三粒,他想尝尝三粒一起放进口里是什么滋味!“肯定能把人美上天。”他说,“我要是美上天了,就到云朵上飞飞玩。”
于是,那天趁着奶奶带三姑出门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了奶奶的房间。奶奶的柜子挂着一把锁,平日里不轻易开。我瞥都不敢瞥。
奶糖会放在哪儿呢?
桌上的方铁罐子,看过了,没有。床头的斗柜里,看过了,没有。脚踏下面,看过了,没有。甚至床底下也看过了,没有。奶奶的床是老式的雕花床,床上有小抽屉。奶奶平日里总“喜欢”头疼,爱抹万金油。被褥间也弥漫着万金油的气味,我不敢爬上去。还有哪儿呢?我站在屋子中间一筹莫展。突然,我好像看到柜顶上有个什么东西。肯定在那儿!
我搭着凳子。凳子不够高。我又找了把小凳子,把小凳子搭在大凳子上,然后爬上大凳子,再踏上小凳子——还是看不着柜顶,但能摸着了。我正伸着手呢,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呀,凳子脚歪了”,哎呀呀,我一害怕脚一晃,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好疼啊!
麻豆从窗子爬进屋来。他拉我,我光顾着哭,动也动不了。
“你等着。”
等他的功夫,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自己细细的哭声(偷奶糖呢,可不敢大声哭)。那是什么?我不哭了,不敢哭了!我扯下来的是一个小布袋。布袋散开了,里面的东西摔了出来——一枚金戒指、一条金手链,还有两对金耳环。这么贵重的东西全都掉出来了!
麻豆把瘸婆带来了。瘸婆过来就摸我的脚,摸我的手,然后又摸我的脚。我顾不上,指着那些金灿灿的东西给她看。瘸婆一边摸我的脚,一边让麻豆把它们捡起来。麻豆捡起来,送给我们看。瘸婆点点头:“就这几样了。”她扶着凳子,让麻豆爬上凳子把布包放到了柜顶。他们俩扶着我去了灶屋。瘸婆给我涂一种很冲鼻子的药。药热辣辣的,不一会儿就凉下来了。我没那么疼了。
我整个上午都待在灶屋里,哪儿都去不了。瘸婆洗黄瓜就给我一条黄瓜。我嘎巴嘎巴啃黄瓜吃,一边啃,一边想奶糖的味儿。
奶奶找戒指是午饭后的事情。她虎着脸,说:“准丢了,出内贼了。”
我看看麻豆,麻豆看看我。他摇摇头,说:“我整个上午都坐在门口削我的宝剑,没人来过。”
“我说了,是内贼,家里人。”奶奶说。
麻豆疑惑地说:“家里人上午也没来过。”
“不一定是上午。”奶奶的话像斧头一样把麻豆的话砍断了,“有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
“不可能!”这话是麻豆说的。我看着他,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当然不可能,上午我偷奶糖那会儿,戒指还在呢。要丢也只可能是上午丢的。麻豆要是把这事说出来,不管有没有偷戒指,我都“贼”定了。麻豆看着我,他捂住了嘴巴。
奶奶根本没看我们,她说:“两个孩子不会偷……”我松了口气,看到麻豆也拼命点头,“你们俩,我信。”她对着三姑和四姑说,“老五……他!”她叹了口气,“他要是肯长这心眼……唉!”
没剩下谁了,爷爷不可能,瘸婆当然也不可能。肯定是掉哪儿了,奶奶再仔细找找。
“瘸子……”奶奶迟疑了一下,瞥了瞥四周,看着我说,“就难说了。”
我呆住了。“不可能”的尖叫声几乎要从我嗓子里冲出来。但也就是几乎而已,我没说。很多很多年,只要我想起这件事,我就恨不得跑回这一刻,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一通,然后把“不可能”说出来。然而,我没说。不管我后悔多少年,这一刻我没说。实际上,我还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跟我无关了。没有人会说。我瞥了一眼麻豆。他也低着头。
大家散了。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灶屋里。瘸婆在洗碗。灶里还有余温。我又想看瘸婆,又不敢看她,就看她的脚。她穿着一双干干净净的黑布鞋,鞋面上有花纹!瘸婆看上去衣服颜色都是灰不灰、蓝不蓝的样子,却穿着一双一点灰印子都没有的黑布鞋,上面绣着——我看明白了,一只鞋上绣着鸟,一只鞋上绣着花。
“香豆?”瘸婆喊我。她的声音里似乎有种魔力,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刚发生的事情。我又着急又羞愧,一边哭,一边说。
“又来了。”瘸婆叹了口气,在围裙上擦擦手,给我抹掉眼泪,说,“不怪你,这事不怪你。不过,由不得她这么胡来!”
下午,瘸婆一直在忙活着什么。她摘来一些野草,结成草结,摆在灶台前,然后从灶肚里掏出些灶灰撒在上面。我坐在旁边看着。她不许我乱动。
突然,三姑跑进灶屋倒了碗热水,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麻豆来了。“奶奶肚子痛。”他说。
过了一会儿,四姑来了。她说:“戒指找到了。”她说奶奶说的,要瘸婆帮她磨碗姜水。瘸婆慢腾腾地说“知道了”,让她先走。
“我去看看。”麻豆跟着四姑跑了。
瘸婆没有磨姜,而是把灶台下的灰呀、草呀扫到一起,倒进灶里,生了一把火。火啪啪烧起来。
“瘸婆,姜水。”我提醒她。她却笑着摇摇头,说:“用不上了。”她又跟我说,“香豆啊,有什么难处就好好想办法,哪怕是正正当当求人呢,也好过撒谎。毁人名誉,最不应当。”
我脸红了。
瘸婆摸着我的头:“瘸婆不是说你,你把这句话记住就好。”
麻豆冲进来:“奶奶要把耳环卖了去买牛。三姑哭呢,四姑也哭。”他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我们才明白——三姑自己相了门亲(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奶奶嫌弃男方家里“底子薄”(这个我们也早就知道了),好不容易才同意。男方搭信来,说三姑能不能不置办别的,买头牛当嫁妆(这个我们也听说过)。爷爷说“三女找了个会盘算日子的”。可牛涨了价,那么贵,不是一下能买上的。奶奶的耳环我知道,原本是打算三姑一对、四姑一对当嫁妆的。这么一卖,三姑不缺什么,四姑可就亏了。
瘸婆什么也没说。过了几天,妈妈捎信回来,说是三姑有对象了,四姑也该相对象了,让奶奶处置金戒指好给她们置办嫁妆。那天下午,奶奶在灶屋坐了一下午。她们都没有说话。
4
麻豆是我堂哥。他不见了。
上午奶奶找他没找着,还生气,说等他回来要好好骂他。我虽然觉得奶奶舍不得骂麻豆,但还是很想看看麻豆挨骂的样子。中午的时候,他也没回,奶奶有点着急了,问了我很多遍“麻豆去哪儿了”,我只好一遍一遍把头摇给她看。
“到哪儿去了呢?”奶奶想不明白,让三姑、四姑、五叔出门去找。
“饭还没吃呢。”五叔说,“麻豆那皮实,丢不了。”
“天热水涨……”奶奶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我可不能对不起麻豆他妈……”她眼泪冒出来了。
五叔立马放下刚拿起的筷子,往外跑。三姑和四姑也出了门。爷爷今天打鱼去了,中午不回来。奶奶跟我说:“香豆,好孩子,你守着家,要是麻豆回来,你就来叫我们。”她也出门了。
我看着桌上的菜,紫苏炒黄瓜,长豆角,油汪汪的煎冬瓜,还有辣椒炒皮蛋。屋子里静悄悄的。堂屋的正墙上贴着“天地君亲师”,挂着太爷爷、太奶奶的照片。外面,鸣蝉在叫。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的照片,但他们一直看着我们。我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坏了,尖叫着冲向灶屋。瘸婆端着碗正要吃饭。
“怎么啦,香豆?”
我说给她听。
“哦,他们是我的父母。”瘸婆说。她領着我回到堂屋,看着高高挂起的照片,又说,“他们是我的父母。妈妈的额角有个疤痕,那是她打瞌睡时在桌角上撞的。当时,她正赶着给缝鞋子。外面的雪下得真大啊……”她出了一会儿神,又带着我回到灶屋,“香豆,你看到的谁也不要说。”
她从灶屋后面的她那间小屋里,拿出几片黑黑的石头不像是石头、贝壳不像是贝壳,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做成的板板。瘸婆用木炭在地上画一个圈,嘀嘀咕咕念着什么,然后把那几片板板合在掌心向上抛去。好奇怪,抛那么高,却没有一块掉出那个黑圈。瘸婆几乎趴到了地上,盯着它们看来看去。午后是灶屋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尤其是刚刚才做过饭,灶台还是热的,但我却觉得有些冷。屋里屋外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想去拉瘸婆,又不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屋子里的一切都压在自己的位置上。
“东南方,黑的,干的……”瘸婆说。她站起来。我听到屋外母鸡的咯咯声。
“什么,瘸婆?”
“麻豆,我们去找他。”瘸婆说。菜篮里还剩了一条黄瓜,她拿起来递给我,“走。”
我们往外走,瘸婆带着我。我们没有在村子里找,瘸婆似乎知道该去哪里。我们走啊走啊,走出了我们村,经过了隔壁的香蒲村,又经过了三架桥,一直往前走。
“瘸婆,麻豆会不会掉进水里?”
“不会。他在的地方是干的。”
“我们去哪里找他?”
“我也不知道,往东南方走吧。”
我肚子嘟嘟叫,脚也走疼了,但还在走着。我想快点找到麻豆。自从上次偷奶糖摔了之后,他总留奶糖给我吃——奶奶一天只给他一粒,于是一天他吃,一天我吃。他也不再捉跳跳(我们这儿管蚱蜢叫跳跳)吓我了。
突然,瘸婆停了下来,“麻豆——”
空阔的田野里,响起两声鸟叫。远处一行鹭鸟一只接一只降落在田地间。
“麻豆——”我也喊了一声。没有应答。
“继续喊——”瘸婆说。
于是,我一声一声喊着,没有应答。我接着喊。
瘸婆冲我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停下来。“麻豆——”她喊了一声,声音不大。我听到了——麻豆的声音,很小声。
平平的田野上,并没有麻豆的身影。
瘸婆一声声喊着。麻豆一声声应着。我们几乎是贴着地面爬。
找到了!在高处的一丛杂草后面,有一个斜洞,麻豆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来的。不用说我们费了多少力气才把麻豆拉出来。麻豆全身上下都好好的,哪儿都没摔着,一出来就嚷嚷“饿死了饿死了”。
此时已经是黄昏。我们还得走回去。我也饿极了。“瘸婆,我走不回去了。”我说。
瘸婆带着我们去了附近的村子。她請人捎了信回去。这个村子有户人家是做包子的,早晨沿着大路卖包子。我们去了他们家。正好还剩下四个大包子,瘸婆全买了下来,分给我们一人两个。
“瘸婆,你吃一个。”我说。
“瘸婆,你吃一个。”麻豆也说。
我们把包子往她手里塞。
瘸婆冲我笑:“包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她从我手上接过一个包子,又接过麻豆手上的包子。每个包子掰下一半来自己吃,把剩下的一半分给我们。
我一直记得那个黄昏,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满天晚霞。我们——麻豆、我、瘸婆,坐在板车上,五叔和爷爷拉着我们。
瘸婆唱起歌:“日落霞光美,水过稻田黄……”
瘸婆有着月光般温柔的嗓音。
5
麻豆是为着找爷爷才走了那么远的。他一直想跟着爷爷学打鱼。那天险极了,洞是当年为修水利站(我们管连通大河和沟渠的水电机埠叫水利站,夏天往河里排涝,天旱时往田里抽水抗旱)挖的,废弃了。不是农忙的时候,没有人到这里来。如果不是瘸婆……后果我想都不敢想。
瘸婆受到大家尤其是奶奶的礼遇。吃饭的时候,奶奶一定要瘸婆上桌和我们一起吃饭,让她和麻豆坐。瘸婆不肯。她说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清清静静。
于是,日子又像以前一样,瘸婆依旧过着瘸婆的日子。有时,我也过瘸婆的日子——我和她一起在灶台下吃饭。天热没胃口,我也学她用茶汤泡饭吃。瘸婆给我泡金银花茶。金银花的茶味儿和热米饭泡在一起,奇怪地引起了我的胃口。麻豆也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瘸婆就从酸水坛子里夹酸藠头、酸莴苣秆、酸萝卜给我们吃。我们三个坐在灶台下吃酸菜,安安静静,高高兴兴。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瘸婆唱的那句歌,我一直都记得,麻豆也记得。瘸婆不肯照相,怎么都不肯照。她的相貌在记忆中慢慢淡去,但那温柔的声音就像昨天才听过那样清晰。
“日落霞光美,水过稻田黄……”
选自《少年文艺》(江苏)2020年1-2合刊
周静,湖南湘阴人,《小学生导刊》编辑,出版有长篇童话《牛角洲旅店》《叮当响的花衣裳》《一千朵跳跃的花蕾》《七岁汤》《栀子花开了一朵又一朵》《申奶奶的杂货铺》等,以及短篇童话集《跟着音符回家》等多部儿童文学作品。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