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生于贫家的女子,因为要做许多农事,受不得那许多礼仪的束缚,村前院后,河畔溪边的忙碌自顾不得许多,其中采桑采莲、浣纱濯锦更是水乡女子的本分。晨曦微露的春日,好风融融的午间,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劳动的欢愉和丰美踏着自然的节拍,从春到夏,且歌且行。青春的岁月中有着天然的希望和欢乐,何况还有谁家少年在一边不经意地相和,他们多少还是自由的,相比富家女和官宦人家的小姐只能借着到庙里上香的机会走出家门,劳作中的男女是幸福的,更是美丽的。就像浣纱的她和采桑的她,女儿的美是盛开在田野的花,不开则已,季节一到就是漫山遍野,自己浑然不觉,周围山光水色已因他们而改变。
还记得那条叫若耶溪的小河吗?她在这条家门口的河里漂洗新纱,春光潋滟,比春光更盛的是她的姿容。初长成即名动乡野,命运在她微蹙的眉间隐隐闪现,让乍见到她的范蠡惊心动魄。若耶,若耶,这条溪水的名字仿佛一声叹息,为她堪怜堪叹的一生。水自东流,日日是新。西施踏上的却是一条不归路。你让我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爱上他,然后杀死他。家国是你们的事,我又能得到什么?
每个为她叹息的人,未尝不是在表面的怜惜感慨之后藏着隐隐的轻蔑,她到底不再是纯洁的好女子,这里的关键是她为夫差生了子并爱上孩子的父亲。但男人是最要面子的,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其中的计谋、其中的倾轧,那些卧薪尝胆和成王败寇。血流成河,山河易主。西施是其中最红的血,雪一样白的新纱上刺目的艳,点染江山。
就这样一直传唱,直到唐,乐师将她的故事编成曲,仍然是坊间最受欢迎的戏,一如今天我们在屏幕上不断看到的那样。一点没变。
词为诗馀。说词初为可歌的诗,是有道理的。否则无法解释后来那么多的词牌名原来都是唐五代时期教坊曲名。《浣溪沙》、《采桑子》都如是。
晚唐有个人,作《香奁集》,基本上可歌可唱。多以女性生活为题材,绮艳、轻靡,且“男子作闺音”,具有典型的词体特色。不仅体现了晚唐的审美风尚,而且成为后代词人借鉴的重要对象,《浣溪沙》最早亦出现其中。
宿醉离愁慢髻鬟,六铢衣薄惹轻寒,慵红闷翠掩青鸾。罗袜况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细更沉檀。
词曲极艳,却也空落。见花不见人,算不得好词,但从中看到后来对温庭筠等人的影响,精美深幽初显端倪。
《浣溪沙》在词牌中算是异数,不似大多数的长短句。它句式整齐,音节明快,三句一片,朗朗疏落。才味到好处,却已戛然而止,常常有言尽而意不尽的低徊怅然,我以为是从诗变体为词的典型。
《浣溪沙》可能是唐教坊曲中最流行的乐曲之一,关于这点,从苏轼翻新张志和的《渔歌子》就可以看出。苏轼爱极了张志和的这首小诗,说它“语极清丽”,但惜它不符曲度,不能更好地传唱,于是“加其语以《浣溪沙》歌之”: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新词比老诗更多了一份苏轼独有的洒脱和乐天。不独是一人独乐,而是化一人为众人,清丽淡雅中多了欣喜欢然。
《浣溪沙》是唐宋时期被填写的最多的词牌,成千上百,历来名人佳作亦不胜数,其中翘楚还要算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清人纳兰容若的那首“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词情真意切,平实如话,却直抵人心。悼亡词在他手上算是言尽情尽,绝地花谢,再也翻不出新花样了。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能深想。仿佛一个人中了无影掌,受的是内伤,外表看来完好无损,内心里已是肝肠寸断。当时,当时,有多少时候命运允许我们回到当时,所以至尊宝一句“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会撼动那么多人的心扉。还是容若,却要说到《采桑子》了。喜欢上“采桑子”的灵动婉转也是从他开始。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一阕像极了容若的自画像。相国公子,心性高洁,落落寡欢。愁心满溢,恨不能收。却也是情发无端。
《采桑子》三个字有烟雨江南的清新和妩媚,虽是小令但节奏感极强,简劲中有缠绵。特别是李清照在末句加字变为“添字采桑子”,再二三句用叠后句,更有一唱三叹的回肠荡气,让人惊艳。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有时想这样的愁绪蔓延,不加节制似乎不合了“采桑子”本身应该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喜悦,是一个新的刚刚开始的世界,美的天然去饰。就像她的来处,汉乐府《相和歌辞》里《陌上桑》中的秦罗敷。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貌美如花,人见人爱,与使君斗嘴一段透着少女的天真和骄纵,而使使君亦是君子,只是因为生得美啊,你不肯展颜,我也只是喜欢。
我愿意这样简单地理解这首乐府,罗敷的美有了田野上春天的桑树作背景,纵使她已为人妻,依然有天真纯洁的可爱,何况我更相信狡黠的女孩子并没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太守丈夫,她只是说些大话气气那个使君,而她也不是穿金戴银的贵妇,只是陌上盛开的一朵迎春花。
一首乐府绵延流转演绎出长长短短的牵念,成就了无数好词。后来乐师们截取大曲中的一篇单独填词演唱,大曲成了《采桑子》。后来也有把《采桑子》叫《罗敷媚》的,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倒喜欢它另外一个名字《丑奴儿》,有村姑配傻小子的质朴可爱。
关于《浣溪沙》和《采桑子》苏轼也作过一些有趣的文字,用他喜爱的《浣溪沙》填过一组词,描绘的是他在徐州当太守时遇到的一次严重的春旱。作为当地长官,他到石潭祈雨,后来雨终于来了,他再去谢雨。沿途看到一派雨后风趣生动的春日景色。其中第三首这样说:
施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这里苏轼自比使君,穿着茜草汁儿染就得红罗裙的农家女为了一睹他的尊容,匆匆地在脸上抹上胭脂,叽叽喳喳挤在门边向他张望。好个自得的太守,向他张望的女孩也有罗敷一般的可爱。
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两个人以美貌著称的乡间女子,她们的名字借着那些千载之下仍日日如新的诗句,在寂寞的也夜里和我们相伴。春夜的雨丝,细细的蚕声,闻得到田野的气息,寻花人若真的怜花,就让花儿自由地开放凋谢吧,这一季的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长相思与忆江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古诗》中的怀人之作坦荡真切。不婉转不委屈,直直地说,我就是如此地思念着你,你也是一样吧。你的信我放在怀里小心翼翼,看了太多遍,小心地不让泪落在上面,不能让字迹模糊,就像我不能模糊你在我心里的样子。《长相思》是南方的民歌,在乐府中有多首记录,每首都以长相思开头和结尾。从乐府到古诗,悲喜哀乐都没有那么多的遮掩迂回,谁能饥不食,谁能思不歌?
唐人把民歌编入教坊配词演唱长相思,久离别。关山阻,风烟绝。台上镜文销,袖中书字灭。不见君形影,何曾有欢悦。长长短短的句子更配合乐曲的起伏,但实在并没有古诗中来得质朴天然。
在《长相思》还没有成为一个固定的词牌的时候,它还只是一种自由的可供演唱,以抒发男女相思之情的歌形体,李白也作《长相思》,但境界一下子大开,儿女情长从来都不是他关注的主题,所以他的诗从来都不会遭误读: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緑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高远是高远了,却并不如何摧心肝,怀人之作一变而为思君的咏叹,也不如屈原来得忧切,没有真正的入也就没有真正的出,有些曲调可以扩展喻义,但显然《长相思》这样含义明确的用于并不见得适合别有怀抱。还是白居易聪明,《长相思》到了他手里回到了乐府的那条路数上,成就了一首好词: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说实话,我并不怎么喜欢白乐天的那些新乐府,那里面有太多说理的味道,同样反映现实,他就不如杜甫舍己就诗,焚心练字,那是真诗人的境界,而乐天不够感人,大部分时候他和他的诗文是分开的。本来他就信奉作文“当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露出道德警察的面目也就很自然了。比如那句“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我是很喜欢的,但他接着又说“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就是很没劲了,看他在诗歌里告诫女孩子不要为爱情而“淫奔”,一以免遭受恶果,看他指责自天宝以来,胡乐、胡舞、胡妆盛行,人心不古,连皇帝也受到了迷惑,以致雅正之乐无人问津,社会风气遭到破坏,就像不是在读书而是在看教科书了。一一个时代兴起了复古之风,只能说明那不是一个有自信心的时代,要么社会动荡要么死气沉沉。以复古之名行改革之实那时另外一回事,但乐天的乐府诗并没有太多新意,不过求个明白通俗,再来说教就有些让人不耐烦。
但这首《长相思》是真的好,通俗如一首儿歌,论深情也有足够的容量和空间来承载你的忧思,得了乐府的精髓。诗歌终究是用来抒情的,对这样的句子我基本上没有什么抵御能力,光是音节的抑扬顿挫就让人心折,三字短句本来难以入诗,如若连用一般都表现急促迫切的心绪,而这曲小令却有意外的悠长低婉,三十六个字,也是双调词牌中最短的一曲。自从乐天创制了这个曲调后,后来的相思就有了这样简洁经典的表达形式。
汴水就是隋炀帝开凿的通济渠,关于他开通大运河到扬州看琼花的传说,是后来人反省历史的简单做法,所以汴水出现在诗词中大多是起个借古咏今的象征作用,像“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就把隋亡的罪责都推到了汴水上,“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都是这种思路。而白居易没有这样想,在他这里,汴水负载的只是一个女子的相思,而他塑造“月明人倚楼”的形象不能不说是后来温庭筠在《望江南》中那个“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女子的最初原形,而温庭筠用“过尽千帆皆不是”让这一形象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意味。从此后,汴水也就成了离恨相思的代名词。从王安石的“汴水无情日夜流,不肯为我少淹留”到苏轼的“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恨向西州”,汴水成了一条感情最丰富的河,它和江南的山连在一起,真个是山含情水相思。北宋林逋的眼里,那愁更由吴山蔓延到了江对岸的越山。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迎送。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古时钱塘江北岸属吴国,南岸属越国,所以有吴山越山之称,林逋隐居杭州孤山,以梅为妻鹤为子。看他这首《长相思》倒仿佛年轻时有一段过往,总是好事遇阻,心灰意冷。时过境迁,再大的心潮也终于平静了。他这一曲虽不见得如何好,但能让人看到他的另一面,谁也不是生来就是处士神仙的。
《长相思》虽短,又有了老白的开山之作,后来佳作不多,唯到纳兰容若,这一曲才突破局限,化情愁为乡愁。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像容若这样的男子纵使他生在北国,他的气质和文峰绝对是承江南一脉。随康熙出巡塞外,风雪声在他成长的京城并不会陌生,那他梦里的家园是哪里呢?在他的《饮水词》中常把海淀、玉泉山一带的水域风光比作江南,菱荷舟帆、平堤沙岸,十里湖光载酒游,平堤走马披春风,骨子里我总把他当了江南才子。
而江南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地方啊,她的折戟沉沙,她的烟雨楼台,她的春花秋月,她的吴音乡愁哪一样不是文人们相思与回忆的理想对象?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南北高峰是西湖胜景,苏小小是南齐钱塘名妓。南宋康与之的这首《长相思》直接化用乐府杂歌《苏小小歌》“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接同心,西陵松柏下”的诗句,好处只在质朴明朗。其实除了这首乐府诗,小小的身世和故事都模糊不清。引起我兴趣的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为这个身世不明的小小写下诗词,更将“苏小门前”当了江南的代称。这一女子一多情起来真不得了,引得后世人们都发了狂,恨不能立时飞身到她的身旁作个护花使者。老白就曾为小小写下过多首《杨柳枝》。小小是文人臆想中江南的无边春色与情意的化身。袁枚刻闲文私章“钱塘苏小小”,引起当时尚书苛责,袁才子不屑地说,恐怕百年后,人们只知道有一个苏小小,而不会知道有你这个尚书吧,这话听来还真是解气。
门前春水年年绿,杨柳玉笛别又青。是谁先给江南染上这样轻柔的色彩?以后词人们忆的望的梦的那个地方可还是同一个江南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依然是白居易,依然是平易通俗的词句,可你真得承认他的好。只要他不说教,只要他放下架子,这样的小作不见得当不过《长恨歌》。这个曲调原名《谢秋娘》,是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为亡妾谢秋娘而作的,李德裕政治上有建树,诗文也作得好,只是困于当时牛李党争,宦海沉浮很是波折。他的这首《谢秋娘》最大的作用是为古典文学贡献了谢娘或秋娘这个特指,后人常把自己爱慕的女子成为谢娘或秋娘。
《忆江南》与《长相思》一样,起源不在白居易,但却收功在他,本来默默无名《谢秋娘》经过白居易点石成金的手,立刻拥有了全然不同的文化意境。六十七岁的白居易在洛阳香山寺里回忆起当年他在杭州白堤上植下的红桃绿柳时,江南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也是他年轻时施展治世才能的地方。晚年的他有向佛之意,却并无清洁安静的心。后人多因他蓄妓过百、沉溺声色以及对后生的排挤打压非议他的人品,我觉得他确乎不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骨子里将现实的生活看得更实在,入与出的问题并不曾困扰他。人心人性本就复杂,品德和文采两相完美的毕竟是少数,对他也没有过多的感情,读他诗词的时候倒常把他的人不知不觉忘了,那些好处好像天然就存在,这正是他的魅力吧,并不着力,也无痕迹,就像他的《长相思》和《忆江南》,浑若天然。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
再回到那个凭栏远眺长相思的女子吧。温庭筠用同样的曲调填了上面这一首《梦江南》,江南于他总是根离愁别恨连在一起。如果不局限于此,我们也大可以为那远眺的不是一个归人,他们是《忆江南》也好,《望江南》也罢,或者是《梦江南》,江南是白居易的情人,是温庭筠的理想,是李煜的家国。
南乡子与江城子
阳光城从永陵茶园的那棵榕树的叶缝间洒下,把树下的竹木桌椅板凳映照得点点斑驳。长长的廊棚上覆盖着浓密的七里香,白色、粉色的花开到最盛,层层叠叠的绿从脚边的青草闻得到草木生长的气息。柳树、小叶榕、黄桷树和银杏树都似从一个长长的午睡中醒来,盆景、竹篱、河水都借着吹过来的风,开始窃窃私语。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永陵的茶园安静而恬淡。草地上云鬓高髻的弹筝伎眼目半睁,双臂轻扬,两手抚弦,似梦非梦……这样长长的午后除了回忆,还能做什么呢?
这是前蜀第二个皇帝王衍登基的第三年,庞大奢华的宣华苑竣工了,为了出入方便,小皇帝命人专门修了水路使皇宫与宣华苑相通。“夜半摇船载内家,水门红蜡一行斜”,数百名身着彩衣的宫女们手持蜡烛站在彩船上,烛光把春夜的水面映照得亮如白昼。一艘最大的彩船上宫廷乐队和歌舞伎正上演着一场华丽的歌舞,清亮悠扬的乐声在整个城中回荡,花团锦簇的舞队如彩蝶翩跹。歌女们唱的是宫中昭仪李舜弦的哥哥的《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双髻坠,小眉弯,笑随女伴下春山。玉纤遥指花深处,争回顾,孔雀双双迎日舞。
——其二
倾緑蚁,泛红螺,闲游女伴簇笙歌。避暑信船轻浪里,闲游戏,夹岸荔子红蘸水。
——其三
只是小皇帝似乎并不喜欢这样清雅的曲调,不一会儿他就不耐烦了。他让乐师停了下来,让歌妓们换了曲目;“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这是小皇帝自己作的《醉状词》,他左手擎杯,右手持拍,穿梭在舞妓中间,舞妓们飞旋的腰身,柔媚的眼眸,飘扬的裙裾,令人眼花缭乱,小皇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过一会儿又听得乐队换了曲子,这次唱的是中书舍人欧阳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见休言有泪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楼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柔蘼的音乐和治艳的歌词唱得人心襟摇荡。
蜀地远离长安,崇山峻岭阻隔了战火狼烟,大唐风雨飘摇的晚期,王建在成都建立的前蜀国仿如世外乐土。丰腴的土地,温和的其后,使得前蜀官府“仓廪充溢“,百业兴盛,蜀人又七窍善乐,前蜀小朝廷模仿起大唐的府制律度、歌舞燕乐来毫不逊色。连年的风调雨顺、温饱安逸,到了王衍时期,整个朝廷弥漫着一股奢靡淫荡的气氛,有这样的朝廷带头,民间的宴乐游戏之风也愈加地盛行起来了。当真是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笙箫笛筝,琵琶拍板、筚篥鼓叶,永陵地宫中那美丽的二十四个乐伎衣袂鲜艳,犹歌犹舞,千载之下我们仿佛还能在西蜀的锦水花间听到盛唐的声音。
《花间集》的词人们不出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什么时候呢?不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能出现在什么地方呢?李昭仪生得貌美却天真,并不知道如何讨好那个以荒淫骄奢著名的小皇帝,也未曾为兄弟们谋个出身。哥哥从小文采出众,中了秀才后却对官场没起多大的心,偏偏喜欢各地游历又偏好岐黄之术,心性淡泊清雅。这让他的词在《花间集》中显出格外不同的气质。难怪小皇帝不甚喜欢他,他就不如欧阳炯做人灵活,词也写得能雅能俗,左右逢源。
他在前蜀亡后,更无意入仕。这里有他一份儒士的节义,也跟他本性有关,而欧阳炯现在前蜀为官,蜀亡归了后唐,后来孟知祥建立后蜀,他又入蜀继续为官,还作了宰相。等到后蜀也被赵宋灭了,他又作了宋的翰林学士。两人的追求显然不一样。所以两个人都因为《南乡子》在《花间集》留下词名,但心里更加偏爱前者一些。
欧阳炯在为《花间集》作的序中说得明白,那些写在花笺上的曲词,交给了美丽的歌女,让她们敲着檀板的节拍在酒筵歌席间歌唱,那些柔美轻艳的歌词足可用来增加歌女们妖娆的姿态,那些风流多情的辞章正可用来增加才子学士们游园聚会时的兴致。蜀地佳人们也可以不再唱那莲舟曲那样通俗的歌词。可是正因为《花间集》中有了《南乡子》这样荡漾着南国水乡空灵淡雅气息的词,才让人能在《花间集》中人欲醉的浓香中缓过一口气了。
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思乡处,潮退水平春色幕。
其实无论李欧二人有着怎样迥异的人生,我们都知道他们开创了《南乡子》,这是无争议的了。
《江城子》和《南乡子》一样始自花间,但花间毕竟是词刚刚生长发芽的地方,好也只在一个发端,不过你要知道,正是这婉转幽微难言的情绪为后来的词奠定了基调。人说西蜀美艳,江南清丽,两地我都爱,心里喜的是这边有花间,那边有尊前,这边有韦庄,那边有后主。
《南乡子》歌曲在唐代本是一支教坊曲,敦煌卷子中还存有舞谱。《花间》最早看到他二人用这一词牌填歌咏南国风物,倒附和了《南乡子》的字面本义。这一曲虽是小令,却偏生体式最多,长短韵脚都不一样。《南乡子》音节顿挫,收放有秩,可以表达多种情绪。后来人用《南乡子》不再限于风光景物描绘,而多怀人之作,南唐冯延巳又将单调重复变为上下片后,更显得曲折往复,言短意长了,喜欢的还是晏小山的这一首: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小山词中多梦,这首虽是闺中思人的老题目,小山写来却自有品格。词品亦人品,就算他再怎么放低了身段,那是他深自同情,总不妨碍他独有的风流蕴藉。后来人总说梦中相寻,其中也是有典故的,《韩非子》里记载:“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山的梦中更是关山阻隔,相寻无路,梦也格外的沉重了。
苏轼也喜作《南乡子》,一首咏梅词极其灵动,词心就在那“惊飞、微酸”的敏锐处:
寒鹊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痛饮又能诗。座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
《南乡子》里亦有豪气之作,那是属于辛弃疾的理想,在真正的高手面前。词牌格律简直就约束不了他: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跟《南乡子》一样,《江城子》开始也是单调的,后来在宋词中变成了双调。这一曲后来反而不大见咏古情怀,而悼亡、言志、寄托咏怀之作却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而奇怪的是不管是用它填什么情绪的词意,居然都是那么贴切,这不能不说是词牌中的一个特例。苏轼爱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自不必说,他还用它自画像“老夫聊发少年狂”,情绪之截然两端让人惊叹这一曲调的万般灵动。喜欢秦观的这一首: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孤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故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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