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齐大志是剃头匠,谁都不信。但齐大志确实会剃头。孙子齐高兴已经九岁了,还没有去过一次理发店。
如果齐大志高兴,他会买上一个小西瓜。吃掉瓜肉后,把半圆形的瓜瓢扣在孙子的头顶,把瓜瓢外的头发推得光光的。如果齐大志不高兴,他会直接拿个小铝盆扣孙子头上,把头顶的那一撮剃得像被鸭子拱散的菖蒲。
齐大志看着孙子头顶的菖蒲丛,恨恨地想:“老陈,你就鬼吧你。”
齐大志和老陈,都养了一群鸭子。正宗的山麻鸭。麻褐色的羽毛,鲜黄色的喙。个子比洋鸭小得多,走起路来精精神神。
村口有三个大池塘,一溜儿连着,连成了一片水亮亮的大镜子。镜子的边缘镶着嫩绿色的边,那是水花生和菖蒲。
齐大志早上把鸭子赶向池塘,傍晚再赶回家。每次赶出和赶回前,齐大志都要给鸭子点名。别人看来,鸭子长得一模一样,都是灰褐色的背,灰白色的肚。可是,在齐大志眼里,每一只鸭子都是不一样的。十六只鸭子有十六个名字,“点点下下,桃花木鱼,铁钉住住……”齐大志一连点了三遍,就是找不到木鱼。
齐大志认定是老陈搞的鬼。
老陈的鸭子,也赶在村口的池塘。以往,两人见面,老陈会打声招呼:“吃过咪?”或者“今天日头伐歇(不错)。”农村人,从来不说酸掉牙的“你好你好”,也并不真的关心吃饭和天气。这两句问候,打哈欠一样,慵懒自在。可是,这两天,老陈看见齐大志,喉咙似乎变粗了,那带着拖音的问候,也变短了。齐大志想起,老陈家来过一亲戚,听说十几年没上门了。老陈杀了一只鸭子,动静不小。他还把鸭毛放在门口的尿桶里,也不避齐大志的眼。鸭毛浸上四五天,可以埋庄稼地沤肥。
齐大志和老陈,既是房邻,也是田邻。两家的田,就隔了一条田塍。田塍上也长满了水花生。这种草,生命力超强,水上陆地,风靡一片。齐大志蹲下来,用小铁铲挖水花生。它粉红色的根,深深地埋在土里。齐大志一边除草,一边不露声色地把田塍上的泥土往自家这边削。
“就你鬼。就你鬼。”齐大志把田塍削得瘦瘦的,依然不解氣。第二天,齐大志提早一小时去赶鸭子,“顺手”把老陈家的一只鸭子赶回了家。
两家的鸭子,其实是有区别的。老陈家,染过色;齐大志家,剪过毛。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界线变得模糊。十六只鸭子到家后,齐大志给它们重新剪了羽毛。他要告诉鸭子,它们是一家子。
没想到,早上出门时出了状况。齐大志的十六只鸭子里,出现了叛徒,非要往老陈家走。齐大志不乐意,用长竹竿去拢,鸭子一个呼啦,直接飞到了老陈家门口。
老陈正好赶着鸭子出门。那鸭子走进鸭群,叫一声,再叫一声,然后叫了很多声,仿佛在向久别重逢的亲人述说昨晚的故事。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齐大志的脸,刷的红了。
傍晚,齐大志家传来了齐高兴的哭声。他的头被推成了菖蒲丛,头顶的那撮发似乎每一根都在冒烟。
这缕烟,盘旋了三天后,散了。
消息是齐高兴的同学带来的。他在池塘的出水口发现了一只鸭子。已经死了几天了。齐大志一看,正是他的木鱼,是被蛇咬死的。
齐大志抬起头,正好看到了老陈。齐大志提起嘴角笑道:“今天日头伐歇。”
那声音,又粗糙又短促,就像被鸭子拱乱的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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