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正卷起一场大雪来。正是全民“抗疫”的关键时期,腊月隆冬,大家都居家隔离,时时刻刻关注着湖北,关注着全国。我的耳机里放着张君秋先生的《四郎探母》,正到“坐宫”一折,“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张派高亢圆润的嗓音由耳入心。是呀,但愿严冬早去,春暖花开。
一、真水无香
2012年寒假,我记得很清楚,北风硬,天干冷,因为前一天老师提醒我程派都是有衬水袖的,单水袖做出来飘。所以转天我便硬拉着师兄冒着寒风陪我去古文化街买水袖。
梨园阁是天津乃至全国著名的京剧行头老店,逛梨园阁总会碰到京剧名家,曾经我还目睹过名家与名票同时看上一条腰巾子,互相谦让最终谁也没好意思买,或许这行为本身就是传统文化深入到血脉里的象征吧。
梨园阁名气很大,但其实店铺只有一小间,开在古文化街并不显眼的一栋建筑的二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油彩、行头、道具,应有尽有,我《女起解》的鱼鳞枷都是在梨园阁定做的,两位阿姨就在店铺的柜台上,穿针引线,贴片上浆,勾描图画。有的时候我们甚至忘了去买什么,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一大把时光,仿佛梦回旧日,那个古老的中国。
水袖买得很顺利,阿姨还帮忙缝在我《春闺梦》的粉褶子上,我上手颠了几下,果真厚实多了。交完钱习惯性地看行头,因为是熟人,阿姨允许我进柜台自己翻找,她也不耽误手里的活儿。类似淘宝的寻找会让人无限地满足,而当我抬着厚厚一摞腰包(戏曲的裙装)看到那件旗袍的时候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在师兄的帮助下,我把那件旗袍托出来,敞开平放在玻璃柜台上。真丝手绣,纯白的底包皎月色(蓝色)的如意边,一丛牡丹花自底而上,两只不大的彩蝶振翅欲飞。我用手一寸寸抚摸着细密的针脚和手圈金(绣花的边上在用金线匝上一圈),感受那种大气的美。
“孩子,上身儿。”赵大爷从里间出来,笑眯眯地说。
赵大爷是梨园阁的老板,按年纪我应该叫赵爷爷,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我也就随行就市了。
我知道老板这是偏爱我了,这种行头一般是不让试穿的,何况当时我只是一个大学生。但这旗袍太漂亮了,我谢过之后,就把双手往后伸,赵大爷提起旗袍从后往前一套,我收回手,仔细地系盘扣。最上面的扣没系,因为领子蹭了脖子就会落上脏,马上就得黄,系上了不地道。
没想到,真是合身。阿姨知道我的鞋号,马上找出来一双花盆底,我穿上之后走了几步,随口就唱了句“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
“呦,程派的《四郎探母》。”赵大爷点点头,“不过这旗袍是张派的样儿,你应该唱两句张派的。”
张派我哪学过呀,而且张派高亢扬丽,我嗓子跟不上。
“我正好学过张派,咱俩一起,唱着玩。”一直匝衣服的阿姨说着还在她的老年机里放出了“坐宫”的伴奏,真就是张派的。
那天下午,我实际上是和梨园阁的阿姨,正正经经地学了张派的一段戏。我知道这是赵大大和阿姨在表达对一个晚辈的喜欢。最后那身旗袍我买走了,三千五,对于赵大大来说,可以说是怎么来怎么走的,现在再去打听这样真丝手绣的旗袍,三千五怕是成为了久远的历史。
至今,我都没忘了那个下午,那件简单大气的旗袍,那段毫无保留的教授,真情至简,真水无香。
二、站立宫门叫小番
我第一次唱《四郎探母》只是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当时京剧算是一个节目,名字是“行云流水”,就是几段西皮流水的联唱。《定军山》《穆桂英挂帅》《锁麟囊》的选段在前,我的《四郎探母》在后。
因为学程派的小学妹已经唱了《锁麟囊》,京剧社的指导老师筱君秋老师就让我唱张派的“坐宫”,筱君秋老师是薛亚萍老师的学生,张派唱得极好,他就连续两个礼拜给我说戏,从唱腔到表演,无微不至。而我搭档的老生,却是一位学姐,飒飒利利的女老生。
学校的舞台,是没有耳反的,所以听伴奏总是慢半拍,没有什么经验的我加之换了派别,越唱越快,险些乱了板。等到终于我的唱词唱完了,后背的汗已经浸透了水衣子。而学姐那句“站立宫门叫小番”却犹如响雷炸在耳边。底下是大声的叫好和掌声,我们到后台还听得到。这一声“叫小番”唱了百年,红了几代名家,任何魅力都是从功夫中来的呀。
《四郎探母》折折经典,而这其中令大家广为传唱的就是“坐宫”的西皮流水和快板了,尤其是铁镜公主和杨四郎对唱的快板,几乎所有戏迷都能够哼唱。这段唱词和唱腔的设计,无比准确地表现出了当时的情境和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扣人心弦的同时又给人以期待和情感上的动容。
杨延辉:(白)公主啊!我和你好夫妻恩德匪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仪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忘不了贤公主恩重如山。
铁镜公主: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杨延辉: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贤公主若得我母子相见,到来生变犬马结草衔环。
铁镜公主: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改辩,你要拜高堂母咱不阻拦。
杨延辉: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能过关?
铁镜公主:有心赠你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
杨延辉:公主赐我的金鈚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铁镜公主: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
杨延辉:宋营间隔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铁镜公主:适才叫咱盟誓愿,你也对天就表一番。
西皮快板相比起西皮流水更快、更简,一字一音,犹如珠玉落盘,在京剧中多用于激烈的对话,如表态、争辩、论斗等场面,极易调动起观众的视听兴趣,并把情节推向激烈的高潮。“坐宫”中这段对唱表现的正是铁镜公主得知杨四郎真实身份,杨四郎剖明自己打算到宋营探访老母佘太君时激烈的对话,震惊、紧张、忠孝难全、进退维谷的内心挣扎全然在激扬快速的板式中得以表現,令观众无法移开感官,心情随之起伏,完成着舞台上下无声的互文。
这段快板并不是中规中矩的,后半段的短句对唱使用了“咬尾”的方式,使情节更加紧张,对话更加激烈。“咬尾”全称“鱼咬尾”,指的是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唱出来时,另外一句的第一个字也同时唱出,这种压盖式的衔接,让对唱紧凑强烈,冲突感十足。
这段唱,借助声腔与唱词表现人物矛盾的心理,体现出人性的多元,在艰难处境下,内外交困中唤醒观众的情感共鸣,从而打通不同个体的生命体验,戏曲的人文魅力彰显无遗。
除了“坐宫”,“盗令”“见娘”“回令”等折也各有特色,“盗令”中公主的机智表现展现得极为日常又非常诙谐,“见娘”时老旦与老生的唱让人潸然泪下,而“回令”中公主为营救驸马与萧太后的“斗智斗勇”以及两位丑角国舅的插科打诨令情节充满了张力。可以说,《四郎探母》的魅力在于它在齐全的行当中,演绎出各自的特色,让矛盾冲突全然成型于角色的特征之下,行当各取其长,将情节一波三折地展现出来。更主要的是,杨四郎那种纯孝、铁镜公主的善良、佘太君的大义在全剧中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印刻在观众的脑海里。
三、报春实需耐霜雪
对于京剧旦角,我酷爱的是程派。然而我循环播放的列表里却有两段张派的唱段反复出现。一段是《四郎探母》里的“坐宫”,一段是《女起解》中的“低头离了洪洞县”。张派的唱,真好呀,那干净明亮的音质、多变化的共鸣腔、极具特色的波浪音和恰到好处的劲头,都让人久久难忘。这也难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人人爱唱张君秋”。
张君秋先生的嗓子是极好的,传说张先生的嗓子是枣核形的,发声非常透亮。就连“通天教主”王瑶卿都曾当面感慨张君秋的嗓子和他年轻时一样,又脆又甜。就是因为这条脆、甜、亮的嗓子,张君秋从小就为行内人所熟知。而王瑶卿先生更是不吝于隔辈授艺,亲自培养。
可以说,遇到王瑶卿,是张君秋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事件。作为曾培养、影响过四大名旦的艺术家,王瑶卿先生不仅在艺术方面教导张君秋,更是在人格和品性上熏陶他。若不是嚴格听从并遵循王瑶卿先生那句“要成角,不要当好角”的教诲,张君秋便不会成为宗师级艺术家。
张君秋在1935年就因唱《女起解》而走红,1936年被评为“四小名旦”之一,有着很大的声誉。当时他的师父李凌枫力主他自己挑班,而王瑶卿则力排众难,坚持让张君秋沉淀、打磨,多与名家合作。
张君秋听从了王先生的教诲,从1936年到1942年,他坚决不挑班,而是在各大戏班中与众多名家合作,以一种加速增长的姿态吸收、消化、磨练、创新。当时,四大须生均与他有过密切的合作,郝寿臣、袁世海、裘盛戎等花脸名家,叶盛兰、姜妙香等小生名家,以及丑行、老旦等各路名家都在合作中给予他帮助与滋养。更不必说他作为晚辈,得到过“四大名旦”空前绝后的照顾,梅尚程荀四家均毫不藏私地给予张君秋艺术上的提点与教导。就是在这样广博的天地中,张君秋博采众长,以深具特色的唱念做打自成一派,开创了旦角“张派”这一时至今日依旧名震全国的艺术流派。
去年张君秋先生的忌日,我看到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张派传人赵秀君老师发了一条朋友圈——“老师,您是阳光,是雨露。”是呀,张君秋先生留给后人的不光是那一段又一段优美的唱腔、那一出又一出的艺术宝典,更是他耐得住寂寞,甘于“守心”,苦磨艺术,博采众长的优秀品质,那是他留给后辈艺术从业者最宝贵的“阳光”和“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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