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送寒衣”乡俗这天,是人们为先祖送过冬“衣物”的日子。自从母亲逝世后,每年的这天,无论多忙,我都要腾出身子,去祭奠母亲。
今年却十分特殊。早晨起来,天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料峭的寒风吹着响亮的哨子,在屋外肆虐,天很冷;从县城到一个小镇郊外母亲的墓地,要走二十里地,路很难走。
妻子说:“今天的天气这么糟,我看我们就不要去了,哥嫂他们近,一定会去的。母亲不会怪我们的。”
我没有搭理她的话,凝视窗外,思绪就像那飞扬翻转的雪花,连绵不断……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那时正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许是母亲孕育我时,营养跟不上,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和同伴比起来,本来上学就迟一年,结果刚上学时间不长,就又患病,被迫辍学。那一年,我经常闹病。父亲在很远的一个水库工地做工,几乎常年不在家。每次都是母亲带我去看医生。村医疗站离家有五里多地,去时母亲背我一程,我走一程。回家时,屁股上打了针,腿疼,我走不动,几乎全程靠母亲背我。母亲在家要照管我们姐妹兄弟六个,因操劳过度,身体不是太好。她佝偻着身子,让我爬上她的脊背,然后吃力地站起来,双手反剪着紧紧地搂着我的屁股,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大汗淋漓。那汗水从她鬓角两边下垂的发丝流下来,打湿了我勾在她胸前的一双小手。我不忍心,在她脊背上蹬腿,甩胳膊,哭闹要自己走,她就拧我屁股或讲故事哄我,千方百计不让我走。她实在走不动了,就顺势坐在小路边的田埂上,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依偎在她湿热的胸前,明显地能感觉到她嗵嗵的剧烈心跳。我的小手还没有抚平她背我时拘得发青发胀的手,她背上我又坚持走,说歇的时间长了,又会感冒的。
这年冬天,我不但小病闹个不断,大腿上还莫名其妙地起了疙瘩,看医生来回要靠母亲背。也是一个大雪天,她背我回家的路上,滑倒了,扭伤了脚腕,当下就不能动了。当时吓得我不知所措,抱着她的脚直哭。但母亲一滴泪都没有流,硬是把我揽在怀里,说:“不哭,妈没事的……没事的……”强忍着疼痛,揉一揉,缓一会儿,一颠一簸地背上我又走。第二天,她的脚肿得像红气球。行动不便,叫我给碗里倒些白酒,点着烧热,给她擦拭患处消炎。哪知那酒浓度很高,跟汽油差不多,一点倏的燃起来,灼伤了我的右指,不但没有给她帮上忙,反倒添了乱。
我家北临渭河,南靠清水河,水天水地的环境,为我们耍水提供了方便。暑天里,无论母亲看管得怎样严,我总能趁她午后打盹的机会,溜出家门,去清水河的壅水闸游泳、逮鱼或捉蟹。那些年,我们村每年都要发生几起小孩耍水淹死的事故。所以,母亲醒来看不到我,就立即到处找我。每次找到后,屁股上免不了挨几巴掌,但疼痛过后,就不记得了,又忍不住去耍水。我现在无法想象,母亲当时为我担了多少心,吃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我家旁边有个涝池,后有堰渠。冬天,涝池和堰渠里结了冰,我和同伴们常常在上边玩过家家,打四角,掷纸飞机,滑冰。有一次,小伙伴发现了一个被我们叫作黄刺钩鱼的脊背结在了冰里,不能动了。我回家取来凿子,企图凿冰取鱼。就在我“施工”接近尾声的时候,冰“咔嚓”一声塌陷了,围观的小伙伴哗的一下散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掉在水里。母亲听小伙伴们喊叫后,疯了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把我抱了上来。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记太深了,以至于后来我一见冰或带尖的锐利铁器,就想到了当时母亲救我的情景。
珍宝岛战事之后,中苏关系进一步恶化,全国掀起了备战高潮。我们学校在教室挖了许多坑道,经常进行防空和防核武器演习。那时,无论是上课还是课间活动,只要老师警哨响,我们就得跑步进入坑道,很快爬下。不管坑道是泥,还是水。为此,母亲一天要给我洗一次衣服。每天晚上,我做完作业睡下,就看见她吃力地把后院的大铁盆端到堂屋的油灯下,捣烂皂荚,挑来清水,放上搓衣板,为我唰唰地洗衣服。她那蜷曲着的身子映在地上机械晃动的影子,至今还历历在目。
雪天,学校经常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我们扛着红缨枪,要到渭河滩的刺槐林里,沙滩河堤旁,演练匍匐前进、防御、进攻、冲锋杀敌、捉俘虏等军事科目。当时,班以连编制,我是班上年龄最大的,也是连长,所以事事都要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一场演习下来,棉袄、棉裤、棉鞋,几乎都湿透了。家里那时并不富裕,没有换洗衣服的条件,晚上,母亲就在灶堂边笼硬柴(木劈材)火,一件一件的给我烤。有时实在太累了,干不动,就把我脱下的衣服放在烧炕的火焰头,炕干。早晨起来,穿上热乎乎的衣服,就像嗜酒的人喝了老白干,甭提有多舒坦!
接近而立之年,我生命历程中,遭遇了很大的一劫和磨难。那年冬天,我不幸染上了出血热。这种传染病,当时在我们这个地方很流行,对人体危害极大,特别是肾脏。每年都要死好多人,人们谈病色变。妻子带着哺乳的女儿在一所小学教书,没时间照看我,母亲就天天守在我的病床前。得这种病的人,前期不能活动,即使在病床上,也要规规矩矩地平卧。我呆呆地躺着,时间久了,浑身疼,特别是腰疼;心烦,整个身子里,就像有几万条蚂蚁在骚动,难受得不得了,忍不住要喊叫,母亲就给我抚胸。我常常看见她眼里噙满了泪水,背着我擦拭。白天,她忙前忙后,给我取药做饭,端屎倒尿;晚上,没条件休息就圪蹴在一把藤椅上。每当我看到她那毫无血丝的倦容,疲惫不堪的神态,心里就酸楚极了,禁不住潸然泪下。
可以说,天有多大,母亲对我的爱就有多大;地有多厚,母亲对我的爱就有多厚;海有多深,母亲对我的爱就有多深!
下雪,天寒,我们怕冷,母亲会更冷,正是需要呵护的时候,我们怎能不去呢?
妻子见我良久不语,面有愠色,便没再说什么,就去收拾东西,陪我一块儿去给母亲上坟。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房屋、树木、大地,便银妆素裹。街道、公路、小道,人们行色匆匆。不少店铺在门口,摆设了卖烧纸、黄表和冥币的摊子。有的还卖纸糊的楼房、汽车、电脑、电视、手机、冰箱等现代用品。旷野中,坟冢旁,不时闪动着孝子的身影。大地一片肃穆。
母亲的坟茔在我的眼中,就像圣洁的雪山,兀兀地耸立在白茫茫的麦垅上。坟头的两株垂柳轻扬银丝,仿佛传递着母亲的问候。
也怪,提笔写这篇纪念文章,一向滞涩的笔,竟在纸上吐出许多墨滴,以至于迟迟不能开篇。这也许就是我洒不尽的泪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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