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Q在本质上是个“乏”人,他的“乏”即在意识层面上缺乏思维能力,不能觉悟到自身的存在,处于“无我”的状态。精神胜利法只是阿Q悲剧命运的外在表现,作为存在的个体,“无我”的意识左右了阿Q的言行和命运。鲁迅批判阿Q之“乏”,倡导个性主义,就是要唤醒人们沉睡的自我,去创建独立健全的人格。
关键词:阿Q;乏;无我;个性主义
如果说,《狂人日记》拉开了中国现代文学创作的帷幕,那么,开演不久后的《阿Q正传》一经上场,便掀起了这幕大戏的第一个高潮,并赢得一片赞誉之声,从而牢牢地稳住它无可替代的主角位置。著名学者夏志清称其为“现代中国小说史上唯一享有国际盛誉的作品。”[1]一件作品完成后,就与作者分道扬镳,独自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读者的接受历史,其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也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2]无论是“经验读者”还是“标准读者”,都在以自身的经验与智慧“诠释”或“过度诠释”着《阿Q正传》,追寻着文本的意义。
一
作为思想家的鲁迅,对中国历史及社会人生世相看得比世人分外清晰与深邃。《阿Q正传》是他对中国国民性作精细观察与分析后借人物来进行形象展示的一次伟大的成功尝试。鲁迅的作品,不是观念的传声筒,不是现实社会的浮面反映,而是如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其中“有许多东西,可以叫做人类心灵方面的新发现;他的文学活动把共同的认识推进了好几个阶段。”[3]对人类心灵的探险,是一切优秀作品的重要特征。鲁迅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其目的在《呐喊·自叙》中有生动、精彩而感人的表白,大抵是抱了五四时代“启蒙主义”的思想,为“人生”而创作。阿Q因鲁迅而诞生,鲁迅因阿Q而伟大,二者一并成为不朽,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早期论者中,茅盾与周作人两位著名评论家的看法与鲁迅本人的观点相当接近,且对后来研究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茅盾说过,“阿Q所代表的中国人的品性,又是中国上中社会阶级的品性”。
[4]周作人认为“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是一幅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5]林兴宅用系统方法和结构主义理论来分析文学形象而写的《论阿Q性格系统》一文,可谓是一篇重要文章,它克服了以前研究中的许多单一倾向,分析了阿Q性格的基本特征、多种性质和多种功能。可以说,阿Q在性格上是个富翁,是有者,是完全凌驾于赵太爷、假洋鬼子之上的,他在本质上是个“乏”人。
茅盾对阿Q还有过这样的评价:“总之,阿Q是‘乏的中国人的结晶。”[6]周作人在解说《阿Q正传》的本事的《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有几处也用到一个“乏”字。茅盾所用的“乏”字,不指个人,而指群体,除了周作人所用的这个含义外,更强调的是一种精神、气度的缺乏。鲁迅在《阿Q正传》中也三次使用了“乏”字。其一即“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此处的“乏”字应指上文提到的有些强者在战胜明显处于劣势的弱者之后所感到的“胜利的无聊”与“胜利的悲哀”,隐约也有些“困倦”之意。另一处即用来修饰龙虎斗之一方小D的“又疲又乏”,此“乏”字,既是指疲倦,困乏,无力,又是指缺乏勇气或精神。再一处是阿Q游街时突然从人丛中见到吴妈,“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临死前的阿Q还在死撑面子,想借戏曲里唱词的气势来给自己打气。那么,作为国民性批判之典型的阿Q,除了身体的困乏、疲弱之外,他到底缺乏的是什么呢?
二
阿Q在性格上是非常富有的,但在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上,他是处于一种“二无”即“乏”的状态。然而,阿Q的“乏”与“无”,又是怎样造成的呢?是什么使得阿Q的劣性压住了他的优性并最终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呢?对此,作家端木蕻良认为:“阿Q性不仅是一种心理过程,而是一个意识的实体。因为安排它的社会基础没有根本改变,因为殖民地命运的长期化使它有了生长的土壤。”
[7]在此,端木是把阿Q作为一个社会中存在的人来看待的。与存在对应的是意识而不是心理。阿Q丰富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不稳定的心理的反映。在心理之下,还有更深层的意识。
端木的敏锐之处在于他不仅看到了“阿Q性”之体现的精神胜利法及其他性格特征,而且看到了这一切也不仅只是阿Q心理现实的外化,更重要的而是阿Q意识的呈现。那么,决定阿Q性格的意识核心是什么呢?著名学者林毓生却把它揭示了出来:“阿Q的卑怯、狡猾、自负和可鄙的精神胜利法,仅只是他的表面特征,而更基本的特征则是他缺乏内在的自我,这就使他几乎完全不能从经验中作出推论。”[8]林毓生的观点,已经很明确的指出包括精神胜利法在内的诸多要素都只是阿Q性格的表面特征,并分析出这些性格特征皆来源于他“缺乏内在的自我”,因此,阿Q只能像动物一样,是不能思想,不能反思的,因而也就不能觉醒,不能迈进,不能超越自我的。这样的分析,的确很深刻。
意识是一个人作为精神主体的象征,没有意识即意味着“无我”。阿Q的“无我”即是使自己成为非人,成为了动物,还谈什么社会地位、个人价值呢?由是之故,可以看出,阿Q的“有”是建立在他的“无”之上的,“有”愈丰富,“无”愈彰显。精神胜利法唱主角的性格特征都不过是他“无我”之意识的体现。阿Q政治上的无权(世俗势力)、经济上的无钱并不一定造成他的无“我”,而恰恰主要是他主体意识上的“无我”才导致他政治上的无权,经济上的无钱。阿Q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三无”之人。这“三无”中的位置不是平等的,意识和精神上的“无我”,是因,是根本,它最终促使人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的沦丧。
三
精神胜利法在某种程度上是阿Q的代名词,是他的商标与广告,但显然它不是《阿Q正传》的核心,盡管整篇小说都好象是笼罩在它的光辉之中。小说共九章,前三章主要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中间三章写阿Q的恋爱,由恋爱引起的生计问题及被逼出未庄后的中兴与回来后的末路,末三章是写他的革命与死亡。时间跨度差不多在一年之内,也是阿Q人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阶段,事实上已经能够很好的反映了阿Q一生的“行状”。可以说,小说描述的几乎是阿Q一生的命运,而不是对精神胜利法作单一的现象化的阐释与表现。精神胜利法并非是阿Q悲剧命运的直接或主要原因,而只是给这悲剧抹上了一层浓重的彩釉,如同一具挖掘出来的令人眩目的汉代彩棺。阿Q的悲剧有它社会的原因,但更离不开阿Q意识上的“无我”。作为存在的个体,“无我”的意识左右了阿Q的言行和命运。
鲁迅在创作《阿Q正传》时,除了立意要批判国民性,为什么要如此痛下针砭,撕开国人在“精神胜利法”的掩饰下所隐藏的“无我”意识呢?这与鲁迅感时忧国的强烈意识有密切的关系。还在早年留学日本身在异邦的时候,鉴于世界形势的迅速变化,鲁迅目光如炬,把天下大势与中西文明文化统摄于眼底,对中国的封建文化与西方偏至的物质文明进行了双重批判。鲁迅高标个性主义的大旗,强烈呼唤着自我的觉醒,呼唤着“朕归于我”,“人各有己”,认为这是“人始自有己”、“群之大觉”[9]的根本途径。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对独特的、主权的个体的高度重视,而这构成了鲁迅文化哲学的核心主题。
鲁迅倡导的个性主义,就是要唤醒人们沉睡的自我,创建独立人格,反对人云亦云,因循守旧。如果“从进化史的角度研究个人虽然强调个人形成的阶段性:自然个体——社会个体——个人,但是发展的高级阶段非但不取消前此阶段,而且还把它纳入新的、更为复杂的分级系统。”[10]把这种人类的进化史与阿Q作为对照,我们可以看出,阿Q主要是处于第一阶段即自然个体和第二阶段即社会个体,无论是他的常态生活,还是他的人生中的重要举措即恋爱,都没有达到个人的第三阶段。在本能中求生存,在茫然的革命中走向死亡,阿Q的自我意识与他的天赋的生命走着正好相反的道路。
[参考文献]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
[2][美]韦勒克,沃伦:《文學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35页.
[3]杜勃罗留波夫:《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杜勃罗留波夫文学论文选》,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45页.
[4]茅盾:《致谭国裳的信》,《小说月报》1923年2月13卷2号.
[5]仲密(周作人):《〈阿Q正传〉》,《晨报副刊》1922年3月19日.
[6]方壁(茅盾):《鲁迅论》,1927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18卷11期.
[7]端木蕻良:《阿Q论拾遗》,陈濑渝主编:《说不尽的阿Q——无处不在的魂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290页.
[8]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穆善培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00页.
[9]鲁迅:《热风·三十六》,《鲁迅全集》1卷,第24页
[10][苏]伊·谢·科恩:《自我论》,佟景韩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73页.
基金项目:湖南省高等学校科学研究立项项目:“鲁迅《阿Q正传》的存在论研究”项目编号:(12C0737).
(作者单位:湖南女子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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