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
臧湾是个多姓的古村,南北通衢,曾有商铺九百九。“十里金街”还在。石板路深凹的独轮车辙,街两旁典雅的“百岁坊”和五座巍峨的祠堂,依稀可见当年辉煌。老店面所剩无几了,原址上盖起了一栋栋水泥楼。
秦礼忠住的仍是老房子,布满霉斑的招牌“香茶油坊”还悬在屋檐下,遇风摇摇欲坠。
儿子问他:“街上老房子快拆完了,我们什么时候盖新屋?”
老秦答得干脆:“莫想!”
原因说过多次,邻里拆不拆是他们的事,自己决不拆祖屋。老秦有些郁闷,儿子怎么听不进他的话呢,特别是房屋改造这件事。
秦礼忠在臧湾也算有头脸的人,无论哪家婆媳不和、兄弟分家,都请他去。他今年66岁,当过村长,摆理可以摆出一箩筐。
臧天寿的家房屋改建,选定吉日上梁,也请秦礼忠去坐阵一一这个天寿不请他也会去。臧湾有传统,只要有人办大事,街坊都会随份子。钱不在多,目的是帮忙出力气,借桌子搬板凳,炒菜洗碗筷,各尽其能。老秦当然清楚,上梁是木匠唱主角,他只能打边鼓。
上梁仪式极其神圣,它寄托着这户人家子孙后代的兴衰荣辱。
制作房梁的过程,同样讳莫如深,其间最忌女性触碰。天寿的房梁隐蔽在臧氏祠堂加工,上了桐油画了符。
这天大清早,十几位后生把房梁抬到宅基地。铁匠先钉梁环,木匠接着出场,升梁、就位、挂红,每个环节都要喝彩。那边老秦指挥年轻人放鞭炮,恰到好处,气氛热烈庄重。最后木匠撒麻糍,坐在梁上唱:
福也!
贺喜东家,先到浮梁买芝麻,再到景德镇买糯米。
买了糯米进磨坊,做出麻糍抛栋梁。
一抛东,贺喜东家出相公;
二抛南,贺喜东家出状元;
三抛西,贺喜东家穿朝衣;
四抛北,贺喜东家坐衙门,掌管文武百官权。
仪式临近尾声,老秦悄悄离开了。他信步走向“百岁坊”,那是他每天必去的地方。
百岁坊是早年五大家族共同兴建的一座聚德轩,专门赡养孤寡老人。廊屋经历了百年,石栏窗棂都保存完好。里面的设施,倒是跟上了形势,空调电视、抽水马桶,一应俱全。
老秦热衷这里的事务,他积蓄不多,捐款不少,俨然是个领头人。
儿子为此事没少责怪他,“你又不是地主,家里破烂不堪,外面充什么好汉?”
老秦被儿子呛住,崩出一句粗话:“你懂个屁?滚!”
老子骂儿子天经地义。儿子没有滚,他退一步说:
“老房子不推倒重建,也该修缮一下吧?”
“这个可以考虑!”
儿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其实早己相中一根做梁的料。
臧湾东河码头上行三里地,是汪村地盘,山高林密。汪村人习惯把成材的树木砍倒,刨皮去枝后就地风干,等待自用或出卖。
据传,这里原先还有一个风俗:建屋造房,偷梁不究。
一天深夜,秦礼忠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他披衣走出厢房,儿子在厅堂兴高采烈地给一班朋友散发香烟,地上赫然卧着一根粗壮的木头。
秦礼忠问:“哪里弄来的?”
儿子答:“汪村。”
秦礼忠阴下脸,问:“偷的?”
儿子说:“偷梁不算偷!”
“呸!你懂个鸡巴。”秦礼忠非常生气了,他大声训斥儿子:“就算偷也要有偷的规矩!烧纸敬香,自己砍树,你做了哪件?你看你们偷来的木头,明明是现成的材料,这叫不劳而获,不是偷是抢啊?!”
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纷纷过来劝解。邻居说:
“既然搬来了就放家里用,你们的房子也该整一下。”
“不行!绝对不行!这种缺德事我们不能做。再说了,我们家也不是建房子,换两根白蚁蛀空的柱子就行,用不着这样的好料。”秦礼忠说着,走到儿子的朋友面前一一作揖,“辛苦各位了,麻烦大家现在就抬回去。”
儿子最终听了他的话,秦礼忠心里宽慰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秦礼忠打开大门,眼前的一幕又让他吓一大跳。屋檐下,整齐地排列四五根杉木,全是柱子料,粗直老长的。
秦礼忠怒冲冲地把儿子叫醒,正要开口骂。儿子惺忪着眼,举起右手对天发誓:
“真不是我干的!”
年货
街上的攤位多了起来,到处可见大红大绿的年画。大年还有些时日,家家便一律忙碌起来,大扫除、办年货。
和平的爹娘有分工:娘主内,爹主外。和平是大儿子,读初中,没有寒假作业,便做娘的帮手。家里如何划算,他略知一二。和平听到爹娘商量,哪些东西该买,哪些有供应票的也要放弃。
大年一日日临近,爹反而一脸严峻。娘再三交待:“办过年的事,不能乱说话,莫惹爹生气。”
糯米是爹从十里湾姑姑家背回来的。爹先送去一些紧俏物资,比如火柴肥皂印花布。糯米、粳米掺在一起浸泡,磨粉,上甑大火蒸熟,倒在模子里压实,便是年糕。年糕“年年高”,是过年不可或缺的。年糕真实的好处,耐饿省下饭菜。只是加工烦琐,需要好多人手,和平自然也要出力气。
和平很不愿做这件事,推磨很累,又枯燥无味,他的心思野在外头。
屋前距湖不远,湖畔有块丘地,长了成片的樟树,树上有成群结队的麻雀、白头翁,叽叽喳喳。和平自制了一把弹弓,时不时钻进树林。林边沙滩还栖落一种鸟一一乌鸦,迷信说,乌鸦在头上叫不吉利,是凶鸟。和平最喜欢打乌鸦。
他溜出去几次,都被娘喊了回来。娘说:“你真不懂事,再偷懒,别想买新鞋!”和平就老实了。脚上的鞋,露出脚趾,帮也破了,早想买双新的,爹不给钱,娘做了双千层底,土不拉叽,他不肯穿,就指望过年买双解放鞋。
太平被爹拧着耳朵揪回家,还挨了一个闷响的爆栗。太平是和平的弟弟,人小不用做家务,他挨打是因为坐在地上玩泥巴,磨破了裤子。
“兔崽子,没一个爱惜衣裳。”爹骂儿子总是一块骂。
和平无故受牵连,冲弟弟扮鬼脸。太平摸摸头上的包,隐隐作痛,见哥哥幸灾乐祸,有气没出处,他把膝盖上的破洞撕大一些。
这裤子原本是哥哥的。太平内外穿的是旧衣裳,容易破,为此经常挨打,冤枉!太平觉得了委曲,抬腿一脚,把屋檐下的鸡笼踢翻了。
这下又闯了祸!
笼子罩着两只鸡,一只预备正月请客,一只是过年的大菜。没有笼子约束,鸡扑扑地往外蹿,瞬间冲出了院子。
太平吓得脸煞白,惊若木鸡。
娘在堂屋发现了,脱口说:“发了财!”抓起扫帚往外追。爹又给了太平一个爆栗,随即也追了出去。太平头上火辣辣,回过神,看爹跑动的姿势,未老先衰,下次挨打前,跑远些,爹肯定追不到。
爹欲出门,戴上手表,怎么不走针?贴近耳朵听,没有嘀嗒声,发条断了!刚才摘下来洗手,明明是好的。
“兔崽子!”爹凶巴巴地扫一眼屋里,不见儿子的踪影,就对厨房孩子他娘嚷:“鬼崽子把我手表弄坏了!”
娘心里一震,天!谁又要遭殃?
她立刻停住手中的活,站在通厨房的过道,挡住寻儿子的爹,故作轻松地说:“这块便宜货,不防水不防震,买块新表过年。”
“哪里还有闲钱!”爹白了娘一眼,问,“兔崽子在厨房?”
爹发出第一声,太平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其实这次不是他,是哥哥。和平正在厨房洗筲箕,乖着呢。
和平的神色暴露了一切。爹把娘推开,举起拳头,就要冲到和平的身边。娘的动作更快,抢先一步赶向前。
“打、打一顿!”娘的巴掌打在和平的屁股上,嘴里一边说,“不听话的败家子,打一顿好过年!”
娘下手的时候,身子却护住了儿子。
香菇木耳买了些,贮存在米缸里。还有一些年货没办齐,爹有点急,频繁地奔波集市、副食品店。家里计划腌制些咸肉,爹排了几次队都没买到,回家脸色铁青,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骂人:“他妈的,全被开后门的买走了。”
昨天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天气特别冷。寻食的乌鸦在屋顶飞来飞去,“吖吖”的叫声,闹心,可恶。趁爹娘不在家,和平带着太平去了树林。
和平知道乌鸦停栖的地方,弹弓的技法也不错,一去就射中一只。可惜不致命,受伤的乌鸦歪歪斜斜飞向湖边。兄弟欢快地追过去,乌鸦钻进枯萎的乱草中,不见了。和平又分明看见湖面近处有条鱼,半米长,大鱼!也似受了伤,肚皮翻天,尾巴还在动,原处打转。
这是送上门的年货!
和平默念:鱼头鱼尾用萝卜丝煮,可以煮一大锅;中段用盐腌,年后可以吃好几天。更重要的是,不用花钱买,说不准能讨爹欢心。
和平把自己想乐了,不假思索就准备捞鱼。
折一根树枝不够长,岸边结了冰。他小心翼翼踩在冰面上,一步、二步、三步,咔嚓!和平掉进了湖里。水刺骨的寒,和平接连打了几个冷颤,大鱼近在咫尺,衣服反正湿透了,他作兴游了过去。
和平抓到鱼,鱼竟然挣扎,尾巴打得水花四溅。
太平开始还快乐地笑,眼见哥哥越来越吃力,怎么努力也游不回来,才惊呼:“哥哥一一哥哥——”
太平跑回去喊来人,岸上北风习习,湖面只有一道道涟漪。
吊清明
老娘也要吊清明,子女没想到。记得四年前吧,她说爬不动山,便一直再没上过老头子的坟。
约好下午二点在老屋会合,老大还没来。老三有点躁动,他怎么总这样,是不是酒桌上又下不来?老二到了,细妹也到了,不多不少,每家都来了一个代表。
不知谁说,他是老大,等等吧!大家就坐了下来。雖然同在一座城,他们见面次数其实也有限。兄弟聊聊天,玩手机,说房价,也挺好。今天天气奇热,地面有点返潮,坐在通厨房的过道旁,穿堂风吹得舒坦。堂前依然是老样子,家具还是那张八仙桌,几条旧板凳。条案上永远是那架不走针的座钟,一只花瓶;老头子的瓷板像摆正中,一尘不染。
老娘歇不下来,她一遍一遍检查上坟的祭品。“三牲”不能少,米饭不能缺,酒盅筷子必须备齐。老娘本来计划,中午大家过来吃饭,吃了饭再一起去扫墓。都说有事忙,她明白子女是不愿吃她弄的菜。过年吃团圆饭,孙子就公开叫嚷,奶奶烧的菜越来越难吃。不来就不来吧,正好有时间帮老头子多弄几道菜,她记得老头子特别喜欢吃她做的红烧肉。
老大总算来了,是打电话进来的,说在巷子口等。过完年就没落过家,到了家门口也不进来?老娘一边嘀咕,一边让儿女先出门,上好锁,随后走。
外面的太阳真烈。
老大领大家先去杂货店,买花买爆竹、买草纸买冥币。算好钱,大家二一添作五,这香火钱必须平摊。墓地说远不远,老大驾车,一会儿就到达山脚下。
冢场人头攒攒,烟雾弥漫。
老头子的坟茔在半山腰,老三和细妹搀扶老娘往上爬,走两步,歇一歇。老大嗔怪老娘:“在家舒舒服服,何苦跟来嘛!”提着祭品,带领老二径直上去。
老娘气喘吁吁来到坟前,老大已经把祭品摆妥,点了蜡烛,倒了酒,坟头压了一叠草纸。坟前烧的纸钱也准备就绪,一扎一扎的堆满地,冥府又要出个大富豪。
老大点了一炷香,朝墓碑虔诚地跪了下来。他双手合掌,口里念念有词:“老爷子保佑全家身体健康!保佑我们发大财!发了财,我就多给你送纸钱。”说完拜了三拜,香插在香炉上,又是三作揖。老二老三细妹依样画符。接下来是烧纸钱。
老娘说:“前后左右的坟头也敬根香吧!”
细妹问:“为啥?”
老娘说:“邻里关系搞好了,老头子有个照应。”
老大不情愿地在周围坟头插上一根香。
老娘又说:“找块空地也点根香,烧点纸。”
细妹问:“那又是为啥?”
老娘说:“游魂野鬼可怜,也给他们一点零花钱。”
老大说:“就你名堂多!”
老大一边说,一边示意老二老三赶快烧纸钱,自己擎起细妹的小阳伞,站在三尺外,悠然地点起一根烟。老娘也退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坟头,火势猛烈。
纸钱化尽,该收场了。老娘说,我也跟老头子唠两句。她走向前,手扶墓碑:
“老头子啊,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常常跟你的照片聊天,也不是你听到没有?听到就托个梦给我!我也不中用了,过不了多久又要同你去打伙。”
说着说着,老娘眼角溢出了两滴老泪。她用袖口擦了擦.接着说:
“孩子们都不错,经常会给你送点钱,你该用的用,该花的花,不要省。孩子们对我也不错,就是个个都很忙,你可要保佑他们顺顺利利……”
“好了,回去吧!”老大打断老娘的话。还有最后一道仪式,放完鞭炮就了事。他拉着老娘离开墓地,老娘一步三回头,没走两步,爆竹已经炸响。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作者简介:戴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小说界》《百花园》《金山》《大观》《羊城晚报》《江西日报》等报刊,偶有获奖,有作品入选年集及中考试卷。2015年荣获全国小小说年度十大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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