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唢呐不是简单的事儿,能成角儿,那也需要一个苦心修炼的过程。爹说这句话时,刘茂才大没当成回事儿。
吹唢呐有什么好难的?只要中气足,指拇灵活,能控制好节奏,吹出来,那就是调是曲。刘茂才提起唢呐一吹,当真有板有眼,有模有样,有声有色,把村子里好多人都震住了。
你这调呀,还不行,缺少点生活和磨砺,听起来总是差那么一点味道。爹就是不满意。
从小,爹就想把吹唢呐的手艺手把手地传给刘茂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刘茂才天天吹,天天学,没多少长进,心里就烦了就乱了。吹个唢呐,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哟。能吹响,能吹出声音,还能吹出调调,能混饭吃,就行。
不讲究,你能把《鹦哥调》吹会吗?
为什么一定要会吹《鹦哥调》呢?
《鹦哥调》你都不会,还能叫学会了吹唢呐吗?
爹说着说着就生气了,就不说话了。爹有时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夜一夜地咳个不停。
鹦哥岩这地方,吹唢呐吹《鹦哥调》那是基本功打门锤。哪家哪户有个大事小事,请吹唢呐的上门,《鹦哥调》是必点的。早些时候,听说鹦哥岩上真住着一对鹦哥。有一天,有猎人把雄的那只鹦哥打了。雌的那只鹦哥飞回窝,找不到伴儿。一个下午,满山满岩地飞着叫着,把一个村子都叫得阴风惨惨的。太阳落山的时候,那雌鹦哥见不着伴,大声地叫着,一头从半岩上冲到正沟的一砣大石头上,撞死了。从此,那猎人挂了枪再没打过猎。村里有人根据这个故事创作了一首唢呐曲《鹦哥调》,吹遍了村子,吹动了三十里地界。
在鹦哥岩,不会吹《鹦哥调》,能成角儿吗?
刘茂才吹唢呐,还真成了角儿。这都是在城里的事儿。爹说得心烦,刘茂才趁着夜色跑出村子翻山越岭去了城里。刘茂才吹唢呐那手艺,在城里是混出了点名堂。刘茂才是县城那个歌舞团的角儿。有刘茂才在场,那团里的场子可就热闹了。买票,要排着队才行,去晚了半步,票就卖完了。团里的場子里,有刘茂才在,站票,坐票,有时加凳子都加不下去了。刘茂才能吹能演还能拉场戏,把一个场子都搞得闹翻了天。刘茂才有名气呀,尤其是那唢呐吹得,一个场子吹翻转,唢呐声响,清风雅静的,过瘾!掌声一阵接着一阵。出了门,都有人刘师傅前刘师傅后地喊着驾着,大有面子。
要说刘茂才在城里吹唢呐成角儿的事儿,那也不是没吃过苦就上来了的。住过工棚,躲过桥洞,还睡过团里场子的后台。大热天热得一身汉,大冷天冷得牙子抖。稀饭,泡面,咸菜,还有那素菜汤,那是什么没吃过?有时还天天吃。他这一路走过来,对生活,那是有不少感悟的。虽然不能说过了九九八十一难,那苦,真没少吃。
既然名气大,是角儿了,那你就把《鹦哥调》吹一遍呀!回到村子,刘茂才就不是角儿,走路都夹着头走,少有提吹唢呐的事儿。要真吹,也没人听没人捧场。
怕什么呀,不会就学嘛。爹是一遍一遍地教,刘茂才就是把《鹦哥调》吹不出那个味儿,干声干调,像嘶像吼。真是一曲难死英雄汉。就为这个,除了逢年过节要回来看看爹,刘茂才是很少有回到村子里。丢人现眼的事儿,谁想呀,何况在城里还是一个角儿呢。
不回来不行呀。爹一个人住在村子里,放心不下。从小,娘死得早。就一个娃,爹是一个人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爹没有什么本事,就会吹唢呐曲。张家办喜事,李家过大寿,赵家嫁姑娘,请着爹上门吹唢呐,爹就带着刘茂才一起混生活。一个单身汉带着一个娃,那日子,那滋味,不说大家都是知道的。刘茂才瘦得一身像藤藤,但中气还是足,是一个吹唢呐的料。
横吹竖吹,白天吹,晚上吹,爬到鹦哥岩上吹,刘茂才就是把《鹦哥调》吹不出那个调调,村里人听了就摆手。
要说爹吹唢呐,那也不是一两天功夫学会的。那年,爹当兵跟了队伍,当上了施号员就是号兵。班长是个文艺爱好者,教爹吹号,还教爹吹唢呐。爹吹号行,吹唢呐就不行了。为什么呢?都是用嘴用气吹的东西,都是同样的原理,怎么就吹不会呢?
班长说,学吹唢呐,吹是一回事,用心感悟又是一回事儿。班长越说越把爹说糊涂了。爹摸了半天脑门,还是没悟出个道道来。
几声炮响,敌人发起又一轮进攻了。爹还没把吹唢呐的事儿悟出个一二三,一颗炮弹就过来了。班长呼地一下按在爹身上。爹从泥堆子里爬出来时,班长已经牺牲了。班长就牺牲在自己眼前。班长是为救自己牺牲的。
班长下葬那天,爹提起唢呐放气一吹,那调,山梁静默,大河动容,川口无声,把一连的战士都吹得放声大哭。
爹回到村子,那吹唢呐的手艺,就是角儿了。要不是角儿,怎么养得活一家人呢。高调的,低调的,山花调的,跑山调的,爹都能吹,一把唢呐吹得出花儿来。尤其是那一曲《鹦哥调》,二三十里吹得有名。好多人大老远地来到鹦哥岩,就单是来听爹吹《鹦哥调》的。有人开了车,有人打了伞,有人抱了抱了乐器,进门就跟着拉着要听爹吹《鹦哥调》。爹吹的《鹦哥调》,好听。
爹就想把吹唢呐那点压箱子底儿的手艺传给刘茂才。
刘茂才不行呀,接不住爹的绝活儿。刘茂才在城里是角儿,在村子里,没人买账,什么都不是。
茂才呀,《鹦哥调》必须会,你一定要把吹唢呐的手艺,接上手呢。那一夜,爹拉着茂才的手,颤颤微微地,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走了。无论刘茂才怎么喊怎么样叫,爹真是说走就走了。
没了爹,断了唢呐曲,村子里,一夜安静。静得能听到风和树叶落地的动静。
办理完家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些个事儿那天,刘茂才一个人静静地抬了条板凳坐在爹的坟前。提起唢呐一吹,声音一出,刘茂才自己都惊住了,《鹦哥调》,会吹了!
村里人说,这娃,这下真成角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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