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儿
看,那傻子,又站着尿尿了!
说的是我。我叫三弟。听娘说,我还在她肚子里,爹就这样念叨我了。
我有两个孪生姐姐,大妞和二妞。她们脑瓜上的长头发用红布条一缠,就成了漂亮的羊角辫。但我不羡慕她们,我羡慕的是隔壁家的小哥哥。尿尿时,小哥哥叉开两脚,裤头往下一拉,一条水龙就往前冲出老高老远。我靠过去,跟小哥哥并排站着。我学着小哥哥的样,裤头往下一拉,憋一口气,猛一使劲。水龙没有冲出来。两腿热热的,裤头湿成一片。小哥哥哈哈地笑了。傻子,你没把儿,不能站着尿尿的,要蹲下去才不会弄湿裤子哩!可我偏不。我娘怎么说我的,小哥哥不知道。三弟啊三弟,你出来时怎么就不带个把儿呢?我一口气生下你们三个,怎么就没一个会站着尿尿的?你爹是爷爷奶奶的独苗啊,往后谁来接他手中的香火?再说你们仨大了,一个个成了泼出去的水,谁来替我们养老送终?
我偏不信,我学不会站着尿尿。
爹娘和隔壁家的叔叔婶婶吵架了。婶婶连骂几句,一个把儿都没有,断子绝孙的。爹暴跳如雷。若不是娘死命拉住爹,真会摊上大事儿——爹的手上可是攥着柴刀的!大妞二妞吓得直哆嗦,哭成一团。我不哭。我冲到婶婶面前,胸脯一挺,大声嚷嚷:谁说我没把儿?我会有的!说完这话,我猛一使劲,水龙还是没有冲出来,裤子又湿了。
以后的几天,爹和娘总是嘀咕来嘀咕去什么事儿。我躲在门角落悄悄听着。他们的声音有时细得像蚊子嗡嗡叫,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有时又吵吵嚷嚷像是干仗。我缩在屋角,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我断断续续听到,爹坚决要把家里什么东西送人,可娘死活不答应。谁叫你的肚子不争气?这事弄完,我们就一起去外地。不生出个带把儿的,我誓不回来!不送人,以后计划生育那块怎么过?再说家里小鬼这么多,不送人,跟我们在一起,也活受罪。娘不再吱声,只是不停地用手背往眼睛上抹。
大妞二妞被娘送到外婆家,在那里上小学。我要跟去,爹死命拉住我的手。
你太小了,三弟,听话,噢……
我又听到娘唉声叹气了。我又看到娘的左手背右手背轮流着在眼睛上抹。
连续几天,爹大清早就出门,天擦黑才回家。
这天清早,爹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说带我去山那边亲戚家。
我高兴坏了,我刚跳出屋门槛,爹就蹲下去,让我骑马马。还是第一次哩。我在爹的脖子上一颠一颠,小手拍着爹的脑壳,口中喊一声“驾”,爹就笑呵呵地快跑几步。跑着跑着,爹的脚步变慢了,长叹一声。三弟啊,你怎么就不长个把儿呢!
我会有的会有的!我用力拍了下爹的后腦勺。爹摇着头,又小声嘟嚷什么,我不再理他。我又大喊一声“驾”,爹又轻快地跑几步。我一路咯咯笑着,咯咯笑着。
爹和我的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弯弯曲曲的茅草路。笑累了的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长出了把儿,我一使劲,哈,一条水龙冲出老高,老远。
艳遇
“大哥大哥大哥……”女孩急切地呼唤声。
喊声撕破了凌晨的寂静。车站广场中央,昏黄的路灯光下,稀稀拉拉三五个旅客。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南国小火车站,每年要到春运期间,才显现出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壮丽景观。
叫谁呢?我还在纳闷,手臂突然就被刚才发声的女孩紧紧箍住了。半边柔软的身子,几乎贴在我的后背。这突如其来的柔情,让我不知所措。
“你……你……”我的意思是你认错人了吧,但内心的惊慌却让我语无伦次。
女孩迅速抬起左手放在嘴巴前,伸直食指,轻吁一声。然后悄悄扭头,让眼睛余光引导我去看十多米外一个人高马大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
“大哥,求你了,帮个忙,那人跟踪我好久了!”女孩压低声音颤颤地说。
我瞥见黑衣握紧了拳头,似乎还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股寒流自衣襟敞开处直灌肚腹脊背。身不由己,任女孩挽着我的手臂,向火车站进口处狂奔。
危险解除,女孩坐得离我远了。我们之间,隔着各自的背包。
沉默。我回味着与女孩手挽手相偎奔跑时的感觉。脑袋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我那之前无所归依的心就像出海太久的小船不经意找到了温柔的港湾。说不出的甜美滋味,在我还是第一次。我从来没有与一个陌生成年女孩靠得这么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神秘女人香,真让我心旌摇动,神魂颠倒。很自然的,我就想起我这次回老家的神圣使命。父母早就放出硬话:这次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28岁了你还挑啥等啥?
我很快就要见到的她会是什么样子?我不动声色地往女孩脸上瞄。长相谈不上羞月闭花,却还对得住观众。我的那位呢?
悄悄瞄过几个回合,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怅惘起来。马上就要结束单身,我与女孩子的交往,却少得可怜。好在,也许是上天的美意,我现在有了恶补的机会。
“小妹,你怎么就相信,我是好人?”我主动出击,虽然嗓音一听就软绵绵地没有中气。
女孩这次竟羞涩起来,左手掩着嘴唇,卟嗤一声。右手指着横隔在我们之间的背包:“你看你看!跟踪我的那个人身上什么也没带,你却跟我一样,背着这么大一个包,一看就是个真正赶火车的人。再说,你人长得也不是那么高大威猛,模样也不太吓人,我凭感觉就相信你了啰!”
“你也是D镇的吧?”女孩快言快语,让我听出了熟悉的乡音。
“是啊是啊!大哥你也是?”
“看来我们还真有缘!”我马上改口用乡音说话。
“想得美啊,谁跟你有缘!”女孩脸红了,嗔怒着。但这嗔怒就像佳酿,例如茅台,一小口下去,便口齿留香。只是,我这个口拙的人,一下子又找不到讨人欢心的话题。
几分钟的沉默后,女孩竟闭着眼睛小睡起来。这真是一件扫兴的事。我预备着好好地再一次受用她对我的温柔,哪怕仅仅是言语上再多叫几声大哥。但有什么法子?起早赶车,路上又受了惊吓,总算坐在候车室里,车来了会有人提醒,心情一下子放松,睡意来袭也就自然而然了。我的上下眼皮也打起架来,一不小心就死死纠缠在一起,不舍分开。
眼睛再睁开时,女孩不见了,背包也不见了。天啊,我娶亲用的3万多元,没了!
“骗子!臭女人!”
我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要找到那个女人,撕了她!
“大哥,你醒啦。”女孩奇迹般回来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去了趟洗手间,我怕你的包里有值钱的东西,留下来坏人趁你睡着了拿走,就随身带上。”
我的那颗心啊,一下子被女孩从冰窖提到炉火旁。
我向女孩坦白了我包里的东西,也坦白了它们的伟大用途。女孩一时竟惊讶地合不拢嘴。我湿润了眼睛,为了那份对女孩的误解,为了女孩的一片好意。我不经意的就把左手伸向她,不是为了接住那个沉甸甸的背包,而是渴望与她的玉手轻轻一握,以表达心头翻涌的歉意和谢意。
女孩瞪圆一对美丽的眸子,伸出自己的右手,用手掌轻轻拍击我的左手掌心,若有所思地说:“真是奇了,爸妈让我火速回家,也是为了这桩子啰嗦事呢!”
回头
“呯”,门突然开了。门外,小丫头背着小书包,身穿粉红公主裙,眼睛睁得大大地,呆呆地望着刚从洗手间进到客厅的我。
我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拼命挤满笑容。
“宝贝,放学回来了?”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向门口移动着双脚。
“你是?”小丫头后退一步,两手张开来,撑住两边的门框,拦住我。
“呵呵,我是谁?你猜!”我摸摸小女孩的脑袋,轻轻拨开她的一只手,一闪身走出房门。
“哎……”小丫头叫了一声。我回过头去,正好又碰上她纳闷的眼神。小丫头骨碌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不得不又让笑容浮出脸面,并轻轻向她挥了挥手。
“我去接妈妈。”抛下这句话后,我赶紧噔噔噔向楼下跑去。
“啊,你是……爸爸!爸爸!”
小丫头惊喜而又想哭的大嗓音,追赶着我。我一下僵住了。
“爸爸,等等我!”小丫头噔噔噔的脚步声在我的头顶急促响起。我正要加快脚步逃离,突然楼梯上“扑通”一声闷响。
“爸……爸……”小丫头大哭。
我来不及多想,又噔噔噔跑上楼。小丫头的书包被甩在一边,两个手掌都擦破了皮,沁出血来,脑门上也很快凸起一个大肿块。我赶紧抱起她。小丫头幸福地倚在我的怀里,立马止住哭泣。
“爸爸,你真坏,我都上幼儿园了,你才回家!”小丫头仰起头认真地看着我,嘟起小嘴。
“爸爸这不是回来了么。”我微笑着答。
小丫头弯起她的右手食指,用力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妈妈都说过好多次了,说你很快就回家,很快就回家,可你就是迟迟不回家!”
“爸爸……爸爸也想早点回家啊,可是爸爸要到外面挣钱,挣好多好多钱,让妈妈跟宝贝过上好日子。”
“我不要爸爸到外面去挣钱,我要爸爸跟我和妈妈在一起!”小丫头用她刚刚受过伤的,嫩嫩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闭上眼睛,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我的丫頭,她,真乖,经常这样抚摸我。
“咦……”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惊呼声。
我猛睁开眼。
“妈妈妈妈,爸爸回来了,你看,爸爸回来了!”小丫头像只可爱的小白兔,一下蹦出我的怀抱,又使劲拽着我的手,硬要把我拉过去。
我尽量使自己脸上的笑自然些。目光与女人惊恐的目光对撞了一下,又迅速弹开。
女人沉默着。
“妈妈,爸爸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宝贝,过来……”女人答非所问,仍然用惊疑的眼神看着我。
女人的眼光再向前,穿过洞开的房门,定格在有些凌乱的屋子里。她的身子轻轻地抖着,脸色慢慢地变得苍白起来。
我赶紧跨前两步,悄悄地在女人耳边说道:“别吓着孩子……”
我把小丫头抱进屋子。小丫头缠着我,不肯离开我半步。我干脆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把饭菜尽可能做得好吃。小丫头主动帮我打下手,洗菜择菜,同时嘴巴忙个不停地问东问西。
女人开了电视,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客厅里。
饭桌上,我拼命给硬要赖坐在我腿上的小丫头夹菜。不经意地,我看到女人的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我的眼睛里,也痒得难受。
小丫头蜷曲在我的怀里,很晚了才在我的故事声里甜甜睡去。我把小丫头轻轻地移到坐在旁边的女人手上。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女人抱着孩子送我到门口,突然哽咽着对我说:“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了,孩子她爸,因为盗窃,还呆在监狱里哩。”
作者简介:谢林涛,湖南省洞口县人,长期在深圳经营二手书店。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习作在国内外报刊发表。出版闪小说集《回家》。曾获2013中国年度闪小说总冠军大赛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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