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嫁过来之前,其实看好的是公爹。
梅子八岁时,就认实这位云渡桃雕艺人了。记得那天放晚学,公爹自行车后座上高高地梆了个草标,草标上插着各种各样用红丝线穿掛着的桃雕小动物。那些小动物在微风中若活物一般,左右晃动。
孩子们睁着好奇的小眼睛,围住了公爹。梅子属猴,她好想让他给自己雕一只小猴子。夕阳烬尽了西天的那抹残红,公爹圆睁着那对鼠亮的小眼睛,对梅子说,回家去吧,天黑就找不着回家的路啦。
梅子忍不住了,她嗫嚅说,我想要……但我……我……没钱……
公爹就从挎袋里捏出一只挑仁来。他动作飞快,刻刀时若飞鸟点水,时如拨弦拉弓,急同雨打芭焦,缓似流丝挑线。不一会,一只怀抱大桃的小猕猴,就掛在梅子的胸前了。让梅子感觉更加俏皮的是,那只大桃子被这只好吃的小猕猴大大地咬了一口,桃尾的叶子上,还正滴着点点清露呢。
后来,梅子就常常会想起这个桃雕人:个子不高,干廋干瘦,一对鼠眼,豁亮豁亮。
和小木匠谈对象的时候,起先梅子并不满意,因为她总感觉这个云渡的小木匠有些不扎实,看人的眼神是怱闪忽闪地。可当她见到公爹就是当年那位桃雕人的时候,梅子一下子就同意了。婚后,她还拿出那只桃雕给公爹看,公爹就把一对亮亮的鼠目笑出水雾来了,两辈人平添了几份往日的亲切。
公爹早已不做桃雕手艺了,他种桃,种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桃林,他成了桃源县远近闻名的桃仙。梅子当初没有把自己的丈夫看走眼,婚后第二年,小木匠就卷走了公爹当年的全部收入,跑到城里和一个寡妇合伙开办厂子去了。去年他还开着辆黑乌龟,带着那个浑身软里柔气的城里女人来到桃园休闲呢。
小木匠顺手从身旁的那棵皇后树上摘下两个大桃来,递一个给城里女人,自己“咯叭”一声,口角流蜜,给梅子介绍说,这是我们厂的白董事。梅子仅瞟了那洋寡妇一眼,就往桃林深处去了。后来,梅子听见公爹策责木匠的声音,从桃林深处压抑着传过来……什么白董事?我看你俩是他妈的一对不懂事……你要撂开梅子,老子就给你拼命……
丈夫走后,桃林里许多雇工姐妹对梅子说,你就别做桃老板了,到小木匠身边抓财去吧。公爹和梅子一块坐在桃林里吃饭的时候,公爹也这样劝她。可梅子性子就是拧,梅子说,不稀罕!就是他娶了那个白董事,我都不稀罕!
梅子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里的感受还是酸酸地。
成年的梅子长得人高马大,身子骨结实,桃林里的活,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有股女汉子个性。但梅子有个缺点,不善家务。这一点,公爹却不嫌,公爹曾咽下半口小酒,仰脸对小木匠说过,不善家务怕什么,你娘死的早,恁多年,家务我不是照样过来了嘛?我不仅娶了个儿媳妇,还娶了个顶家立户的大小子呢!
自此,桃林里的这户人家,公爹主内,儿媳妇主外。日子过得倒也流水潺潺。
小木匠从城里也常回来,不过,夜间夫妻之事常流于形式。梅子不说,但内心里却有股子屈气憋在那里。
初春展枝的时候,公爹上了一棵主枝冒顶的桃树。梅子在村下给公爹做下手,五十多岁的公爹伸手敏捷,开锯胸肌鼓涨,梅子的神态就有些恍惚了。人一恍惚,就开始瞎想了。梅子想,公爹这一生过得不容易,年纪轻的时候,他怕小木匠受委屈,自己硬是拉着儿子走过来了,也没听说过他跟哪家女人有过来往。难道他就没想过女人……
这样瞎想着,梅子心里就有些发慌了。公爹下树的时候,她赶紧收回这些瞎念头,慌不迭地用毛巾在公爹的肩上臂上掸弹灰土。
小木匠虽然心不在梅子身上,但还是给梅子肚子里点上了种子。
入秋的时候,桃林里传出了女娃子奶声奶气的哭叫声。公爹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
年前,公爹去了一趟县城,回来时阳光满面道,城里的房价还要涨呢。
过年的时候,小木匠没有回来,公爹的脸色就变得很黑了。年初十,公爹就进县城去了。
回来后的公爹躺在床上,他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平和下来的时候,他把一个粉红的纸袋子交给梅子说,新房子的全部财料都在这里,房主是你,你带着我孙女进城去吧,在城里能碰着个可巧的,就嫁了吧!
梅子沒动那个粉红色的纸袋子,她扬起头来,望着窗柩上的冰凌花,苦笑一声说,爹……日子咱就这样往前过吧。
公爹就有些很为难了。
桃林里鸡飞狗吠的声音如往日无异。
春夏之交,公爹突然病卧在床。梅子第一次给公爹换尿布的时候,公爹死攥着裤腰,嘴里的话含糊不清,但梅子听懂了,他让她带孙女进城去,把自己送去光荣院。
梅子没有顺从公爹的主意,硬是扒下他的裤子,给他换了、洗了。
自此,梅子的日子过得更难了。
雇工们说,你就按你公爹的主意,把桃园转主吧。
梅子苦笑一声说,命,我和公爹是一个命!
入秋时候,鸡飞蛋打的小木匠回来了,他战战兢兢地坐到公爹的床前,公爹怒目睁成一对鸭蛋,死命地攥住了儿子的前襟,目光里有份期待地望着梅子,牙隙里却狠狠地挤出个“滚”字来!
梅子低下头去,许久才颤声说出一句软根子话来:爹……还不错,他还记着这条回家的道哩!
梅子的话,让公爹感到很欣慰,他顿时觉得自已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卸光了。
公爹的坟茔就埋在桃林里,有时劳作的时候,梅子会偶尔看一眼那座坟茔,她感觉到公爹那双鼠亮的眼睛还在慈善地望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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