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个11岁的女孩。
一个羞怯的、紧张的、敏感的、局促不安的女孩;一个曾经令我感到自卑和恼怒,一次次想要驱逐却驱逐不了的女孩;一个我终于心平气和地接受,愿意以温柔、坦荡之心轻轻拥抱的女孩。
11岁那年,我去了一所新学校。陌生的环境令我手足无措,更让我无助的是,新班主任因为不愿意增加班级的人数,明确地排斥我。我在惊惶中一次次用好成绩换来了安全,然而,从此我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羞怯的女孩。
我害怕在课堂上发言,害怕在人多的场合被关注,害怕遇到老师和亲戚中的长辈。我能写漂亮的演讲稿,比赛时却紧张得双手冰凉。我被邀请进了文学社,但聚会时是最安静的那一个。年底聚餐,我的女同事们像可人的解语花,而我握着酒杯,笑容局促。
我多么羡慕那些活泼大方、优雅得体的女孩。她们是优雅的白天鹅,而我的某一部分,却永远是那个11岁的羞怯女孩。谁也不知道我因此有多么自卑和沮丧。
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渐渐接受了身体里的那个女孩的存在,不再为她羞愧和苦恼。
也许是在一些不经意的阅读中。我看到梭罗这样写:“如果一个人跟不上他的伴侣们,那也许是因为他听到的是另一种鼓声,让他踏着他所听到的音乐节拍而走路,不管那拍子如何,或者在多远的地方。”我看到黎戈这样写:“人生而孤独,只是不被理解的孤独,好过被胡乱解读的孤独;安静独处的孤独,好过被噪音塞满的孤独;干净一味的孤独,好过杂味乱炖的孤独。”读到这些文字时,仿佛有人在我心里最幽深的角落划亮了一根火柴。
也许是在一些秘密的快乐中。那年秋天,我和微博上惺惺相惜的朋友约在杭州相见。害羞的人相见,虽然内心欢喜,但显然不够亲热。我们常常在四目相视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着移开眼睛,直到告别时,才鼓起勇气互相拥抱。然而,这样的情谊不是更有曲折幽微的意味吗?每次想起我们的相见,我的心就像被轻软的羽毛拂过,最温柔的歌曲也唱不出那份醉人的柔和。这样朦胧含蓄、欲说还休的情境多么美。我想,也许生性羞怯的人,才更能领略这种情感中的留白之美。
也许是在一些突然降临的感悟中。在和朋友聊天时,我感叹自己没能成为一个更聪明、更能干的人。朋友认真地说:“为什么要更聪明、更能干?你现在就很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几乎叫我落下泪来。对呀,我为什么一定要更聪明、更能干、更优秀?我为什么要轻视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一个人的优点是炫目的,然而,他的弱点才是他的精神胎记,我为什么不能坦然接纳?
更何况很多时候,弱点也是命运赠送的礼物。因为羞怯,我隔绝了那么多喧闹和浮华,得到了一个更加静谧和安详的世界;因为羞怯,我屏蔽了那么多无聊的敷衍,得到了更加诚恳和默契的情谊;因为羞怯,我得以和生活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静静地观赏这人间种种耐人寻味之处;因为羞怯,我活得更纯粹、更自我、更自得其乐。
全世界都在说“做最好的自己”。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自己”,但是我知道,那个想将内心深处曾经弱小的自己远远撇开的,那个不能接受自己的缺陷和弱点的,那个只允许自己“好”、不能承受自己“不好”的,绝不是“最好的自己”。我无意成为“最好的自己”,只希望永远有底气能对那个羞怯的、笨拙的、紧张的自己说:“亲爱的,慢慢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永远张开的怀抱。”
我想轻轻拥抱这样的一个你,一个有弱点的你。我将终生保持这样的骄傲——永远能够有所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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