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信,在我就读的那所乡村中学里,1979年就开设了英语课。
真的,我们1979年的9月就有英语老师。一个高高瘦瘦、嘴边刚冒出一点胡须的小男人,神情紧张地站在我们面前。他慌张、羞涩、胆怯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太可笑了。刚上初一的我们本来也很紧张,可是看到他手足无措、目光不知往哪里放的窘态,我们哄地笑了,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们一笑,英语老师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连握着课本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教室里更乱,王八一把自己的一身横肉压到同桌身上,王龙海拍桌子,郭二毛扔书,女生堆里有人受到惊吓发出尖叫,更多的人哈哈傻笑着看热闹。校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教室外看热闹的人堆里挤出来,推开教室门维持纪律。校长说:“小齐老师,英语你学问最大,这些毛头小子,你不用怕。”他又转向我们训斥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严肃点儿!”于是教室里又安静下来。
教室里一安静,齐老师好像更紧张了,但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控制自己。我想齐老师不是怕我们,而是怕窗户外那些挤挤挨挨看稀罕的大人的脸。齐老师憋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说话,我们就又开始发出细碎的声音,正当声音又要大时,他终于“哼哧”了一声。他一“哼哧”,我们立刻安静下来,充满期待。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刚刚从中师毕业的17岁大男孩这回又被我们的眼神吓到了,他不仅手指颤抖、脸红,而且脑门儿上有汗冒了出来。正在我们也开始有点暗暗替他着急的当口,17岁的小齐老师突然大吼一声:“Class begin!”我们愣了,不知道是啥意思。小齐老师赶忙解释:“这是上课的意思,以后我说‘class begin,班长就说‘stand up。‘stand up是起立的意思。”好奇怪的声音啊,好玩儿!我们都非常兴奋。齐老师说:“那我们练习一遍,注意——Class begin!”全班同學“腾”地站起来了,班长却没吭声。齐老师问班长是哪个,王万里举手,齐老师对着他连说几遍“stand up”。“再来一遍。”齐老师说,“同学们听到班长发令再起立,班长同学注意了——Class begin!”这一回我们都等班长,班长“腾”地站起来,半天发不出声音,脸憋得像刚才齐老师的那么红。齐老师鼓励他:“大胆说!”王万里憋啊憋,最后发出来的是“嘶——扑!”大家都笑得肚子疼。
第一堂课,齐老师教了我们用英语说“上课”“起立”“同学们上午好”“老师上午好”。之所以能学这么多,是因为齐老师教了我们一个绝招——用汉字注音。用今天的话说,真是“脑洞大开”啊,每个人各显神通,虽然汉字写得五花八门,但混在一起说关键看气势,你是注“顾的毛妮替切”还是注“古得摸你踢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越吼越响亮。校长非常满意。
把英语学成“哎”“逼”“希”是接下来的事情了,我们越来越喜欢。齐老师非常投入地教了我们一学期,然后走了,据说是县城中学急需英语教师,他被调去了县城中学。我们很气愤地改学了数学,整整一个学期啊,如何忍受?我们诅咒县城中学的学生个个是笨蛋,最好能被英语字母噎死。下一个英语老师来上课是一年之后了,我们已经忘了英语长啥模样,重新从“顾得摸你”开始学。
到王义龙老师教我们英语时已是高二,没人再用汉语注音了,因为文章越来越长。王老师胡子拉碴,走路缓慢,脸膛透黑,说话慢条斯理。第一堂课他开口对我们说的话是:“我听说,你们都很聪明……那我们就来看一看……Class begin……”一句话说完足足要半分钟。老师们上课一般都会提前,起码上课铃响起时人会走进教室。但王老师不是,他不会准时上课,他只会准时在预备铃响时走出办公室。从办公室到教室不到60米的距离,他慢悠悠地晃着来,脚底板从不离开地面,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烟,吸一口,咽下,缓缓吐掉,再吸一口,再缓缓吐掉,如此循环往复。到教室前门时,上课铃早就响过了。他并不急于进教室,先把头探进教室看一眼,转回身去再深吸最后一口烟,猛地吐掉,然后才在教室门外用他的男低音说:“Class begin……”我们要等他慢慢踱上讲台,站住,扶扶黑框眼镜,抬头望着下面时,班长再喊“stand up”。他最初还慢条斯理地对我们说:“今天敲铃铛的老王,又把上课铃敲早了。”后来天天如此,他也就懒得再说。
王老师是学俄语出身,据说他是20世纪50年代从北师大俄语系毕业的,教英语是半路改的。英语中所有以“wh”开头的单词,王老师一律发“瓦”音,比如What他要读成“瓦特”,不知是不是与俄语发音有关。他的课节奏缓慢,但不拖沓,条理清晰,极易听懂,没有多余的话。
给我们上了一年课,王老师只让我们笑过一次。学《皇帝的新装》一课,读到“have nothing on”时,王老师停下来,眼神中带着少有的诡异,但脸又是严肃的,看着我们,缓缓地说道:“‘have nothing on也就是说,皇帝光着个腚!”我们全张着嘴看着他,意思我们也知道,可是王老师一表达,感觉就是不一样,有一种别样的幽默感。稍一停顿,一秒钟的样子,我们似乎睡醒了一样,教室里爆发出能掀翻屋顶的大笑。等我们的笑声停住了,王老师还在喃喃自语:“皇帝光着腚,在大街上走,光着腚走在大街上……”紧接着,他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朗声大笑,旁若无人,我们倒愣住了。现在想想,他的青春一定有过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然何以会在我们那个河漫滩上的乡村中学“落草”教书。
这个老男人不修边幅,一头乱发,穿得邋里邋遢,整个冬天也不换衬衣,头油把棉袄的领子浸透,始终穿一双翻毛的军用棉皮靴,由于长期抽焦油很高的劣质香烟,浑身始终散发着熏人脑子的臭味。王老师住在学校给他的一间平房里,那间平房就在我们教室后窗百米不到的地方,与学校医务室挨着。他进屋就关门,离开就锁门,那间房子没见去过其他人。我们也没见过王老师与其他老师有什么交往,他总是独来独往。那时候学校的几棵大梧桐树下,夏秋季节的下午天天是“争上游”的扑克牌场,连校长都亲自上阵。王老师从不参与其中,连观战的意思都没有;他不是在办公室伏案看书,就是晃在路上或者把自己关在了那扇房门的后面。有人说,王永存高三毕业到学校拿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遇到王老师,上前打招呼,王老师居然不认得他,后经努力回忆,说好像有点印象。这个说法让人不解。王老师虽然只教了我们一年英语课,但几乎每节课他都会在有人没能回答出问题后,慢条斯理地说这么一句话:“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这样?王永存你来回答。”一年过后,他居然不认得那时天天挂在嘴上的学生。
1985年,我们都从那所乡间学校离开,有的回了家,有的继续上学。我到南京上大学,大学英语第一课用英语作自我介绍,刚说了一句“各位早上好”,就被我们既年轻又漂亮的女老师打断,她笑吟吟地用标准美国口音问我:“你从徐州农村来?”我很讶异,但瞬间释然,用汉语注音、地方方言发音学习的英语太有地域感了,她之前一定遇到过如我一样的学生。我上了6年中学,学了5年英语,先后有6位英语老师教我,乡村英语的痕迹再也无法抹掉。想来,其他如我者亦当如是。
有一首歌词写道:“你曾是自在如风的少年,归来的时候,是否还有青春的容颜?”几十年过去,曾经如风的少年肯定早已不存在青春的容颜,但只要开口说英语,向着那些英语老师们鞠躬问早安,我想依然会是“顾的毛妮替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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