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打我一顿
高中以前,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打过我。直到大二那年暑假,父亲却要打我,而且确实扇了我耳光。那时我已满二十岁。二十岁是成年的大人!我长得像母亲,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母亲身高一米六五,是女人中的高个。一米六八的父亲皮肤粗黑,是男人中的矮子。我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否则,他为什么对我如此苛刻,还要打我?
那是大二第一学期开学前夕的事。父亲为我筹够这一学年学费18000元,将银行卡交给我。我上的是三本独立学院,学费比一般公立大学贵。父亲下岗后在私企做货车司机,每天起早摸黑累得一身酸臭。我知道父亲的钱浸着血汗,还是忍不住取出5288元,买了苹果iPhone5手机。我将新手机压进箱底,准备到学校才用,被帮忙收拾行李的父亲发现。父亲暴跳如雷,揪住我问:差下的学费怎么办?我战战兢兢地说,找放贷的人借。父亲愤怒地问:怎么还?我小心翼翼地说,勤工俭学。父亲大骂:勤个屁,老子那么勤快还活得这个鸟样!我也愤怒:要是你有出息不离婚,我也不会这样!父亲几乎咆哮,“你敢这样说我,滚”,一记耳光劈上我的左脸。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夺门而出时发誓:不再踏进家门!
之于我为何挪用学费买手机,源于我在大一时认识个身段如杨柳的女生。我知道她家境很好,追的男生也多。当时,支持同学们自信的是iPhone手机。我觉得有了iphone手机,才有资格和她对话。
而父亲要我滚,可能只是口头愤怒,他很快补齐学费到我卡上,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按时到账。但我没打算原谅,他的电话一概不接,特别重要的事情用短信联系。
其实我早对父亲不满。父母的婚姻,属于典型的“门不当户不对”,三天两头矛盾不断。外公外婆在机关上班,母亲进了事业单位。爷爷奶奶是普通工人,父亲上班的国企效益不好。下岗后,父亲在家喝闷酒,言语不和就打了母亲。舅舅怒气冲冲地痛打父亲一顿……接下来,母亲决绝而去。我跟着父亲生活,高中开始,我还排在班上前十,成绩后来倒退。我做过分析,要是父亲有本事不离婚,我至少可考取一二本。我的不满变成怨恨,父亲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那次之后,我没有回家。临交学费时,父亲将钱打到我的卡上,还发短信提醒:不要借钱,利息高骗局多,有困难和我说!我认同父亲的看法,而且我真的勤工俭学,去做家教。但我内心对父亲鄙夷,你有什么能力给我解决困难?连买个手机都要打我!我自尊更受重创的是,杨柳女生得知我的家境,摇摆着身体远去时挑明:两家不同路,缘分没可能!我的人生第一次爱恋因家境而灰飞烟灭。每次看见大人开着豪车来校看望子女,我的眼睛都会充血,暗骂自己不能选择出生。我憎恨父亲,都是他没出息造成我的困境。
我在怨恨和自卑中读完大学。世事反转,这种逆境怨气在无形中化作上进的动力,我努力学习,发誓将来出人头地。大四实习时,省城一家知名企业来校招聘实习生,我与几位成绩较好的同学应征成功。毕业后,顺利留在公司。这家公司待遇优厚,还对管理级员工购房提供免息首期借款。在我晋升为副主任级管理干部时,公司里一位李子花样的女孩和我确定恋爱关系。情长事美,我抱着李花女孩约定:等攒足装修费就买房结婚!
这期间,李花女孩提出见我父母。我郑重向她讲述曲折的家庭故事,还特别抱歉地说了我和父亲的关系。李花女孩突然大哭,说她父亲跟我父亲情况差不多,他们在人前藏起悲苦,背后艰辛地支撑子女成长。我突然忐忑不安,已经六年没有回去。李花女孩给了我启示,我想验证下父亲的感情。就对她谎称公司安排出差,也没给父亲招呼,匆忙赶回老家。
我在夜色苍茫中敲开家门。难以置信的父亲慌忙接了我的行李。
我对久违的家扫视一圈,客厅、阳台、洗手间及父亲房间,非常杂乱。父亲应该久没收拾,也没交往女人。与李花女孩同居前,我的住处也这样脏乱。直到推开自己房间,我才大吃一惊:一切齐整,也没霉味,床底摆着我穿过的球鞋,破旧而干净。可想而知,父亲唯独而且经常整理我的房间!
此时的父亲较以前动作缓慢,他颤颤地来到我面前,抹着泪说,天天盼你回来……不说啦,我马上出去买你喜欢吃的云吞!父亲掏边角残破的钱包,取钱时头往后微昂,似乎有了老花。我一转身,瞅见父亲钱包夹着的相片:是父亲在离婚后带我去公园照的那张!那时的我长得与父亲一般高,父亲很喜欢那张相,还说我们是好兄弟。头发花白的父亲换上旧球鞋,消瘦的胳膊去拉房门,仿佛在拉沉重的货车车门,背脊也显得微驼。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抱着父亲,“扑通”跪下:爸,请您打我一顿吧……
亲爱的红姐
红姐是以职工身份从单位退休的。
如同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扑哧一下, 悄无声息。又不是干部,单位不搞欢送茶话会。55岁的红姐,最后一次走出办公室门口,同事们甚至连保重的祝福都没有说一声。
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市直机关上班,娶了市区的老婆,家也安在市里,孩子交给同住的岳父母在带。红组住在郊区,平常侍弄好她和老伴的三餐,偶尔上市里看看孙子。除了过年过节,单位通知红姐去领些粮油福利啥的, 平常很少有人主动问候紅姐。
人走茶凉也好,要那么热闹干吗?红姐倒是享受这份难得的暮年清静。
红姐60岁前夕,单位的办公室副主任小肖突然豋门,说是个人来祝亲爱的红姐生日快乐,还带了红姐爱吃的特产。红组内心有些感动,问:你怎么知道?小肖说, 我跟您在办公室共事好久,那些年您像亲姐一样关照我呢!红姐笑,“我又不是领导,能关照个啥,都是你自己干得好呗”,顺便问了单位近况如何?
小肖说“没什么大事,跟往常差不多”,顺便也说了办公室主任将退休,单位好几个副科级干部盯着那个位置。红姐说,你也合乎条件, 到时候也要报名竞争啊!小肖敲了敲放在最面上的特产盒子,凑近红组说,单位很少人知道,新调来的党组书记是红姐儿子,还得请您在书记那帮我说下话呢!
小肖走后,老伴打开盒子,呆了: 里面装着两沓钱! 数一数,刚好两万块。红姐也有些吃惊,心里骂小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老伴有些为难,说,留下有损儿子清白,退回又怕对小肖不利。红姐喃喃地说,其实小肖不错,工作勤奋又踏实,就是家境不好,老家的父母长期有病躺在床上。老伴问红姐: 那怎么处理?红姐轻轻地叹了个气。
岁月如同城市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流淌。两个月后,单位的竞岗开始。经过报名、测评、个人演讲等系列程序,小肖过五关斩六将,成功晋升办公室主任。公示完毕,小肖又买了些特产,再次登临红姐家里,说是来感谢红姐和书记。红姐绕开话题:你很久没给老家的父母联系了吧?
小肖有些脸红,说最近太忙了。
红姐不客气,说,那你现在就给父母打个电话!尽管有些疑虑,小肖还是照做。电话刚接通,父亲就一个劲地夸儿子孝顺,说你送来的两台电动轮椅,简单又实用,太好啦!小肖颤颤地问:谁呀?母亲的声音传过来:就是你们单位红姐啊,跟我差不多年龄那个阿姨,人可好了,教会我怎么使用她才离开的。
小肖先是一愣,继而醒悟过来,抓住红姐的手,说,没想红姐去看我父母了,您怎么知道我老家在哪?红姐笑:只要有心,当然能知道。将一个信封递给小肖,又说,你当上办公室主任的事,不用感谢我和书记,因为我没跟他提过,那都是你自己工作做得好;这是买轮椅的发票和保修资料,两万多一点。小肖有些激动,说,那点小意思是孝敬红姐的,怎么让您破费……红姐打断他的话: 你的钱孝敬你父母了,你真当我是亲爱的红姐,就听姐一句话, 日后千万别这么做, 现在的纪委监察委可不吃素,你要出事了,父母家人谁来管?
有风吹来,吹起客厅门口老旧发黄的落地窗帘,又撩起遮盖在客厅沙发上的纱巾,露出残破的扶手。红姐一只手按住纱巾一角,一只手招呼丈夫:快给肖主任倒点水喝!
温暖的水杯上手,小肖想说感谢,已经哽咽无语。
中国式公仔
一个人,只有真正远离故土,尤其是越洋在外,才知道有多想念故国的风物人情。黄妈妈知道,好比从小吃一道菜,几十年里,熟悉得毫无知觉,真要吃不到了,才晓得多怀念。
远在美国芝加哥的女儿就是这样的。在越洋电话里不知道叮咛多少次,要做娘的去美国探望时,千万别忘记捎几个“黑头发黑眼情的中国式公仔”。女儿说的“中国式公仔”,实际上就是中国样式的布娃娃。女儿带着几分伤感告诉母亲:芝加哥有不少华人,也有老乡,但家里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中国人了。女儿说我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中国式公仔”在身边陪伴,放在包里,摆在家里,抱着睡觉,这样就不会因为过于想念家乡和你们而伤心。
女儿喜欢布娃娃。小的时候尤其喜欢。黄妈妈想起,以前给她买过很多,大大小小十几个,虽然清一色的都是洋娃娃,女儿都爱不释手。只是上了初中后,由于功课紧张,加上兴趣改变,玩旧的布娃娃都丢了。放下电话,黄妈妈的心里满是怜惜,又有说不出的滋味。
女儿是八年前求学去的芝加哥,时年二十三岁。那一去,成了永远的异国人。硕士毕业后,还嫁给一个大胡子美国佬。女儿结婚时,黄妈妈和老伴去过一次美国,在洋女婿和女儿的陪伴下,领略了密歇根湖的秀丽风景。芝加哥气候温和湿润,特别适宜居住。女儿劝父母过来定居。黄妈妈放不下生养自己的地方,还有熟悉的亲朋好友,不愿长期住芝加哥。
为了女儿的要求,黄妈妈和老伴开始半年多的苦苦寻找。实际上,从女儿最先提出的当晚,黄妈妈便兴冲冲地跑进家门口附近的商场。没想到,第一个回合便以失望告退:偌大一个商场,全是黄发碧眼的外国娃娃,甚至还有黑肤黑发的非洲娃娃,愣是没有一个女儿说的“黑发黑眼的中国式公仔”。想着女儿的话,黄妈妈不知疲倦地奔波到下一个商场,可惜也是失望而归。此后,黄妈妈和老伴发动亲人、朋友,跑遍了这个城市的大小商场,除了琳琅满目的清一色黄头发蓝眼睛洋娃娃,哪有黑发黑眼的中国布娃娃呢?有一次,乡下归来的朋友告诉黄妈妈,说郊区某个地方有会唱歌跳舞的中国娃娃。黄妈妈知道那里流行木偶文化,街头巷尾有类似的中国娃娃卖。就搭乘公交去了郊区中心,又转乘人力三轮去到农贸集市,在一个角落里果真看到许多中国娃娃。遗憾的是,这些娃娃全是木头雕刻,只不过表面手绘着装、拼装活动手臂而已。虽然形态各异,终究是质地硬实的木头。黄妈妈差点落泪。
日子越来越近,黄妈妈变得愈来愈焦急,甚至打电话去一个玩具厂家,质问为什么只生产洋娃娃?
人家说市场在外,产品要卖到国外。黄妈妈说为什么国内也有销售?人家说国内人图稀奇,喜欢洋娃娃啊!黄妈妈说我就喜欢中国娃娃。人家不耐烦地说,那是你个人的喜欢。又说,“你是谁啊,有毛病吧”,啪地挂了电话。等到特意去另一座城市寻找中国式公仔的侄子空手而返,黄妈妈彻底绝望。深深自责的黄妈妈,感叹着自己国度里竟然找不出一个纯粹本民族的布娃娃。终于,在黄妈妈决定带着歉意去美国的前夕,一个远在北方城市工作的老同学,特快寄来几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布娃娃。黄妈妈打开包裹一看,傻眼了:黑头发黑眼睛是真的,却是穿着和服!
带着深深的遗憾,黄妈妈和老伴飞往了芝加哥。
几天后,芝加哥一所大学公寓的花园。女儿坐在绿草如茵的地上,捧着母亲从大洋彼岸带来的一对黑发黑眼的中国式公仔,激动得泪流满面。肥肥胖胖、笑容满面的两个布娃娃,男的头顶红色瓜皮帽,女的扎着两根红头绳,全都上穿红色夹棉袄、下穿绿色宽腿裤,虽然光着脚丫子,却是憨态可掬。
女儿抱着布娃娃,一边听父母讲中国的变化和老家的故事,双手一直在布娃娃的身上摩挲。
异国的天空湛蓝如洗,高耸的西尔斯大厦隐约入眼。一对穿着中国服装的外国男女,从旁边滑稽地走过。女的身穿红色旗袍,脚穿白色球鞋,一蹦一跳。男的上穿黄色唐装,下穿黑色牛仔裤,拖鞋踢踏。女儿看着他们的打扮,叹了口气,低头抚弄心爱的中国式公仔。
黄妈妈坐在女儿对面,瞧着女儿抱着布娃娃爱不释手,忽忽地,有了流泪的感觉。
女儿呵,你可知道,这是妈临行前夕,亲手给这些小娃娃缝的服装啊,只是鞋子实在没法做,只能让他们光着脚板!
作者简介:大海,男,硕士,湖南人, 原在某部服役, 现居广东。发表作品逾200万字,出版作品集7部,50多篇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读者》等选载,30多篇入花城出版社等全国年选,10多篇入全国高考语文模拟卷。获广东优秀小小说“ 双年奖” 一等奖、《小说选刊》全国微小说精品奖二等奖、全国打工文学大赛铜奖及《长江文艺》散文隨笔奖等逾30项。入选“改革开放40年广东最具影响力小小说榜”,获“2018年度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十佳新锐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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