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巴望过年。过年花样多,有吃有喝又热闹: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二十三,过祭灶;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
那一年,都二十八该把面发了,在外教书的父亲还不回来,母亲忙着去扒条堆河,大喇叭里学大寨要大干的歌声嚎个不停。
我独自看家,望着屋檐下长长的冻铃铛,想着泪水涟涟的杏子,心里好不忧伤!
黄昏时分,父亲突然进了院子。他扛着自行车,瘦长的腰身弯成了一张弓,扔上岸的鱼儿般地大口喘息。我赶紧找来小树枝, 剔除塞在车轱辘里的泥块子。母亲也踉跄着回来了,勾头坐着直哼哼,猛丁地骂道:苦日妈的,总算过年了!
车子后座上有个帆布包,鼓鼓囊囊像头小肥猪,给绑得结结实实。父亲解开道道绳子,拉开包口,哦,有冻肉、带鱼,有鞭炮、门对子, 又掏出一只白口袋,有篮球那么大的一团,高高举起,喜滋滋道:看,洋面!
母亲枯涩的眼睛立刻光彩熠熠:这下请大队干部、带他二舅妈,有白馒头了!
过年时家里蒸的馒头有好几样:小麦、玉米的留招待贵客,自家只吃高粱、山芋、豆渣的。出麸的白馒我还没吃过呢,便急吼吼地问:那我能吃吗?
尽客人吃,小孩子甭好吃!母亲断然道。
父亲朝我眨眨眼, 苦笑着说:明年托人多买点儿,唉,不知他槐婶家年货办没办?
咹?母亲一翻眼,父亲便是一哆嗦,看把你焦的!你把东西都送过去呀?
这叫甚话?槐子刚走,你、你能忍心吗?父亲涨红脸争辩着。
母亲却不依不饶:反正寡妇门前是非多,又是那个成分,少惹祸!
槐叔与我父亲小学同学,地主成分,对谁都笑眯眯的,星期天会带着杏子过来找父亲聊天。可十天前,竟在河工上吐血死了。
我一心想着过年,对大人的斗嘴毫无兴趣,早早地就上了床。等到被杏子哇哇号哭的声音惊醒时,已是红日高悬了。小锅屋像只大香炉,咕噜噜地往外喷着浓烟和香味儿。父亲坐在锅门呼呼烧火,苍白的瘦脸红彤彤的,嘴巴一咧,牙齿也闪着红光:哈,准备尅馒头!
大锅上罩着几层蒸笼,跟宝塔似的。腾腾烟雾间,母亲弓着腰捋起袖子在狠狠地搋面。面团灰乎乎、圆鼓鼓的,像个大屁股,她啪啪猛拍两下,再用刀子分割,一坨一坨地揉搓。我随口叫道:二十九,蒸馒头。不吃馒头蒸(争)口气!
母亲朝我难得地龇牙一笑,又凑上蒸笼,伸鼻嗅嗅,问:能出锅了吗?
父亲抬起手腕盯着手表说:再等两分钟吧。她便听话地站在锅旁等候。
待我撒泡尿回来,馒头已经摆满一小桌子,嘿,白亮亮、胖乎乎、香喷喷,惹得口水哗哗流!可母亲只顾转来转去乱忙乎,对我毫不理会。
天又黑了,各色馒头都蒸好了,我还站在桌旁不动弹。父亲说:让根子尝尝吧?母亲扭头瞅瞅我,有些不情愿道:只能一个!
我生怕母亲反悔,抓起一只就往外跑。四下里黑沉沉、冷飕飕的。忽听父亲在后喊:上哪去啊?
我说去看看杏子。他撵过来摸摸我的脑袋,大声道:好!
杏子家没有院墙,我喊开门,把揣在懷里的大白馒头递给她。她小手冰凉,而馒头还热乎着。俩人相对无语,有泪珠在她杏花般好看的面庞上唰唰滚落。
根子,回来呀——!母亲在大声呼喊,声音粗哑而急躁。我慌忙送杏子进屋去,煤油灯昏黄的光亮中,后墙上毛主席望着我亲切地微笑呢。父亲坐在大桌旁喃喃细语,目光柔和而温暖。槐婶趴在另一边抽泣,后背水波似的一起一伏。让我惊奇的是:油灯旁的饭碗里,居然也卧着一只白胖的冒着热气的大馒头!
俩人垂头往回走,来到院门口,母亲忽然挎着小篮子冲出来,差点儿撞到我们。她惊乍道:你俩干甚的?馒头怎么少了两个?我说吃了。父亲问:咦,你这干甚的?母亲左右瞟瞟,做贼似的小声说:唉,他槐婶也怪可怜的,送俩馒头、小菜过去。
母亲一走开,我和父亲你望我我望你,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撞击着沉沉夜幕,惊得寒星闪个不停。
好多年过去了,同妻子提起这段往事时,她会娇嗔道:你真坏,一个馒头就把我骗来了。不错,她就是那个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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