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的正是这时候,他想。现在让我们应战吧。
我要叫它赔我的钓索,他想。我要它赔。
他看不见大鱼跳跃,只听见海水迸裂,还有它落水时浪花四溅的重响。疾射的钓索把他的双手割得很痛,可是他久已料到有此一着,便努力使钓索在长有老皮的部分割过,不让它滑进手掌,或者割伤手指。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就会把绳圈沾湿,他想。对呀。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
钓索向外拖开,拖开,又拖开,不过现在已经慢了下来,他拉住钓索,不让大鱼便宜一寸。這时他从木板上自己面颊紧压住的鲯鳅肉片里抬起头来,接着他跪起来,又慢慢地站起。他把钓索放出去,可是越放越慢。他向后挣扎,虽然看不见绳圈,却能用脚踩到。剩索还很长,现在大鱼得在水中苦拖整段新的绳子。
对了,他想。现在它跳过十二次以上,背上的气囊胀满了空气,再也不能沉到我无法拖它上来的深海里去淹死了。马上它就要开始打圈子,我要收拾它了。不懂到底为什么它突然受惊,是不是因为饿急了,还是在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吓着它了?也许它忽然害怕起来了。可是这条鱼那么沉着而强壮,像是勇敢而又自信。真怪。
“你自己才应该勇敢而又自信呢,老头子,”他说,“你又把它拉住了,可是钓索你拉不回来。不过它马上就得打旋了。”
老人用左手和两肩把它拉住,俯身用右手汲起海水,冲洗脸上压碎的鲯鳅肉。他生怕腥肉会引起呕吐,丧失气力。他洗净脸,又靠在船边,在水里洗濯右手,然后把手浸在咸水里面,望着日出前初透的曙色。它几乎向东边去了,他想。这表示它已经疲倦,正随着湾流漂浮。马上它就得打圈。我们真正的苦斗就要开始了。
他认为右手在海水里已经浸得够久,便抽出来,细加注视。
“还不错,”他说,“男子汉不在乎吃苦。”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钓索,不让它滑进新的绳伤,又转移重心,靠在小船的另一边,把左手伸进海水。
“你这废物还不太差,”他对自己的左手说,“可是刚才一下子你都不听我使唤了。”
为什么我不生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该怪我没有好好地训练那一只手。可是天晓得,它有的是练习的机会。它在夜间干得还不坏,也只有抽过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让绳子把它割掉。
他想到这儿,知道自己的头脑已不清醒,认为应该再吃点儿鲯鳅。可是我吃不下了,他对自己说。头昏总比呕吐得丧失气力好些。而且我的脸曾经闷在鲯鳅肉里,要是我再吃肉,我知道就不能留肉了。在肉变坏之前,我得留它下来应急。可是现在才要吃补来增加气力,已经来不及了。你真笨,他对自己说。吃另一条飞鱼嘛。
飞鱼躺在那儿,干净可吃,他用左手取食,细嚼骨头,一直吃到尾巴。
它几乎比别的鱼都来得补人,他想。至少可以增加我需要的那种气力。现在我已经尽了力量,他想。让它开始打圈子,让战斗开始吧。
自从他出海以来,这已是第三次日出,大鱼却在这时开始打圈。
他从钓索的斜度上还看不出大鱼是在打圈。那还早呢。他只觉得钓索的拉力微微松懈,便开始用右手轻轻地拉扯钓索。钓索照常紧张起来,可是正当他拉到要断的时候,钓索竟开始回收。他把肩膀和头从索下滑出来,开始平稳地、轻轻地拉进钓索。他挥动两手,尽力利用身体和两腿来帮助拉扯。他的老腿与老肩应和着拖索的摇摆而转动。
“好大的圈子,”他说,“总算在打转了。”
于是钓索再也拖不进来,他把钓索拉住,直到阳光中看见钓索跳下了水珠。接着它又拖了出去,老人便跪下来,很不甘心地让它重回到深暗的海水里去。
“它正朝外打圈子呢。”他说。我得尽力拉住,他想。拉紧了,它的圈子会一次比一次缩小。也许一小时内,我就能看见它了。现在我得镇服它,然后再杀掉它。
可是那大鱼仍旧缓缓地打圈子,两小时后,老人却周身汗湿,直累到骨头里去。可是现在圈子已经小得多了,从钓索倾斜的程度,他看出大鱼一面游泳,一面已经不断浮升。
老人看见眼前出现了黑点,咸的汗水打湿了他的眼睛,割痛他眼上额上的伤痕,这样已经一个钟头。他并不怕那些黑点。他这么紧拉钓索,看见黑点是很自然的。可是他曾有两次感到眩晕,他怕的就是眩晕。
“我不能像这样对不起自己,为一条鱼送命,”他说,“好容易这么顺利把它拖了拢来,上帝保佑我撑下去吧。我愿意念一百遍主祷文,一百遍万福玛利亚。可是现在我念不来。”
算它念过好了,他想。以后我再补念。
正在这时,他从两手拉住的钓索上觉得突然有一下剧动和挣扎。这一下又急,又狠,又沉。
它正用自己的尖枪在打那肠线呢,他想。那是免不了的。它非得那样。那样可能使它跳起来,我倒宁愿它现在待在水里打旋。它要吸气,就得跳起来。这样一来,每跳一次,钓钩的伤口就会加宽,它会把钓钩挣掉了。
“别跳吧,大鱼,”他说,“别跳吧。”
大鱼又打了肠线几次,每当它甩动头部,老人便放出一小段索。
我得抓住它的要害,他想。我自己痛没有关系,我能够忍痛。可是它痛苦会发狂。
不久那大鱼停止对肠线的反击,又开始缓缓绕圈。老人这时在不断地收索。可是他重新感到了眩晕。他用左手掬起点儿海水,拍在头上。接着他再掬,又摩擦颈背。
“我没有抽筋,”他说,“它马上就会浮上来,我也撑得下去。你一定得撑下去,提都别提。”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又把钓索滑上了背脊。现在我要休息一下,让它向外打圈子去,等它游近时,再站起来收拾它,他下了决心。
他真想在船头休息一下,不收钓索,让大鱼自己去转一圈。可是等到那拖力表示大鱼已经转身向小船游來,老人便站起来,开始用转身和挥手的姿势,拖拉钓索,他以前收绳全是用这种姿势。
我从来没这么累过,他想,现在贸易风又起了。可是贸易风可以帮我拖它回去。太有用了。
“等它下一回游出去,我就休息一下,”他说,“我感觉好过得多了。再过两三转,我就可以捉住它。”
他的草帽直歪到脑后,他顺着钓索扯动的势头,缩进了船头,一面感到那大鱼正在打转。
现在让你去忙吧,大鱼,他想道。转过来,我就捉你。
海面的起伏变剧。幸好这是顺风,他也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只要向西南方走,”他说,“男子汉在海上是不会迷路的,何况这岛很长。”
到了第三个圈子,他初次看见了那条大鱼。
开始看到,像一个暗影,历时很久才在船下游过,他简直不能相信它有这么长。
“不对,”他说,“它不会那么大。”
可是它就有那么大,而且打完圈子,它竟在三十码外浮到水面,老人看见它的尾巴露出水来。它比一把大镰刀还高,在深蓝的水面上显出很淡的紫色。不久它又扫了回来,因为大鱼就贴近水面游泳,老人看得见它魁伟的躯体和周身缠绕的紫色条纹。它的背鳍下垂,可是那巨大的胸鳍却张得很开。
这一圈,老人看见了大鱼的眼睛和绕它而泳的两条灰色的鮣鱼。有时它们吸住大鱼,有时又猛然跳开,有时又在它的身影里悠闲地游动。它们的长度都在三尺以上,每当疾泳的时候,周身便像鳗鱼一样刷来刷去。
这时老人已经流出汗来,可是并非由于阳光。每逢大鱼平稳地转弯,他便收进钓索。他深信再打两圈,他就有机会把鱼叉插进去了。
可是我得把它收近来,越近越好,他想。我不能瞄头,我得插中它的心脏。
“你要沉着,坚强,老头子。”他说。
到了下一圈,大鱼的背脊已露出水面,可是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一点儿。再绕一圈,它还是离船太远,可是出水较高,老人深信只要再收进一段钓索,就能把它拖到船边来了。
他老早就把鱼叉装上了绳子,那一卷细索盛在一个圆篮子里,索尾紧系在船头的缆柱上。
这时大鱼已经打着圈子游了拢来,安详,俊美,只有那大尾巴在摇动。老人尽力拉它,想把它拖近来些。大鱼向侧边微微歪了一下。不久它又游正,开始另一个圈子。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说,“拉动了。”
他又一次感到眩晕,可是尽力把大鱼拉住。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次我就能把它拉过来。拉吧,我的手,他想道。踩牢了,我的脚。撑下去,我的头。撑下去。你从来没误过事。这一次我要把它拉过来。
大鱼还不曾游到船边,他便使尽平生之力,拼命拉扯,那大鱼被拉歪了一点儿,不久又浮正,游开。
“大鱼,”老人说,“大鱼,你总归是要死的。你一定要我也同归于尽?”像这么下去是毫无结果的,他想。他的嘴巴干得说不出话来,可是现在又够不着水。这一次我一定拉它到船边来,他想。再多转几圈,我可受不了。不,你受得了,他对自己说。你能够撑到底。
又一圈,他几乎捉住了它。可是大鱼又浮正了,缓缓地游开。
你这是要我的命,大鱼,老人想道。当然你有权利这么做。兄弟,我从来没见过一样东西,比你更伟大,更漂亮,更沉着,更尊贵。来吧,来杀我吧。我不在乎谁杀谁。
你又糊涂了,他想。你要保持镇静。保持镇静,像男子汉一样吃苦。或者像条鱼,他想。
“清醒一下,我的头,”他用自己都听不清楚的音调说道,“清醒一下。”
又转了两圈,还是一样。
我不懂了,老人想道。每次他几乎都觉得自己要垮了。我不懂,可是我要再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等到他拉转大鱼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要垮了。大鱼浮正了身子,在水面上摇动大尾巴,又缓缓地游开。
我要再试一次,老人下了决心,可是现在他的双手已经磨烂,眼睛也只能间或一瞥。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果然,他想道,还不曾开始,他就已感到撑不下去;我还是要再试一次。
他把自己周身的痛苦、残余的精力,和久已失去的自尊孤注一掷,和痛苦的大鱼对抗。大鱼的尖嘴几乎碰到了船板,它游拢舷边,轻轻地侧泳着,开始掠船而过,修长,深厚,宽阔,银白,周身绕着紫纹,在水中游行不尽。
老人丢下钓索,用脚踩住,又尽量高举鱼叉,使尽平生之力(比刚才更使劲),对准鱼腰上高及老人胸部的那片大胸鳍后面的部分,把鱼叉直插下去。他感到铁叉进了肉,便靠在上面,推叉深入,用全身的重量猛推。
于是大鱼垂死奋斗,凌空一跃,高出水面,又长,又宽,又雄伟,又宏美。它似乎跳得高过小船上老人的头顶,悬在半空。接着它又砰然落入水中,溅得老人满身满船都是浪花。老人感到眩晕、难过,又看不清楚。他理好鱼叉的绳子,让它从自己粗糙的手里慢慢地拖过,等到恢复了视力,他才看见大鱼已经背脊朝下,翻上了银白的肚皮。鱼叉的铁柄斜插在大鱼肩上,海水给鱼心的鲜血染成红色。在深逾一英里的蓝色海水里,开始它暗暗的,像一条沙滩。不久它就散开来,像一条云彩。大鱼银白,死寂,只是随波漂流。
老人借着现在瞥见的视觉,留心观察。于是他把鱼叉的拖索在船头的缆柱上绕了两圈,便垂头靠在手上。
“我要清醒一下,”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是个疲倦的老头子。可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这条大鱼,现在我又得做苦工了。”
现在我要准备绳子,打好活结,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就算我有两个人,不怕船上水满,把它抬上船来,再把水排出去,这只小船也装它不下。我要把一切准备妥当,把它拖拢绑好,再竖起桅杆,扬帆回家。
选自《老人与海》,译林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厄内斯特·海明威(1899年7月21日—1961年7月2日),美国作家、记者,被认为是20世纪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海明威的一生之中曾荣获不少奖项。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授予银质勇敢勋章;1953年,他以《老人与海》一书获得普利策奖;1954年《老人与海》又为海明威夺得诺贝尔文学奖。2001年,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与《永别了,武器》两部作品被美国现代图书馆列入“20世纪100部最佳英文小说”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