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男孩儿牵着红马白二儿岔上隐隐约约的山道,来到那片位于海崖上的坡地,他一天来黯淡的眼睛突然发亮了。这里是一个隐秘的地方,别说外地来的游客,即使是岛上的孩子都很少到这里来。草坡给山弯遮住,与嘈杂的海滩之间又隔着一片密密匝匝的刺槐树林,噪音过不来,也没人能看见白捞儿和他的红马白二儿。一到这里,白捞儿就恢复了一个男孩儿的本性。他放开马缰,快活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茂密的绿草就倒伏了一片。他身下给硌了一下,是一块埋伏在草里的小石头。男孩儿就龇了一下牙,不好意思地望着他的兄弟——红马白二儿。还好,红马怕哥哥白捞儿不好意思,正扭头望着大海。
大海一片无边无际的碧蓝。
从这里看海,才会看到真正的海,白捞儿知道。
远处的海没有起伏,也看不见波浪,就那么平平展展。哦,奶奶的海龟背上刻着眼睛的海龟,就住在那远方平平展展的海面下。那是一处多么大、多么平静的住所啊!可是,神奇的海龟要走多远的路才能来到这岛上呢?男孩儿心里有些沉坠。哦,这宽阔的海上,漂浮着那么多的渔船,密密匝匝的,一个点儿,又一个点儿,好像一群群蚊蚋落满一块光洁的绸缎。海里各种各样的渔网、各种各样的诱钩、各种各样的海筢子,每天都在过滤着大海,搜刮着大海。海龟走过的路真是凶险密布。
“咴儿——”红马白二儿不知看见了什么,发出一声轻柔的嘶叫。哦,男孩儿想起来,马鞍还没有卸下来,鞍子上还挂着他瘪腔瘪肚的书包,更可恨的是,马的嘴巴上还勒着生铁的嚼子,红马白二儿咋吃草呢?男孩儿眼前又晃过船长的身体,为了让红马老老实实听他驭使,每次从家里牵走白二儿前,他都给红马的嘴巴上勒上嚼子。因为这生硬的嚼子,白二儿吃草的时候嘴边总是淋淋漓漓地流淌汁液。男孩儿赶紧从草地上起来,给红马卸去负担,让它轻轻松松吃草。
“白二儿,你一个人慢慢地吃,好好地吃,爱咋玩就咋玩吧!”
男孩儿脸贴着红马的脸。马的脸光溜溜、凉丝丝的,泛着动物特有的腥膻气息,白捞儿觉得真是亲切。只他一个管红马叫“白二儿”。他认为他是大哥,白二儿是二弟,灰鹤是三弟。一是因他先得到了红马,后得到灰鹤,二是因灰鹤实在比红马矮许多许多。男孩儿对白毛奶奶大声地说:“我就这么叫。”
“那你就叫吧。”白毛奶奶温和地说。白捞儿说啥她答应啥,她从来不想让白捞儿不如意。但白毛奶奶不肯叫红马“白二儿”,叫灰鹤“白三儿”。那个船长呢?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儿子白捞儿管红马和灰鹤叫弟弟。
“再见吧,白二儿。”男孩儿快乐地说,一步一步走向老鸦崖。
上到崖顶,只有一条路。老鸦崖是由一块块巨大石头堆起来的。在远处望,好像粗壮的墩台。除了男孩儿白捞儿,有谁知道上崖的秘道呢?只有他白捞儿!男孩儿攀登的路上,心中满是自豪的感觉。
这美好的感觉使他伏在崖顶看日落的时候,心情格外舒畅美好。
有好心情的人,最容易发现美好的东西。
白捞儿就是在心情最好的时候发现的那个“秘密”。
山石给阳光晒得热乎乎的。身体伏在上面,有些空虚的肚腹感觉十分舒惬。男孩儿小小的身体正好把一块平板石全都覆盖住,山石宛若舒展的温床一般接纳了他。
他先去望远海,再去望整个海岛,最后才把一大一小两只眼睛聚焦,先眯一会儿,再猛然睁开,看那个秘密。他这个过程好比过年吃点心,先拣干枯的没有糖粒的吃,最后才吃那块最柔软、最硕大、最甜蜜无比的蛋糕。那蛋糕仿佛饱含着一年的甜润、芳香,一沾上舌尖,就会像雪花一样融化。于是,对男孩儿白捞儿更显得回味无穷。
在崖顶上望海,又望出了海的不同。
首先是视野更加开阔,四下环望,远处的陆地在夕阳的光照里漂漂浮浮,如虚如幻,若隐若现的城市高楼折射出霞光,使得海岛似乎愈加远离了大陆。波浪起伏着自己应有的节奏,让男孩儿觉得身下的小岛好比是一艘船,他自己正攀在桅杆顶上,头便有些眩晕。
另一边的海更加无涯无际。海天相接之处,只是一条白色水线。天空和大海形成一个折角,让人觉得世界是一个圆儿。假如坐一条小船走到那条白色水线的地方,男孩儿就会攀上光滑的天壁。触摸天空的感觉会是怎样的呢?天空若是像冰面一样光滑,那么,指尖一定会产生麻木感觉。但也许天空柔软得像白毛奶奶缸子里的油脂呢?或者像湖水一样平静和凉爽,给人一种融化的感觉,那就更好了。男孩便觉着自己像一片羽毛,在海天相接处飘呀飘……
白捞儿觉得自己身体一撞,腹下感到了石头的坚硬,他便不再去想象羽毛在空中飞翔的姿势,而是瞪大那只眼睛,看岛屿。
白毛奶奶说菊花岛是画神塑下的一张人脸,那么,男孩儿正位于鼻尖上,这使得他得以看清岛的两颊、额头、下巴、嘴唇,当然还有那一明一暗的两只眼睛。
哦,真的像一张人脸哟。
环着小岛,有两弯浅白的沙滩,正像人的两颊,那里就是坐渡轮来的游客洗浴的地方。额头是一座起伏的高坡,綠色的刺槐林郁郁葱葱,显得额头十分饱满。下巴就是那座长长的码头,水泥砌起的白色长堤,歇着大大小小无数的船只。那一根根桅杆显得十分渺小,就像一根根稀疏的胡须,使下巴显得毛毛糙糙。嘴巴的位置是一座琉璃瓦屋顶的楼房,那是正在修建的宾馆。两排楼房,整齐相对,正像上唇、下唇。哦,那座楼房盖了两年,只是围墙还没有起来。但那高拔的姿影,已衬托得灰扑扑的村庄陈旧、破败了。
风车是不能不看的。在迎向海风的高坡上,大大小小立着十几架风车。它们旋转着巨大的叶片,不知疲倦,好像旋转的钟盘。
“钟盘?”男孩儿想到钟盘的时候,立马收回了目光。他先是深吸几口气,让紧张跳动的心平静下来,然后闭上那只小眼,再闭上那只大眼,头便转向夕阳沉落的地方。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幅美丽神秘的画面就要出现了。
眼皮挑起来,面前果然一片红光。
哦,一只多么美丽的眼睛。湖水是平静、宁和的,不像大海,有潮汐的涌荡,轻风撩不起眼中的波澜。那湖水若真是一只眼睛,那么,肯定是一只孩子才会有的眼睛,纯净、清澈。
天空有几朵轻淡的彩云,那只眼睛中也有几朵同样轻淡的彩云;
天空中飞过几只海鸟,那只眼睛中也飞过几只海鸟。
云是轻舒慢展的,海鸟的飞翔也是轻缓的,鸟儿巨大的翅膀展开,不是在空中飞,而是轻轻地滑动,衬托得硕大的天空更加光滑。眼中的一切也更加光滑。
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静静地与天空对望着。
但男孩儿不看彩云与飞鸟,只看那眼睛中的活物。
那活物是一座巨大的钟盘。
湖水是天蓝色的,而那座钟盘位于眼睛的中部,仿佛一颗硕大的机敏的瞳仁。
可那的确是一只钟盘。白捞儿一大一小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盯住那钟盘的圆心,看到一长一短两根指针。长针正在咔咔地旋转,像是去追赶什么;短针则缓慢地移动;长针短针重合的时候,那只巨大的瞳仁会眨动一下,使整只眼睛活泼起来。那是一只微笑的眼睛,对天空微笑,对彩云微笑,对飞鸟微笑。长针继续自己的旋转,男孩儿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正好与长针跳动的节奏合拍。
夕阳正往海中沉落,海面上一片红光。与此同时,那眼中的钟盘也陡然发出炫目的光来,长针、短针再次重逢的时候,男孩儿的耳中就轰响起一声巨大的奏鸣声。
“叮——”
那声音在什么地方响起呢?不知道,男孩儿只是觉得自己的耳鼓给震动了一下,人也因为心跳的加剧而微微颤抖。他想喊“你别去啊”,但他没有喊。他知道,那眼底的大钟将会同夕阳的沉落一块儿消失。
夕阳沉落的地方,海水一片沸腾,好像给灼热的炭火烧沸了一般。天空中蒸腾着金色的雾气,整个大海都变得飘渺而又动荡不安。男孩儿觉得自己好像给托在一片云上。
“叮——”
又是一声莫名其妙的响。
夕阳落去,白捞儿眨眼的瞬间,那座旋转着一长一短两根指针的金色巨钟不见了。那个白毛奶奶叫做眼睛的湖中,融满天空中微黄的霞色。
“嘘——”白捞儿舒出一口气来。
他咂咂嘴,像过年时吃下最后一口蛋糕,还没来得及用牙齿咬住,就在口中融化了。美好的东西总是这么容易消失吗?他真想找人说话,找人和自己一块儿趴在肚下的石板上,守望那眼底大钟的出现,再观望它的消失。这是咋回事呢?他一个人总是想不明白。哪怕是和杨老师、同桌的何丽丽,还有长着一双钳子一样的黑手、总爱钳住他脖子的刘虎子也行呵,可是没有人来,白毛奶奶上不来,而他又不能把这美好发现,告诉给那些能上得崖顶来的人。男孩儿叹口气,心渐渐冷静下来。
黄昏来临。但海岛上的黑暗却总是来得很迟。海水折射天空的霞光,使得男孩儿能够再重新打量一次那只神奇的眼睛。
那只眼睛真是无可挑剔。奶奶说,那是一只丹凤眼,迷得住海神的心。岸边的芦荻睫毛一样生动,还有眉骨——那一条褐红色的石岩,弯弯的,在崖顶上望,那么秀气,让男孩儿时时生出想触摸的感觉。但他没有那么长的手臂,只能在空中一抓,抓住一把热风,这使他多少有些遗憾。
“咴儿——”
这时,红马在崖下发出嘶鸣。男孩儿便真的回到现实中来。肚腹下的石板已散尽余热,沁出石头特有的凉森森的感觉。男孩儿就站起来,背着身体走向崖下,他不肯回过头来,因为他的背后还有一只眼睛,没有瞳仁,没有光泽,只是一眼干枯的沼泽,哦,一只多么可怕的瞳仁啊!他不愿意看到那只干枯的瞎眼。
渔村里,炊烟缭绕。男孩儿却没有饥饿的感觉,他只管走自己的路,走向红马白二儿,再和红马白二儿一起走向灰鹤白三儿。
此刻,那只棲居在眼睛形状湖泊中的独膀灰鹤,正在芦荻丛中探着长长的脖颈瞭望呢。
选自《怪眼岛风暴》,少年儿童出版社2012年1月版
老臣,中国儿童文学作家,著有散文集《远山风景》,中短篇小说集《风水》《窗外是海》等。1989年开始少年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盲琴》《班副的囚徒》、长篇小说《女儿的河流》《漂过女儿河》《眼睛的寓言》等,出版《老臣阳光成长小说系列》。获辽宁省第五届儿童文学评奖一等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冰心儿童文学图书奖大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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