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没有二伯,二婶就不知道怎么活。二伯要是没了,二婶很快也会没了。
二婶是个没主意的人。跟了二伯五十年,二伯是头的话,二婶至多是手,精确一点说,只能算是个手指头。自从嫁给二伯,大事甭提,买袋盐打瓶醋的小事,二婶也得着急忙慌地找二伯讨主意。每顿饭吃啥,也得二伯说了算。二伯不放话,二婶就不知道做啥。每次做菜,二婶都得从锅里撇出一勺汤,小心翼翼地端到二伯的嘴边:
“甜咸?”
二伯很不情愿地吸溜一口,不耐烦地作出咸、淡还是正好的评判,咸了二婶就加水,淡了二婶就加盐。
二伯是主心骨,是二婶的神。没有二伯,二婶不知道做啥,不知道吃啥,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二伯还是先走了。走的时候,瞅着六神无主的二婶,二伯的眼泪就淌了下来:
“没有我,你可咋过呀!”语气从未有过的软和,二婶的眼泪也扑簌簌地落到了炕上。
送走了二伯,女儿张落着要把二婶接到自已住的城里。被褥收拾到了柜里,家什收拾到了窑里。二婶迟迟疑疑地跟在女儿身后,看着她一件件地拾掇。破的、旧的,想扔的扔,想送人的送人,用了三十年的木桶送了邻居张家,豁口的兰花碗抬手就扔到了猪圈里,咔嚓一声就碎成八瓣了。扔的时侯,送人的时候,从没想起问问身后的二婶,甚至连二婶都不用看一眼。娘没主意,二婶的女儿比谁都清楚。
封门的时候,二婶却上了炕。上了炕,就团腿坐在炕上,安闲而舒适。女儿就笑了:
“娘嗫,咋了,舍不得走了了?”
“我不走了。”二婶平静地说。
女兒疑惑地看着二婶,上前拉二婶:
“耍甚小孩脾气,快走!”
二婶不动,二婶就是不走:“我就自自在在过生活呀,一辈子不自在,我现在想自在了。”
二婶不走,女儿只好哭哭啼啼地走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呢。
一个人的日子,二婶竟然过得有声有色起来。做饭,吃饭,下地,种地,收割,以前不会做的事,二婶竟然都会做,以前没有二伯指点就没法做下去的事,二婶竟然也能做。二婶竟然还破天荒地站在街头,和婶子大娘们聊起了天,走路也轻快起来,看着竟跟小孩一样,有点蹦蹦跳跳的感觉。邻居张婶有一天竟然听见她边走边哼着二人台。张婶迟疑地看着,好像从来不认识二婶。二婶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脸羞得透出红来。
张婶打趣地对二婶说:
“她二婶,年青了,是不是该找个后生了!”
二婶打了张婶的手背一下,红着脸低着头走了。后来还是该站街就站街,该说笑就说笑,该哼哼二人台的时侯也不避人地哼二句二人台。
二婶没有找“后生”。二婶照自己的话,自自在在地活了十年。七十九岁的那年冬天,二婶打电话让女儿回来。女儿回来的时侯,二婶气色还很健旺。吃罢晚饭,二婶拉着女儿的手,和她说:
“你大(爸)托梦来,说他孤得慌,想让我陪他去。还是那么倔,那么不讲理,说一不二哩。我还是得让他管着去,他身边没个人听他吆喝,他活得不自在。他的话,我咋也得听哩!”
女儿听出她的话头,愣了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斥骂她:
“娘嗫,年数这么大了,胡说个啥,身体这么好,可要享福哩!”
二婶笑了笑,看着女儿,没作声。第二天早上,二婶真的去了,脸上满脸笑容。女儿唤了左邻右舍和左近的亲戚来装殓,来的人都看见二婶的笑。大伙都很疑惑,说没看见人老去的时候竟能笑出来,还笑得这么开心。
张婶说:“你娘走的时候一定是看见你大(爸)了”,停了停,补了一句“自你大(爸)没了,你娘经常这么笑呢。”
大家没听懂她的意思。二婶的女儿也没听懂。其实张婶自己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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