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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兽之美

时间:2023/11/9 作者: 儿童文学选刊 热度: 24227
邹凡凡

  1

  第二天清晨,我扛着三脚架和大炮,步行200米左右,在山梁的石头后面埋伏,三脚架和镜头用白布包裹,等待马鹿的出现。用海拔表测气温,零下22度。脚上穿的长腰雨靴,一会儿脚就冻僵了,疼得钻心。

  太阳未升起前,马鹿在森林外被雪覆盖的草场吃草。它们不断用前蹄刨去草上厚厚的积雪,才能吃到,边吃边往林中走去。我在寒风中,不断按动着快门,但因拍摄距离太远,效果都不理想……

  冯刚去年已经过了70岁生日,他的人生,着实精彩。我在每段开头引用他的文章,因为我觉得没有谁的记叙能比他本人的更真实、更生动。

  冯刚是上海人,16岁跟随父母迁到新疆。还在念高中时他就对摄影感兴趣了,曾经自己动手用铁皮罐做了个“放大机”,放大机的皮腔是用缝纫机一点点缝起来的。

  后来他在遥远的伊犁牧区插队。有一天,来了个外地人,背着台相机在草原上转悠,说是给牧民拍照。外地人收完钱,“咔嚓咔嚓”按一通快门,按完就溜了。摆了半天表情的牧民们根本没有拿到任何照片!这让冯刚很是伤心,于是他写信给远在上海的姐姐寻求帮助,姐姐给他寄来一部不足百元的海鸥牌相机。他学着为乡亲们拍照片,自己拍自己洗,只收一点成本费。

  公社书记知道这件事之后,专门批了几千元让冯刚开了个照相馆。打那以后,冯刚天天骑马,挨村挨户地上门给大家照相。

  “许多牧民的第一张照片,甚至唯一一张照片,都是我拍的。”冯刚说。

  这是怎样的一种古道热肠!或许,年轻时于茫茫草原上骑着骏马为老乡们拍照的经历,已经埋下了日后涉足野生动物摄影的种子。

  回到乌鲁木齐后,冯刚成为一名中学英语老师。大家知道,他们那代人,没有太多学习的机会,英语功底很薄弱,讲台上的冯刚有时会显出呆呆愣愣的样子。结果一个顽皮又大胆的学生写了张纸条递上来:“老师你像个木头人!”

  这下子冯刚备受打击,下定决心要把英语学好。他成了英语进修班里最大龄的学员,还花三个半月的工资买了台收音机,每天听英语广播一直聽到睡着,一度连耳朵都听发炎了。一年半后,冯刚重新走上讲台,他带的毕业班在高考中表现优异,英语取得了全市第一。

  从那以后,冯刚一直是最受欢迎的老师。最让他自豪的是,他从没有因为外出拍照而缺掉一堂课——我想,无论讲台上还是沙漠中、戈壁里,都是同一份认真与韧性吧。

  2

  我在荒无人烟的戈壁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只鹅喉羚的残体,一半已被动物啃食。我用绳子绑上拖回营地,心想用它做诱饵或许能拍到狼或狐狸。几天后我发现,鹅喉羚残体被拖到离帐篷200多米处,周围布满狐狸脚印。我一下乐了。今晚狐狸准还会来。果然,晚上,在朦胧的月光下,狐狸来了。

  晚上气温达到零下20多度,鹅喉羚的残体被冻得硬如石头。狐狸贪婪地啃咬着冻肉,发出嘣嘣声响,我的心跳随之加快。

  就这样,冯刚平平稳稳当着英语老师,直到有一天,他又在杂志上看到一些动物的图片,心里就琢磨开了:国内对于野生动物的拍摄大多是在人为环境中,真正在野外拍摄的极少,几乎所有在业内有影响的作品都是外国摄影师拍摄的——“中国也要有自己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啊,要拍自己国土上、土生土长的野生动物!”

  “那就让我来试试吧!”冯刚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那一年他48岁。没有所谓“太晚的开始”。

  许多人的一生中可能冒出过许许多多的念头,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绝大多数冒过就算了,可冯刚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就一直飘浮在空中,像一个缤纷的泡泡,盛放着蛰伏已久的梦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当野生动物摄影师,对一个普通中学老师来说,最先面临的是经费上的窘迫。

  不怕!行动力超强的冯刚当家教、教补习班,拿出全部积蓄,还借了一万多元,买了专业的相机和两个长焦镜头,外加一辆二手吉普车,他甚至突击考到了驾照!

  然后,没说任何漂亮话,他就上路了。从那时到现在的23年里,他11次进入“死亡之海”罗布泊无人区,10次登上平均海拔4500米的阿尔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100余次进入北山羊栖居地,60余次奔赴准噶尔盆地东缘的卡拉麦里有蹄类自然保护区……有时跟着当地导游,有时与年轻的助手或摄影小伙伴一起,还有些时候就是独自一人,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直到一个又一个动物的身影出现在镜头中:野骆驼、藏野驴、藏羚羊、野牦牛、狐狸、狼、北山羊、松鼠、野猪、鹰……

  中等个头,身材瘦削,乍看和猛禽走兽丝毫没有关系的冯刚叔叔,从此成为“中国野生动物摄影第一人”。

  3

  ……雪豹从两群岩羊中间走进了画面。下面这群岩羊惊恐地注视它。此时,我觉得自己进入了梦幻世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迅速将快门调成高速连拍和跟焦拍摄。

  上面的岩羊群同样惊慌失措,目不转睛地盯着雪豹。

  上下岩羊群和雪豹纹丝不动地对峙,密切注视对手的行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短短的20几秒钟,静得出奇,似乎空气都已凝固。雪豹突然朝着下面的羊群冲去,显然下坡要省劲得多,瞬间冲到羊群里面,耗时仅两秒钟……

  前面我用一组数字描述了冯刚的野生动物摄影师生涯,可数字是远远不够的——每一次出行都是冒险,甚至有好几次,冯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

  2004年12月,冯刚进入罗布泊拍摄野骆驼。野骆驼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们善于奔跑,行动和嗅觉非常灵敏,拍到它们绝非易事。

  当时的罗布泊,白天的气温也只有零下十度,因此野骆驼极少出现。冯刚每天蹲在自制的“掩体”中,等待它们的到来,经常一埋伏就是七八个小时。饿了,啃一块硬邦邦的馕,和着裂开的嘴唇流出的鲜血一同咽下去;渴了,就抿一小口水;无聊了,就哼几首歌——两个月后,野骆驼没等到,倒是把从小到大所有会唱的歌都唱了个遍。

  大雪中,棉帐篷运不进来,晚上只能睡单帐篷,再加上野生动物区的水又苦又咸,富含重金属,根本不适合人类饮用——眼看一切已到极限,可冯刚硬是咬牙又坚持了20多天。直到第二年3月,天空飘着雪花,寒风刺骨,野骆驼才终于出现,好几只,一直走到距离冯刚只有20来米的地方。

  按动快门的那一刻,冯刚眼含泪花。这一次,他拍到了全国最清晰的野骆驼照片。再往前,1998年的夏天,冯刚在卡拉麦里拍摄蒙古野驴。清晨,他带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饼干独自出发,刚走出一公里就碰到了十几头野驴。他跟着驴跑了近20公里,驴一抬头他就蹲下,驴一吃草就赶紧拍,一直拍到中午12点半。

  冯刚这才感到又渴又饿,他吃完饼干、喝完水,收获满满地往营地走,走着走着才发现迷路了。他爬上高坡,用鏡头当望远镜四处搜索,却始终看不到自己那顶绿色的帐篷。

  他只好下坡继续寻找。骄阳似火,戈壁滩上的温度超过40度,中途他好像看见一辆越野车在飞奔,于是挥舞着帽子大叫着冲过一个小山坡,车却不见了。他刚停下脚步,蓦然间一阵剧烈的头晕、恶心袭来,他站立不住,两手撑在地上干呕起来,心跳每分钟超过了120次。常识告诉他,他已经完全脱水,一旦心力衰竭,随时可能猝死。

  他不敢躺下,躺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眼下最需要的是水,他把三脚架支在一个小山包上,挂上白塑料袋做标记,只身去找水。动身前他从日记本上扯下一页纸,把遗书都写好了……

  他四处转悠,双手用力刨挖滚烫的沙子,手指疼了,膝盖木了,滴水不见,唯一扒到的是一根沙葱,赶紧塞进嘴里嚼起来,再往后甚至不得不接尿喝。

  三个多小时后,他重新回到支三脚架的小山包,天就快黑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作最后一搏,他重新收拾器材,一步一步向北走去。就在这时,他看到西北方向尘土飞扬,原来又是一群飞奔的野驴!逆光中的野驴群如此壮美,他禁不住又架起相机,拍完了相机中的最后几张底片。“唉,这些野驴,难道是来为我送行的么?”

  可就在野驴群过去不久,天黑前的一瞬间,自己的越野车出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两位小伙伴跳下车,与他紧紧拥抱,热泪满面。他们已经找了他整整一天,他们相信,只要找到野驴,就能找到冯刚。

  “是野驴救了我。”冯刚感慨地说。

  4

  虽然已到三月下旬,山上的气温仍然很低,我们头戴棉军帽,身穿军大衣在寒冷中耐心等待。约半个小时后,松鼠才再次露面,竟然有七八只之多。有的在岩石缝中觅食,有的在松树枝上跳跃,有的在雪地里飞奔撒欢。它们的毛色艳丽,动作灵巧,姿态优美。我们不断摇动相机,跟踪抢拍,但总是跟不上趟。这些小家伙,在一处停留时间仅几秒钟,移动频繁,动作快捷。我们往往刚把镜头对准松鼠,正要按动快门,它们一下就跑掉了……有一次,一段熊妈妈带小熊爬雪山的短视频在网上刷了屏。小熊一次次试图爬上积雪覆盖的陡坡,又一次次狼狈地往下滑,最后终于与妈妈会合,一同往远处走去……

  可没过两天,我在朋友圈看到冯刚转发的帖子,原来这又是一次残忍的“摆拍”!摄影师放出的无人机一直在熊妈妈头顶低空盘旋,熊妈妈心神大乱,走投无路,不得不带着那么小的熊宝宝翻越陡坡,一不留神,熊宝宝就可能摔残……我们甚至可以看到熊妈妈慌乱出掌,试图扑落穷追不舍的无人机的场景。

  “真正的野生动物摄影师,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冯刚说。

  真正的摄影师是冯刚这样的——正如照片所显示的那样,他自创了“伪装潜伏拍摄法”,像趴在草叶中的变色龙,不打扰动物的生活,不引起它们的注意。正因如此,大家已经看到了,大多数时候冯刚只是默默等待,等待动物自己出来觅食;动物现身后,冯刚也只是悄悄跟在它们身后抓拍,一会儿走一会儿跑(七旬老人跟着野驴野马跑,太不容易了),却从不开车追赶,生怕车辆引起动物的恐慌,导致它们疲劳狂奔。

  冯刚在野外拍照时所置身的“掩体”,有时是自己搭的,有时,唉,是盗猎者留下的。拍摄的一路,他经常看到被盗了角的鹿、被剥了皮的藏羚羊,情景惨不忍睹。整个西部高原日益恶劣的生存环境,都让他格外痛心。

  所以每次拍摄完毕,冯刚总会在盗猎掩体中放一张小卡片,写上保护野生动物的劝勉。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思考有关动物保护的理论与做法,并且在更多的文章和演讲中进行表达(冯刚在全国各地进行过200多次演讲,有时全程使用英文)——其实,拍摄野生动物本身,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些动物的存在,了解它们的生存环境与它们的美好,从而达到保护它们的目的。

  正因如此,除了摄影奖,冯刚还获得过五项国家级的环保奖。

  “有时候,当一只骆驼、一只狐狸、一只松鼠扭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时,它们的眼神是那么安宁纯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冯刚说。

  “野外、动物、摄影——这三大元素您都喜爱,野生动物摄影师这一行,您绝对选对了!是不是这样,冯刚叔叔?”我问。

  “是的。”冯刚说,“所以现在,我并不强求一定要拍特别珍稀的动物,哪怕一只田鼠,也是大自然的生灵,也值得拍摄;也不再一心追求拍摄效果的完美,因为每次外出都是和大自然亲密融为一体,每个拍摄过程都是独特的,是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享受这艰辛而愉快的过程,已经足够,我会一直这样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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