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一场清明雨淅淅沥沥下过，天变得暖和起来。

　　天一早，五奶拄着拐杖，到村后溜达了一趟，顺手折了一枝刚吐芽的柳条，回家抽打了几下床铺，正准备去坟地，冷不丁身子一歪，人就倒在地上。

　　五奶高寿，在村里是顶辈。平时，人缘又好，人们闻讯后，纷纷赶来探望。五奶昏迷不醒，嘴上含含糊糊地呓语着，谁也听不清。

　　六叔附耳静听了一会儿，说，俺娘好像在念叨正月叔。

　　大家一怔。都知道五奶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正月，一个是五爷。

　　我只见过五爷。那年村里发洪水，五爷为了救正月的老娘，被一面土墙砸在了下面。葬下五爷，五奶说，俺这命苦，两个男人都没了了。此后，五奶再也没嫁人，汗一把泪一把地拉扯着六叔。

　　我没见过正月，可村里人好多人提起他都竖大拇指。自然许多关于正月的故事就传进我的耳朵。

　　五奶说她年轻时模样好看。当时，兵荒马乱，爹娘恨不得早一天把她嫁出门。可五奶整天疯的没个闺女样，跟着村里一帮野小子四处跑。特别是正月和五爷，一左一右，一前一后，门神一样守护着她。五奶想吃甜枣，两个人就卯足劲往树上爬，结果五爷被树杈划伤了肚皮。五奶想喝蜂蜜。两个人就玩了命掏野蜂窝，结果正月被黄蜂蜇肿了鼻子。

　　后来，日本鬼子来了。五奶的爹被抓去修炮楼，让狼狗给撕烂了，乡亲们抬回家人就不行了。五奶正好在区识字班学习。闻信后，哭着就往家跑。五爷和正月不放心，怕半道遇上坏人，一前一后护着她。五奶悲愤交加，葬下亲爹后，把正月和五爷约到村后的柳树林，一脸庄重地说，俺知道你俩都对俺好，可俺在爹坟前发过誓，谁给俺爹报了仇，俺就嫁给谁。正月和五爷都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谁也没当场吱声。随后，两人转身离去。

　　先是正月参加了八路。很快，就跟日本鬼子干了一仗。这一仗打得很激烈，正月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杀了两个鬼子，还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部队在五奶奶家前的场院里开的庆功会，五奶给正月戴大红花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说，杀完鬼子，俺就嫁给你。

　　五爷听过，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扛着一把大刀，独自上了西山，也拉了一杆子人马，专杀鬼子。

　　没过多久，五爷的人马给鬼子包围了，正月的部队赶去救援，血战两昼夜。

　　一天黄昏，五爷浑身血迹斑斑，踉踉跄跄地闯进五奶奶的家门。五奶大喜，可望了五爷身后一眼，脸色一沉，忙问，咋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正月哥呢？五爷沙哑着嗓门，一脸悲伤地诉说，队伍突围后，都给打散了。两人又遇上了四个搜索的鬼子，五爷只顾跟身前的鬼子的拼杀，没想到一个鬼子端着刺刀从身后偷袭，正月迎上前，硬是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鬼子的刺刀，拉响了身上最后一枚手榴弹。五爷说罢，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默默无声地摸出一个五奶再熟悉不过的荷包。这是正月走时，她送给他的。

　　正月下葬那日，五奶守在坟前从早到黑，两眼都哭出了血。

　　后来，五奶嫁给了五爷。不过，五奶洞房花烛夜跟五爷讲好一个条件，这辈子跟正月哥生不能同衾，但死后一定要同穴。

　　五爺拍着胸脯说，俺的命本来就是正月兄弟给的，俺答应。

　　没想到，五爷也早早地走了。

　　每到清明，五奶总是早早来到坟地，一会儿用柳条给正月扫扫坟墓，一会儿拔拔五爷坟堆上的蒿草。

　　年年如此。如今，五奶也90岁出头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五奶的脸色突然红润起来，人也变得清醒了许多。亲人呼啦围上。见五奶像是从一个久远的梦中，刚刚醒来，环视了一圈身旁的人，微笑着说，俺看到正月胸前挂着大红花，骑着一匹枣红高头马，在村头来接俺了。

　　几个长辈听后，一旁私语，五奶怕是回光返照吧。

　　很快，五奶脸色一沉，把六叔叫到身前，嘱托道，俺死了，就埋在你正月叔的坟里吧。

　　六叔一怔，面露难色，不好应允。五奶叹了一口长气，说，唉，当年俺跟你爹说过，这辈子生虽不能跟你正月叔同衾，但死一定要跟他同穴。

　　五奶咳嗽了几下，气若游丝，仍不放心，攒足最后的气力，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桑眼里冒出：答应……俺…….

　　嗯！六叔两眼含泪，点头应下。

　　五奶随即安详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